没等她反应过来, 白起一溜烟跑走,忠实地执行她的命令去了。
他悄悄掀帘, 果见帐内仅王放父子两人。几盏小灯, 两张毛毯, 地上胡乱堆着些空酒杯。
气氛不太自然,像是一张绷紧了的弓, 让人用指甲轻轻刮那干燥的牛筋弦。
东海先生把手里的九连环拆了又装,玩到腻了, 收起来, 袖子里摸出个歧中易, 心不在焉地开始解第一个套。
王放蔫头耷脑跪在他跟前。眼睛眨巴两下, 神色有些惆怅。明明是二十尚不足的年轻面庞, 被左右几处灯光映照出恰到好处的阴影, 硬是显出了些世事无常的沧桑萧索之感。
“所以……嗯,就是这么回事……阿秦眼下的名分,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开始只是个万中无一的巧合, 被儿子当做权宜之计,可后来愈发弄假成真、不能自拔……该怎么解决, 孩儿眼下漫无头绪, 只是万不敢撼动大局……”
东海先生摸摸心口,觉得自己跟那个多年前的私塾老儒生心灵相通,都有点想吐血。
顺口说:“那你要我怎样?直接出去说,阿秦是冒充的,我不认识她?”
王放苦着脸说:“阿父不如直接捅她一刀呢!”
东海先生想想也是。女郎看来本性纯善, 没有特意跟他过不去的意思。但若他当着全军的面,矢口否认跟女郎的关系,偌大草原,她立刻失却所有立足之地。
连带着,十九郎“知情不报”,“合谋骗人”,把大伙耍了个上天入地。往小了说,是人品有亏;往大了说,是欺瞒天地,纵奸弄权。
明君变成大昏君,搞不好就是个身败名裂,一天来十个刺客算是少的。
至于那些以他的名义团结起来的虎狼之师,一下子坍塌了存在的基石,不知会引发多大的连环地震。
要让这些性格背景各异之人,心如止水、淡泊宁静地接受这件事,转身依旧岁月静好、海晏河清——他活了五十年,想不出来这种情形。
他放下手里的歧中易,十分和蔼地端详自己这熊孩子,提议:“那么现在看来,最行之有效的对策,只能是我勉为其难,冒个生命危险,把她娶了?”
王放蹙眉,认真想了想,才说:“不行。能换个法子吗?”
东海先生哑然失笑。这是跟阿父商量事儿的态度吗?
“既要让她做名正言顺的白水营夫人,又要我撇清跟她的夫妻关系——嘿嘿,我又不是玉皇大帝,没那个有求必应的本事。”
王放不说话,拾起玩具,十分暴力地扭着上面圆环。
东海先生淡淡道:“你小时候闯祸,我尚能跟在后头给你扫尾;你现在大了,能耐了,学会了翻天覆地,可你阿父却老了,收拾不动你的残局了。你可怪我?”
王放用力摇头,手里的歧中易被他翻来覆去的□□,危险地咔咔作响。
“孩儿当然不敢妄求,只是……只是我……”
东海先生慢慢站起身。
“不是不想帮你。你出的这题太难,阿父年纪大了,头脑转的不快,一时想不出解法。你容我些时日。”
王放立刻起身,“是。”
还待说什么,帐帘呼啦一下掀起,白起风风火火闯进来。
他一脸推心置腹的神色,拍拍东海先生肩膀。
“喂,我说老兄,你自行弃家出走,是你不对;你儿子惨淡经营,把你的家业重新搞得红红火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不是?他又不是你夫人亲生,你就算把夫人让给他又如何嘛?况且你年纪又大了,精力不济,跟夫人也不是很配……”
王放腾的脸红,赶紧把这家伙拉扯出去,“闭嘴!”
白起不满:“我这是帮你!夫人原本就更喜欢你,你早点跟大伙坦白,早点了一桩心事嘛。”
王放严肃警告:“这种话以后不许在人前说!”
白起皱眉:“为何?这不是人之常情?”
王放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惊了,顿时觉得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有点不够用。
况且,他虽然能堂而皇之地讲出一大堆道理,可实际上的行动,还不是离经叛道,自己抽自己嘴巴。
他虽然狂,毕竟不疯。就算他听从白起的意见,拿出与天下人作对的勇气,腆着脸把“继母”收归己有,别人怎么看阿秦?怎么看他阿父?不都成笑话了?
他于是被噎住了,半天才嘟囔出一句:“蛮夷。”
白起笑道:“你想当蛮夷,还当不成呢。”
王放刚想嘲一句,心中却是一紧,被这句话带得飘了一飘。
他要真是匈奴蛮夷,那倒省事,什么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旁人绝不会有何异议,说不定还会给他凑份子钱。
转念一想,他阿父可还活得好好的呢,这事儿就算搁匈奴,多半也会很让人为难。若要解决,多半也得酿成流血事件。
他只好低声下气地跟“蛮夷”讲道理:“你去跟秦夫人说,我是定要娶她的。我会和阿父商议出个万全之策,不会让她为人耻骂,让她莫忧心。方才你看到听到的事,若胆敢到处乱传……”
他忽然挺了挺胸膛,悍然宣布:“那我就不封你做将军了,以后也不帮你回乡了,你就回白马寺出家,念一辈子佛去吧!”
一句话直插命门。白起这才想起,面前人已是中原皇帝,权柄之大,一张大脸搁不下。
抽抽嘴角,一脸嚣张的笑容迅速萎缩下去,乖乖一句“喏”,传话去了。
王放转身,思忖片刻,亲亲热热拉住东海先生的手,带着三分讨好,笑道:“阿父,咱们多年未见,我去安排宿处营帐,今晚儿子陪你同榻抵足。”
东海先生鼻子里哼出一笑。这小鬼从小不服管,早早就不愿跟大人同屋宿。现在倒返璞归真,依恋起阿父了?
王放笑道:“你让我尽孝嘛。咱们好好叙旧。”
老先生不置可否,抬眼看他。
小伙子已是成人身材,说话的音色语气都成熟了不少,也学会暂时压抑自己的心意,收起那胡乱挥洒的笔,蘸上墨,工工整整的填充大局。
方才他跟白起的那句“我是定要娶她的”,声音不小,字字清晰,不光是说给那个高鼻子蛮夷听的。
他王东海阅历多矣,年轻时也有那么三五风流债,懂得小儿郎这种目空一切的倔强之心。
果然是儿大不中留,没有大人管束的日子里,他倒挺会给自己找乐趣。
不知不觉就叹声气。王放紧张冒汗,赶紧问:“阿父,怎么了?”
东海先生摇摇头,喟然遗恨,叹道:“我王家世代门阀,公卿辈出,原本还想给你寻个书香门第家的新妇呢。”
王放急了,低声道:“我……”
阿秦肚子里有几滴墨水,阿父当然是一听便知。那又如何?
他吸一口气,正打算指天明誓,勇敢无畏地反抗老王那腐朽的父权门第观念,东海先生却慈爱一笑,拍拍他肩膀,说道:“不过想来,书香世家的女郎也瞧不上你。有人乐意跟你,为父深感幸甚。”
王放气滞,脱口就想说,洛阳宫里还有几十个书香世家的小美女呢,都曾是我三宫六院,我还瞧不上她们呢。
但他也知,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话若真出口,必然酿成大祸。
只得忍气吞声,点头表示同意,趁机解释一句:“我教她读书,她学得很快。”
东海先生愈发觉得这小子被“近墨者黑”了,摆摆手,不耐烦。
“成了,别跟我这儿装模作样。我夜里不要你陪,你教你的美人儿读书去。”
王放脸上赤霞升起。好像阿父似乎误解了,他也没夜夜跟美人儿睡在一起啊……
这可不知怎么解释,见阿父出帐子,连忙也跟出去。
外面天已黑透,浮云蔽月,王庭内外点起排排火把,烟火气息萦绕。
罗敷却不知去了何处。抓个亲随一问,人家指指庭帐外头一间小院,躬身笑道:“大阏氏特下令,把咱们当客,好好招待。陛下的行舍也备好了,就在通常招待汉家使节的驿馆里。条件简陋,还望陛下莫嫌。”
紧接着转向东海先生,特别殷勤地说道:“今日大喜,白水营故主现身,只可惜时间紧迫,物资不足,无法作贺。刚刚跟匈奴的少府官商量了一下,人家也已为王公备了膳食客舍,请王公和夫人入内歇息。待到明日,再设宴庆贺。王公是想着人伺候呢,还是自己拿钥匙?”
王放笑眯眯听着,听到最后,笑容一僵:“和……夫人?”
亲随眨眼,点头:“是啊。”
可不是吗,秦夫人跟王先生“夫妻分离”这么久,今日好容易重新聚首,是多么喜闻乐见、普天同庆之事。难道还让他俩天各一方,安排不同的宿处?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东海先生隐居北地,头衔不过区区一主簿,住的那小帐子简朴破旧,连最底层的汉军军校看了都摇头。
卫昭已歇了,底下人一拍即合,把驿馆小院里第二大的帐子腾出来,十分贴心地收拾出了一间夫妻客房,水盆铜镜脚踏香炉一应俱全,床榻也是大号的,还特意管大阏氏的侍婢要来了妆奁梳篦之物,甚至还放了花瓶,插了几枝草原上新发的野花。
匆忙归匆忙,整治得十分温馨,颇有宾至如归之感。
一干军兵亲随面带笑容,迎在门口,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对东海先生恭敬作揖。
王放眉毛鼻子皱起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问:“秦夫人呢?”
众人理所当然地回:“已在里面歇了呀!”
王放:“……”
肯定是被推进去的。她难道能反驳,“我不要和我夫君住一起”?
他少见地觉得脑子不够用,心口发烧,全身烦躁,转身叫:“阿父……”
他自己胡闹出的烂摊子,哭着也得收拾完。
罗敷的确是被推进帐子的。几个侍婢嘻嘻哈哈说:“夫人原来跟我们匈奴多有渊源,你夫君原来是大阏氏手下的官,嘻嘻,这叫缘分……”
她只能将错就错地进去,先是篱笆门,再是帐子,进去后只见皮毛地毯堆成的床铺,暖融融。
她气鼓鼓地在上头咬牙切齿。
那句深埋了几年的“我才不是他夫人”,在肚子里翻来覆去,涌上来又压下去,始终没说出声。
——就算她坦白又怎样呢?以她过去的功劳,还有十九郎保着,应该不会被卫道士砍死。然而十九郎的声望大约会跌到谷底。
他不再是白水营里那个无忧无虑的放牛小儿郎。他担不起“声名扫地”的后果。
她纠结来纠结去,已经被人推进帐里,送来饮食茶酒,又静悄悄地退了。
她觉得东海先生应该也无奈之极,恼透自己了。他到现在还没一嗓子吼出真相,无疑也是为了十九郎今后的前程。
更何况,他一开始似乎确实本能地说了几句“不是我夫人”,却让众人误解成他要抛弃妻子,一顿规劝,把剩下的话给噎回去了。
横竖没法解释,里外不是人。
——这竖子顽童,把他们两辈人都害惨了!
她生闷气,手上攥着床单画圈圈,寻思等这个风波过去了——若万幸能够解决——得好好跟十九郎甩几天脸子,具体怎么惩戒,慢慢再想。
不过当着他阿父的面,也许不能过于放肆,免得被认作悍妇……
臭骂一顿,总是可以的,但要悄悄的……
万一他向阿父告状呢?
——自己跟他父子俩无亲无故,也不欠谁的钱,谁管得着?
她漫无边际地想着。灯烛闪烁,过于浓厚的油脂烧出噼啪声响。
忽然咔哒一声,帐门轻响。她一下子紧张起来,站起身,头皮发紧。
东海先生应当也是被赶鸭子上架。她对此很是同情。
但要和温文尔雅的老王先生对坐一夜,说不定还得被他查家世,查学问……
她尴尬无极,只想逃回洛阳去。
帐门开一条缝,进来一角锦袍,随后是一个轻快的影子,迅速关门落锁,朝她快步走来。
罗敷全身定住,捂住嘴,扑通坐回铺上。
王放晃晃手里的钥匙,十分无辜地轻声说:“阿父给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歧中易:跟九连环差不多的益智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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