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陵谷, 世事无常。
老王正在伤春悲秋,忽而又被人围住, 叽叽喳喳地向他诉说这几年的艰难险阻。
“……主公, 就是那个方琼, 前年差点把咱们白水营一锅端了!当时大家全都在破釜沉舟,想着那也许就是报答主公之日, 虽然,虽然还是心有不甘哪……”
“……咱们的人还散落四方, 主公, 要是能有你一封亲笔, 万富他们说不定也能北上来团聚呢!他就是顾虑太多……”
“……咱们在虎牢关那场漂亮仗, 啧啧, 主公没瞧见, 真是可惜……”
东海先生有点懵。他那个世外桃源的田庄,不知何时,变成了所向披靡的军队。
他被人扶着坐下来, 好半天,才等得声音渐消, 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咱们在邯郸的田产财物呢?”
众人面面相觑, 异口同声:“没了……”
他心里一抽抽,又问:“谯子正呢?”
众人相顾无言,有的尴尬,有的嗟叹。
“这个、这个嘛……唉,其实我们也不知卞巨待他如何……”
东海先生愈发头大, 又问了几个人。大伙争先恐后答。
有的在队伍里,有的在洛阳,有的在东郡,有的联系不上。
而极少数伙伴,已经不幸死在了几次征战当中。
恍然如梦。
他忽然觉得自己重新年轻了些,蓦地站起来,朝庭帐大步走。
“十九……”
没等他进去,王放已出。因着和卫昭不欢而散,此时垂头丧气,眼中带委屈,微微撅着嘴。
那个姓秦的女郎在旁柔声安慰,说什么“慢慢来,再想办法”。
王放乖乖点头,余光看到阿父目视自己,似要说什么,连忙迎上去。
罗敷心念转动,假装没看见东海先生,快步挡到王放面前,眉头拧一拧,做出泼辣彪悍的眼色,还特意侧了侧身子,一时间杀气四溢。
她压低声音,道:“其实也不必过于懊丧。咱们先礼后兵,若谈不拢,直接将卫夫人绑回洛阳便是,左右不过让她多受点罪,可是造福万人呢……”
还没说完,身边急急一声:“不成!”
东海先生脱口叫出一句,随后才觉得莽撞,不太符合自己那潇洒稳重的名家风范。
极其不满地看着这桀骜不驯的女郎。怎么尽出狠心主意?回头把他儿子带成暴戾枭雄了!
罗敷朝他乖巧一笑,行个礼,那神态似乎马上要说“夫君万安”。
东海先生摸摸后脑勺,脊梁骨猛地一紧,不自觉地退一步,看她身边没保镖,这才放心。
然后才看着王放,沉声问:“一定要争取匈奴的同盟吗?”
王放坚决点头,“是。阿父或许有策?”
他反客为主,朝左近一顶小帐一指,“请。”
-----------------
凉风吹拂草叶尖,翠绿的光线曲折通透,在软软的土地上照出一片柳暗花明。
小帐门口几个匈奴侍婢不敢怠慢,齐齐躬身让路。
东海先生看着他那贵胄风范,赞许一笑,跨了进去。
王放顺手把罗敷往里一推,“贵胄风范”无影无踪,悄悄在她耳边一吹气,笑道:“阿姊,你拿阿昭来威胁他,果然有用。”
罗敷生硬地笑一笑,入内正坐,满心荒诞。
在她原有的诸多设想中,若是有朝一日,有幸寻到了东海先生的踪迹,头一件要紧之事,便是请他出面,把自己头上的诸多帽子,什么“东海夫人”、“白水营主母”、“十九郎继母”……
统统摘掉,一个不剩,无衔一身轻。
然而此时此刻,见到东海先生已逾半日,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份问题”,原来是最无足轻重的问题。
紧急要事一桩接着一桩。她完全没时间商量这些鸡毛蒜皮的俗事。
王放重新回复了沉着机警。斥退了帐内闲人,总算是打扫出了一个私密的空间,可以畅所欲言。
他低声说道:“阿父,今日咱们父子重逢,我心甚慰。不论你是去是留,还愿不愿跟儿子一道南回,我都听你的,日后定将尽我所能,与你陪伴尽孝。”
如此严肃之开场白,东海先生表示诧异。
“你又闯什么祸……”
“现在外面的局势,想来你也听说了。白水营军队正在围困东郡,而匈奴单于轻信人言,正在‘围魏救赵’的途中,不知骚扰了多少郡县百姓。我必须令他退兵臣服。眼下我军已掌控王庭,但大阏氏——卫夫人尚且举棋不定,不愿交出王庭的控制权。我不愿跟她一个怀孕女郎为难,但战事不等人。若必要,我也会安排人手,付诸行动。”
东海先生:“……”
“阿父的书册纸张,如需专人保护,我会安排人手。万一王庭再乱,不至于毁了你的多年心血。”
东海先生伸手压在额畔太阳穴,看着眼前的黪绿少年,心思满怀,目光颇显复杂。
从小看他长到大,极少听他这么正经说话。
说出的内容,也并非故作深沉,而是言之有物,一字字找不到纰漏。
不胶不离,不黏不脱,恭谨而真诚。
他始终还沉浸在“刚在匈奴住没多久”的念头里,对十九郎的印象,也停留在他离开邯郸之前,这小鬼新读几卷破书,驾着大黄去跟哪个村子里的私塾先生谈经论道,几番歪理邪说,把人家老儒生讲得哑口无言,险些吐血。他不得不抽出空闲,亲自出面,带了酒肉,去给人家赔罪。
陡然发现熊孩子变化之巨,比及当日白水营众人之刮目相看,更加石破天惊。
他很快发现了“罪魁祸首”——肯定是被旁边那个秦姓女郎“近墨者黑”了!
后脑勺又有点隐隐作痛。他先不理十九郎,旁敲侧击,礼貌性地先问:“秦……嗯,秦夫人,外面汉军击刹营的装束,是你备得的?夫人与击刹营……有渊源?”
罗敷惊讶于他的眼光犀利。扬起脸,骄傲点点头,当仁不让地认下了这一点。
“不错。妾的亡父正是击刹营成员。犯我……”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先生是有大智慧的人,自然会理解我们为何而来。先生也许不知,十九郎今日能见你面,个中艰难辛苦,九死一生,也能讲个小半夜出来。外面的那些热血男儿,为何会舍命跟他,为何一心想要结束战乱,早日安家,每个人的故事写出来,也能装满你的仓库。我们今日远赴王庭,便没打算无功而返。若迫不得已,也只好以私敬让位于大局……”
东海先生静静听完,望着这个尚显青涩的小女郎,从她的伶俐话语里剥离出这么个意思:若先生不配合,我不介意再在你后脑勺来一下。
再看十九郎,她言语的时候,几次轻轻拉她衣角,似乎是求她对阿父“网开一面”,莫要冒犯。但见罗敷不理,他居然也委委屈屈不说话,垂头向地,眼珠乱转,等她说完,才无甚底气地评论一句:“没那么严重吧……”
他胡子一翘。这胳膊肘往外拐的不孝儿子!
转念一想,他自然不敢亲口“威胁”阿父,也不敢口出不敬之言,只得假装十分惧内地躲在罗敷后头,那便是默认她的言语了。
这俩孩子,红脸白脸唱得挺熟练!
他叹口气:“你们为何满心想着欺负阿昭呢……”
罗敷提气,便要反驳。
王放拉拉她,无辜接话:“没有啊。孩儿像是那么坏的人吗?”
东海先生气乐了,总算从他身上找到点当年熊孩子的影子。
“我自然也不愿坐看生灵涂炭。只是你们再怎样跟阿昭谈,也是舍本逐末。匈奴王庭是贵族共治,阿昭纵然有些许内政决策之权,又岂能越过众人的意见?她手下有七千兵马,但那也非留守王庭的全部。若真有人不要命地跟她作对,难道便看着他们自相残杀、血洗王庭么?”
王放忙道:“我会准备……”
“投机取巧之事,偶尔为之,无伤大雅,可万不能作为常备之策。我不是教过你,大术之末,止于忍性,你手握重权,凡事更要考虑得面面俱到。剑在匣中,不出则已,出则一剑封喉,方为正途。”
这话说得谨慎而威严。罗敷不由得肃然。
东海先生虽然在某些方面甚痴,但在她眼里,到底是值得尊敬的长辈。
年长之人,被生活的磋磨掉蓬勃朝气,有些变得自私市侩,有些变得傲慢自负,有些肥肉挂了满身,有些忧思挂了满脸。
而他呢,虽消瘦清癯,衣粗缯大布,但还是能让人一眼看出,岁月的侵扰,仅仅改变了他的外表,却未能磨平他胸中丘壑。
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但读书人和读书人又不一样。譬如十九郎和阿昭,同样算是饱读诗书,他们或许聪慧机变,善用前人之智慧,但终究未曾见识到人生路上的完□□景。
而东海先生,他在智慧上的积淀,已与他整个人融合一处,他本人即成一道风景。
罗敷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敢威胁他,跟他讨价还价,也许私底下也敢取笑一二。
但绝不敢看轻他。跟他交流愈多,愈发生出恭谨的态度。
红脸也不敢唱太过,乖巧一笑,等他说完。
东海先生朝外面喊了一句:“笔墨!”
王放双眼一亮,伏地一拜,“阿父……”
许久,没人应,一阵尴尬。
才想起来,他如今在匈奴是庶人一个,没人伺候。
王放忍笑,自己高声重复一句:“拿笔墨来。”
马上有人一路小跑入帐,笔墨简牍捧过头顶:“陛下请用。”
王放努努嘴。送笔墨的亲随是宫里带来的虎贲侍卫,不认得东海先生。但见天子有命,还是十分恭敬地转个身,“先生?”
这小子派头不小。东海先生感慨万千。
他慢慢提笔,熟练写下一排名字和地点。
“左方、右方、五原塞、涿邪山、云中、五原、朔方、上郡,这些地方各有匈奴氏族首领。其人虽不常来谒王庭,但我这几年也零碎听说不少。若得他们一并支持,只要超过半数,阿昭的意见便没那么重要了。”
王放和罗敷齐抽口气,洗耳恭听。
这些情报,在洛阳的汉臣们从未有机会获得。
哪些氏族是何人所领,跟单于是何关系,其人的年纪秉性,强项弱点,贪财还是好色,莽撞还是胆小,家族不和的,地位不稳的,跟单于抢过女人的,在汉地有田产生意的……
东海先生并非不谙世事的书呆。他曾经为官为宦,言行中不乏圆滑。然而这圆滑却仅用来律己,让人意识到,有些事,他并非不懂,只是懒得去做。
然而此时,他牛刀小试,随口报出,何人可用何种办法收服,举重若轻的寥寥几句话,如同观棋高手骤然支招,整个帐中豁然开朗,宛如打开一片新天地。
王放勉力沉住气,背后却如同有个小人在推,慢慢站起身,嘴角用力抿着,压下绽放的笑容。
“我这就去办。”
东海先生早撂下笔,手里修着他那个九连环,头也不抬,只嘱咐一句:“照顾好阿昭啊。”
罗敷欲言又止。想跟着他出去,又不好把老王一个人晾帐子里。
东海先生招呼她:“诶,女郎留步……”
这是总算想起来跟她认识认识了。罗敷一脸火热,把王放往里一推。
“你陪先生说话。外面的事我去安排。”
掀帘出了帐子,外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把罗敷吓一跳。
大家都知道,帐子里正上演“一家三口”的团圆大戏,一个个竖起耳朵,捕捉着预料之中的抱头痛哭。
未曾想,哭声没听到,“主母”先出来了,脸上也没有泪痕,反倒微有兴奋之色。
罗敷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叫来几个有衔的将官。
“都别闲着。咱们还有事要忙呢。”
-----------------
罗敷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白水营众人的印象里,东海先生是如此的光辉伟岸、智慧通达、无所不能,以至于他不辞而别,放了大伙好几年鸽子,依然没有消磨掉众人对他的爱戴。
她和王放带领精兵,三十六计都使过,一路杀入单于王庭,过程不可谓不惊险。
倘若换个胆气稍微逊色些的指挥官,未必能一路成功。
就像驾着一艘大船,穿越惊涛骇浪,打退了上古巨兽的沿路攻击,终于望到了蓬莱仙山的一个尖儿。
正当他们卯足了劲儿,朝着最后一片乌云冲过去的时候,东海出来个龙王,把那乌云轻轻一推,眼前顿时风平浪静,一碧万顷。
日头斜落,满地黄金,照着地上的残存凝血,如同几簇孤独盛开的花。
向人打听,卫昭已歇下了。匈奴军马严密守在她的庭帐之外。
罗敷按照东海先生的指点,一个个派人,去和散落在外的匈奴贵族接触,威逼利诱,攻其软肋,争取先降服这些外围力量。
然后命人去休屠王、昆邪王的府第庭帐,寻找更多的政治把柄。
这两位王侯的办公居所,此时已被封存。然而匈奴人直来直去,法令定得也简单。此时外面虽有守军,只是防范有人趁机偷窃财产。罗敷派人言道,只是去寻找一些休屠王通敌叛乱的证据,绝不趁机偷抢。守军也就放他们进去了。
这些事,她并不用面面俱到地指挥。只需量材而用,自有人替她出生入死,带上那些愿意配合的匈奴降卒——如今多了许多降官降将——静悄悄地促成王庭的内部分裂。
眼看部下们飞身上马,朝不同方向驰骋而去,她坐下歇了一刻,接过一杯粗茶喝了,张目远望,十九郎父子俩所在的帐子里,透出黄融融的灯光,显然两人就没出来过。
她伫立原处,呆呆望着土堆上一对黄狗打架。
有人凑过来问:“夫人,忙了一日,不歇吗?”
一扬头,见是白起。他还是西域客商打扮,戴一顶滑稽的塞人尖帽。见了她,方觉形象不佳,赶紧把帽子摘下来,挂在个弓架子上。
罗敷摇摇头,刚想说我不累,猛然心中一动,指指那小帐,问他:“白将军能不能帮我去看一下……嗯,十九郎他们,在说什么呢?”
他们一谈谈半天,定然免不得谈自己,不好意思直接去问。更不能叫别人。
唯有白起,似乎早就窥破她和十九郎之间的“不伦之情”,却又丝毫不以为耻,只把这事当个有趣的小秘密。
罗敷有时心里嘀咕,在他的家乡风俗里,难道对这种事见怪不怪?
不管怎样,她豁出去,低声再请求一句:“你去帮我打探打探……”
许是她语气太过严肃,白起摸摸鼻子,轻轻吸口凉气。
“夫人放心,要是他俩争风吃醋打起来,我一定尽力拉架,避免同室操戈的流血事件。”
罗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