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地气候严苛。洛阳已是桃花芬芳的季节, 在蛮荒漠北,许多地方还是积雪未化, 冷风啄人。
王放带领一千人小队, 并挑选出的身体健壮的织娘女眷, 已穿过封锁战区,进驻雁门郡。
自百余年前, 呼韩邪单于依附大汉称臣,匈奴南北分治, 族众内迁, 王庭被迁至河套地区, 与并州雁门仅百里之隔。
雁门郡地处边关, 城防工事造得比民居房屋要走心得多。阶梯厚实, 登楼远望, 青灰色的荒漠上浮着黑压压的云。几不可见的羊肠小道弯曲伸展,消失在那黑云的边缘。
在模糊的地平线上,倘若天气晴好, 偶尔还可以看到支离破碎的古长城,静静伏在平展大地上, 若一条粗陋扭曲的缝合之线。
云顶四周, 漏出的日光扫下界,便能看到废弃无顶的草房、坑道、荒井、壕沟,像是从荒草中生长出来的荚果,也通通没有颜色。
只有当烈风吹起,夯土墙上才会展出几抹耀眼的朱红。那是代表大汉守军的旌旗。
但那旌旗也十分陈旧了。惊鸿一瞥过后, 若仔细分辨,也能看出边缘的残破、布面上的脏污、以及多年积攒起来的修补过的痕迹。
而今,静静目睹多年征战的雁门,多年来头一次,迎来了大汉天子的“御驾亲征”。
守军们精神抖擞,将破旧的旌旗重新补了一补,升得高高的,作为最隆重的迎接。
说是“御驾亲征”,未免太过寒酸,有堕国威。因此王放对外的打出的旗号,只是个中规中矩的“辅国将军”。外人猛一看,只会把他当成增援前线的一支寻常小部队。
至于“穿过战区”,也是十分沽名钓誉的说法。匈奴南侵,路线通常十分随意,哪儿有钱粮去哪儿,一没后方,二没补给,三不打城池,一向是孤军深入,不留什么后方守军。
王放只要多派哨探,避开刘可柔的主力部队,一路上便无甚阻碍。
最影响行程的,是道路上未融的冰雪。
简单的欢迎仪式过后,兵士们分派入军营休整。女眷们入住驿馆。
织娘们大多没走过远路,跋涉十几日下来,疲惫不堪。
况且路上还要日夜赶工。按照汉宫旧藏的图样,仿出击刹营的旧时衣冠来。
那批专属彩锦,众人自从接管宫城,就分工合作,彻夜赶工,到现在只织出五六匹。
然而当年击刹营所得的赏赐也不多,摊派到每人手里,只不过约莫数尺的布料,被做成弓箭和防具的配饰,以及战袍衣襟袖口的缝边。
织娘们不敢怠慢,一丝不苟。一路北上,春天被留在洛阳,气候仿佛一日日倒退。纵然车里生火炉,也有不少人生了冻疮。
但大家都不敢抱怨。秦夫人跟众人相比,没少吃苦,尚且未出半句怨言。
更何况,带队的人据说是当今天子。虽说从威严气质上来说,怎么看怎么不像,但沿途的将官兵马,见了他都毕恭毕敬,想来不是演戏。
于是当罗敷掀帘进了女眷宿舍,询问军衣战服裁剪得如何了,大家还是认真答道:“回夫人,已制出大部分。彩锦的质量上比不得原件,但远看时应当瞧不出太大区别。”
罗敷让人取出几十件完工的袍服,分发众兵。
王放拭净了自己的刀剑,换一身玄色绵襜褕,腰带扎得紧紧的,自他的小营帐里现身,淡淡道:“也给我一件。”
他背上弓,挎上那缀饰了旧击刹营彩锦的箭袋——也许曾是刘可柔之物——朝气蓬勃地往那儿一站,故意站在了罗敷眼皮底下,眼神问:如何?
她不说话,温柔的眼神表明了赞许。
待全体小伙子们穿戴完毕,她眼前更是一亮。
式样是略微复古的大汉北军的式样,彩锦配饰乍看不耀眼,然而却和其他部队的单色衣缘明显地区分开来。
军队是艰苦的去处。若非特殊部队,兵卒们一般只能穿分发下来的素色糙麻衣,要么就是自家旧衫,灰蒙蒙的看不出个人特征。反正这衣裳不值得珍惜,一旦投入战斗,很快就会被刀箭划出口子,或是被血迹染成花色。
因此,这一副整齐划一的装扮,已经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眼前的军队是大汉精锐。
即便套上玄色软甲,彩缘领袖露在外面,沉重与纷繁的对比,也给人以无形的威严压迫之感。
罗敷突然想,多年前自己的父亲,也许便是这样一身相似的装扮吧?
他多半也只是个朴实寻常的农户。由于年轻壮健,被选征入伍,又因着训练时优异的表现,被编入了这个曾经威震四海的精锐部队。
可是,在他入伍之时,击刹营已被用作了镇压“叛匪”的工具。
烈士之暮年,忘了他曾经的功绩,变得庸俗且不堪。
汉人对付汉人,同室操戈,他死得不明且冤枉。
他可曾想过,身着这一套战袍的士兵,有朝一日,会重新杀出国门,直面曾经的异族劲敌?
眼前这些虎虎生威的壮小伙子,也是留守洛阳的军队中,遴选出的精英中的精英。担得起“击刹营”这个名号。
眼看天兵由灰转暗。众兵饱食一顿酒肉。
此时派出去的斥候纵马而回,报说:“王庭东南美稷关隘,未见异动!”
王放撂下酒盏,长身而起。众兵跟着呼啦啦一同起立。
王放一路上跟士兵们相熟,用心记住了每一个人的名字。此时一一点出。
众人一个个吼道:“在!”
“从今日起,正式恢复大汉击刹营的名号。你们便是第一批击刹营的猛士。我查阅古籍,击刹营历任将领,用兵都来都是陡出奇策,不按常理。这次咱们出击王庭,也要把‘常理’二字抛到脑后。
“仅一把斧子,便能砍断大殿的梁柱;咱们虽仅一千人,但也足够端掉匈奴的老家。若成功了,诸位都是国家的功勋之臣。至于战术,路上已演练多遍了,到时大家见机行事。”
他几句话说完,袖口里摸出三枚五铢钱,随手往地下一抛,验了正反,微微一笑。
“泽火革!君子以治历明时,宜去旧立新,坚守正道。征吉,无咎,行有嘉也。咱们大胆行动吧。”
众兵不懂周易,但从他的言辞中推断,这随手卜出的六爻之卦,大约颇为吉利,均喜形于色。
王放收了钱,笑道:“今晚天气晴朗,没有月亮,是合适的出击时刻。”
罗敷等在老旧的驿馆房间里,入夜无眠。
十九郎已带队出发。临行前没跟她多寒暄,只是笑着嘱咐一句:“别睡懒觉。明早多半有捷报。”
他言辞轻松。然而罗敷有些分辨不清,究竟是他真的胜券在握,还是仅仅为她宽心?
她忍耐许久,忍不住低声问:“那个卦……”
王放不跟她装神秘,轻声笑道:“六爻六十四卦,每卦都有好有坏,看你怎么解释了。”
“那……在洛阳时,你说的那个什么、让我监国……”
“当然是说着玩的。”他发现腰间佩的香囊碍事,解开揣怀里,抬头冲她笑,“我不会让那种情况发生。”
罗敷觉得不该小瞧他。虽说是他头一次单独带队出击,但……谁没个第一次呢?
王放似是知她所想,俯身附在她耳边,悄悄说:“退一万步,就算我失手被人捉进小黑屋,以我的身份,还有匈奴一向的做派,定然会把我推出来索巨额赎金,而不是暴殄天物的一刀砍了,对不对?”
这么个设想,颇有些不求上进,却是角度清奇。
罗敷想想也是。反正他人好好儿的就行。
于是拍拍他肩膀,笑道:“那你可得好好跟人家还个价。如今国库里钱帛不多,万一出不起赎金,可要辛苦你在北地牧羊了。”
王放愕然,满脸的委屈,仿佛是说:阿姊,你也能狠下这个心?
罗敷扑哧一笑,心情轻松不少,推他出帐。
临出门的时候,又鼓起勇气,偷偷扯了扯他袖子。
帐内杂人都已出门待命。王放心领神会,回头飞快地啄了她脸蛋。
……
罗敷满脑子都是这一吻。月黑风高,神思昏昏,裹着两层被子,就是睡不着。
无聊时,转而琢磨,若十九郎真的让人捉了,该怎么筹措赎金。
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忽然,风声里夹杂了马蹄声。
罗敷一个激灵,原本就没宽衣。掀开被子,披上狐裘就出门。
耀武扬威骑在马上的居然是白起。见了罗敷,眉花眼笑。
“夫人,偷袭成功了!俄狄浦斯让我来带话,有些事需要你的帮助。”
偷袭的过程有惊无险。相关的战术,众人早已演习多次。
先让白起扮作西域客商,叩关求宿,削弱美稷关隘匈奴守军的警戒心。
汉匈边市停开,匈奴军兵果然急需各种物资,没多想,忙把他迎进来,好吃好喝招待.
此时外面击刹营神速突袭。匈奴守军连忙奔出应战,同时派快马向王庭示警。
可当其中几个老兵见到击刹营的服饰之时,均是心头恐惧大作,以为天神。
匈奴人尤其迷信,谣言一起,有人便上不去马,挥不动刀。
尽管这种无端畏惧的心态马上被上级军官严厉呵斥,但就这眨眼间的迷惑耽搁,击刹营已经抢占先机,击毙了报讯的骑兵。
同时匈奴帐中大面积起火。“友邦客商”突然成了内应,一举劫持了留守帐中、正在兴高采烈地勾选“货单”的匈奴长官。
在这双重的打击之下,匈奴阵脚不战自乱。
加之单于刘可柔带领精兵大举南征,留守的都是老弱,没有主心骨。
草草抵抗一阵之后,便即溃败投降。
败在击刹营手里,其实也并不觉得太丢脸。
王放带人接收兵器马匹,将大部分战俘驱赶至雁门郡,换上自己的精锐部队。
……
罗敷带着笑容,听完了白起的汇报,再看墙外荒原,果然有星星点点的火光,蜿蜒着缓慢蠕动,想来是押送俘虏的队伍。
她问:“那,需要我做什么?”
白起挠挠自己的短发脑袋,寻思一阵,才按部就班地说了一番话,显然是王放让他背熟的。
“我军接管美稷关隘,打算全部换上匈奴衣装,掩人耳目。但我军人多,他们库存的战袍旗帜都不够用……”
罗敷立即明了,“我安排人去赶制。”
白起马背上还挂着个大包袱。打开一看,是匈奴守军的全套布匹装备。
罗敷接过,余光一看,白起笑呵呵的瞧她,眼神里依旧是那种带了痴气的爱戴。
她也不介意,抿嘴一笑,问:“还有什么好消息?”
他藏不住心里事儿,凑近两步,压低声音,急切对她说:“托女神之福,那些匈奴将官真把我当波斯商人,交流之时透露,波斯这两年跟我们作战,连吃败仗,以致经商做生意的都少了。”
匈奴人活动范围广阔,接触的异族商旅也多。这话倒不像有假。
而白起话中的“我们”,自然是指他祖国罗马。
怪道他一路上乐得合不拢嘴。跟其他将官小兵又说不清楚,也只有罗敷“母子俩”懂得他心境。
罗敷衷心祝贺:“但愿你们两国也能早日休战,百姓和美贸易,谁也不担惊受怕。”
白起低头眨巴眼,没积极表示同意。家仇国恨摆在这儿,他倒不太愿意跟波斯“和和美美”。
但转念一想,女神的境界自然和凡人不一样嘛。
罗敷让他去休息饮食。自己转身便叫人,让把织娘们全喊起来干活。
此时天还未亮,但这一批活儿工期紧急,也只能稍微压榨一下手上的劳力。
好在匈奴的衣饰服装都甚为粗糙简陋,做起来一点不费工夫。
没两日,便完成了几百件。让剩下的士兵换上,连夜开进美稷关隘。
罗敷眼看众人整队出发,心中起念,叫上白起:“我也跟着去。”
白起错愕:“夫人……?”
她的语气毋庸置疑,“咱们的军马要伪装前行,这一次之后,不定还有需要我们的地方,是不是?若每次都来回雁门,路上浪费的时间太多。”
大军前行之际,原本就会带上许多非战斗人员,譬如伙头、民夫、书吏、浣衣仆妇……
除了突袭、伏击等情况,他们一直是跟着军队一同行进的。当然,若大军整体溃败,他们也是最难以保护自己的。
王放心疼罗敷,不愿让她和女眷们深入匈奴疆域。可若因此而延误战机,影响效率,责任又算谁的?
罗敷经历数场战斗,也培养了初步的军事判断力。新夺得的美稷关隘里有一千汉军,应该足以保护她和手下的织娘们的安危。后方撤退路线明确,就算刘可柔亲率大军飞回来,己方也有这个实力,及时撤回雁门。
她便再次下令:“织女们也跟着,等待下一步指示。”
众织娘基本没怨言,收拾东西便跟上了前面的精锐。
她们常年劳作,很多人身强体壮,不输男人。跟着大军跋涉习惯,做起事来也干净利落。
既然已被收编入军,有稳定的收入和住处,已经被以前在冀州担惊受怕、忍饥挨饿,生活要好了不知多少。
当然,幸好罗敷这次没让韩妙仪跟来。否则队伍大约就么这么和谐了。
到达美稷关隘,那里果然已经是汉军的天下。众兵已经动用匈奴存下的肉和粮食,美美地饱餐一顿,精神抖擞地接收庭帐。
匈奴汉化多年,各个岗哨职位的分布都是向汉军学来的,倒没什么文化隔阂的困难。
王放在马厩里检查马匹。北地的马儿,个个高大挺拔,毛色光滑,力量雄健,神气活现。王放爱不释手,正一匹匹地跟马儿说话打招呼,给它们起新名字。
过去在白水营,他日日跟牛马牲畜打交道,气质里带了自然野性;后来陷于富贵,身周皆是精致死物,虽有宠兽宠鸟解闷,但终究缺了些自由的灵气儿。
及至随军打仗,他跟马匹呆在一块儿,如同见到亲人。
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谁能想得到,他的身份乃是当今大汉天子?
十个里有九个得把他认作马倌;剩下一个,大约会把他当成盗马贼,捉去送官。
罗敷越看他越爱,见他放下毛刷,随手递了个手巾过去。
王放接过手巾,才见是她,惊喜扬眉,收回一半的手又迅速伸出,在她腕上拂了一把。
却也并没责怪她擅自行动。只是笑道:“你们不许乱跑。在这庭帐里,尽可以歌舞升平;出了我军视线,小心被人捉去牧羊。”
他倒记仇,一句“牧羊”憋到现在,终于找机会原封奉还。
随即糜幸也过来朝她行礼,笑道:“夫人亲自前来督军,想来是放心不下皇帝陛下。夫人放心,这一去一回,小的们一定确保他全须全尾,安然无恙。”
罗敷雍容大方地一笑,刚要客套两句,忽然有点脸红,那笑容保持不住。
俗话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可做了亏心事的人,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听见个风吹草动,都会以为是鬼来敲门。
这酒糟鼻的话,什么“放心不下”……
乍然一听,让她心惊。他们不会……看出什么来了吧?
她自觉十分态度端正,当着人面,中规中矩,从没跟王放有过分的接触。
可终究纸包不住火。她又不是戏台上的偶,不经意的眼神和言语,怕是总会有松懈的时刻……
忐忑不安地朝王放瞟一眼。他脸色也有些僵硬。
不过他立刻扬起笑容,自自然然地抬一句杠:“夫人明明是体贴你们大伙儿,又非只关心我一人。还不快道谢?”
糜幸连忙笑道:“是是,夫人体恤大伙,我们都领情。”
糜幸随即忙别的去了。留罗敷和王放,互相交换一个虚惊一场的眼神。王放还悄悄吐舌头,神色又是兴奋,又是后怕。
她也心神不定,随即告辞,去分发匈奴衣物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