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七背着手, 沿着街道一侧慢慢走。
一辆运干牛粪的车蹒跚掠过身边,推车的人膝盖僵硬, 有十年以上的风湿老病;迎面而来的少女似有先天心疾, 如果控制情绪得当, 也许能活过二十岁;远处那个朝四方来客炫耀货品的商贩,咽嗓使用过度, 怕是下个月要害喉疾了。
樊七微微回头,朝后面的家仆使个催促的眼色。
不到万不得已, 她不太爱开口跟人交流。在卞公的一干亲随当中, 是当之无愧的万年闷葫芦。
家仆早就被训练得善解人意。小步追上, 颠了颠肩上的担子——那里面整整齐齐地卷着十匹样式不一的绢帛。都是早些时候, 宫里的太后赏赐下来的。每一匹都是太后宫里的宫人们亲手织就, 意义非常。
拐过一个弯, 便是城南最大的织品市场。一匹匹鲜亮的布帛堆叠如山,待价而沽。挑担子的、推车的、拉车的小贩来来往往,他们身上都是灰扑扑的, 在这争奇斗艳的一片颜色的海洋中,仿佛被偶然洒落的石灰。
樊七有充分的理由造访此处。前阵子, 刚刚被天子封了个太医药丞, 秩三百石——只是天子即兴一句话,不是什么大官,也不用她每日点卯上班。但终究是个体面。
她得给自己做几身相称的衣裳。太后赏下来的布帛虽然精美别致,质地上却不符礼制要求。她只能到织品市场去以物换物。
面对沸腾鱼锅一般的泱泱人群,樊七觉得浊气扑面, 不自觉的微微屏住呼吸。
好在有家仆帮她跟人打交道。她只需挑个人少的角落,抱起胳膊站着看。
忽然一个独轮车匆匆忙忙的跟她擦身而过,勾起衣摆一道丝。那推车的小贩一抬头,见她一副讨债神情,慌忙道歉:“郎君对不住,小人不是故意的!……”
樊七别过脸去,表示自认倒霉,不愿罗唣。
她早知自己是收养的。收养她的师傅无妻无后,一心盼着有人继承衣钵。于是她从小被当男孩养,举止神态都磨练得颇有阳刚气。乍然远看,俨然翩翩君子一位。
至于近看……
她身为卞巨的随身医师,通晓诸多隐秘之事,又生就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性格,谁活得不耐烦了,才敢凑过一副狗鼻子来窥探她。
因此当罗敷问出那句“你是男是女”时,樊七一个手抖,差点把药箱摔了。
她平生头一次磕巴,“太后言、言之差矣,臣怎么会……”
“太后”看起来跟她一样震惊,声音飘忽,只说了一句话:“你是神医之徒,幼时染过瘟疫,年龄也对的上……我、我可能认得你母亲……”
樊七对自己生母是谁并不感兴趣。但既然有个真伪难辨的线索,不妨去瞧瞧,就当散步。
带了两个家仆,一个去换布匹,另一个喜笑颜开的跑来回话,站在离她三尺之外。
“郎君,市场里确实有个‘邯郸秦’的绣标,是一个胖大婶拿过来卖的。”
樊七用眼神下个令,让仆人带路。
胖婶看起来精神恍惚,恹恹不乐的抱着几匹布,没什么跟人讨价还价的兴趣。
十九郎和“秦夫人”久出未归,她已经急得瘦一圈了,从“肥胖”变成了“丰满富态”。有时候大街上人多拥挤,她也不像以前那样岿然不动,反而偶尔被推搡出好几步去,何等丧气。
这父子俩倒是同心一体,都喜欢玩离家出走再消失?
胖婶倒是遣人打听过,但漫无头绪,哪知道从何找起。也想过报官,但天子驾崩,新皇即位,新旧交替之际,官府里的大小吏员忙得脚打后脑勺,谁理会小老百姓的这么点芝麻事。
于是她只好维持现状,中规中矩地经营着织坊,赚取生活费用,免得哪日小主人突然回来,吃不上饭。
剩下的布看来今日没买主,她却不太愿意回家,墙角站着,端碗汤饼,心不在焉吃得稀里呼噜——家里虽还有不少人口,但却再无往日的欢声笑语。十九郎一走,仿佛也带走了小院里一大半的愉悦之气。
樊七的家仆便是此时来搭讪的。樊七本人不善交际,凡事能做手势就不开口。她深知取长补短之道,家里的仆人一个个都是纵横话术的高手,有几个是她直接从算命摊子上招揽来的。
那仆人露一泓笑脸,礼貌问道:“这位阿婶,你家的织坊,叫‘邯郸秦’?”
胖婶懒洋洋答:“是啊,专供邯郸上品丝绸,白马寺唯一供货商——你要多少?”
仆人微笑:“全都要,全都要——小人再多嘴问一句,听阿婶的口音,是邯郸人?为何来了洛阳呢?”
……
胖婶许久没跟人谈天说地,让贴心人温言软语一撩拨,话匣子打开就合不上。
“……我命苦啊……当年冀中大疫,我男人被派出来办事,第二天就染上了。我当时不知情况,只听说是病了,拖家带口的去照顾他,小的们争气,路上没哭没闹,才让我看了他最后一眼。后来才知是烈性的瘟疫,他们说要尽快掩埋,不然那病就传人!——我可不明白,为什么竟然没传给我呢?
“好在我男人还留着几个骨肉,可我一日清晨起来,眼看我家老大开始发烧,身上也起了淤斑,我当时就像死了似的,动不得了!我知道我这一家子完了……”
旁边的家仆样貌忠厚,跟着掉几滴眼泪,安慰两句“人有旦夕祸福”。
“……唉,其实到后来,人也麻木了。反正左邻右舍也都没逃过。有时候大家心有灵犀似的,抬着门板同时出家门,互相看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心不甘哪,我们一家祖上三代都是规规矩矩的良民,没犯法没作孽,家里做一锅羹都要给邻居们分,冬天扫雪都要额外扫一扫门前的大街——凭什么老天偏要惩罚我们呢?
“那时候人人避之不及,有疫病的村子早就逃得空空的。可偏偏有个云游大夫慕名而来,说是特意来研究这罕见疫病的。人包的像个粽子,蒙着脖子脸,也瞧不见相貌。但他也拗不过阎罗王的生死簿。重症的病人吃了他的药,也不过是延缓几日,走得不那么痛苦罢了。
“我抱着我仅剩的七儿去瞧那大夫——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死马当活马医——孩子只有一点点大,当时脸上已发出了淤疮,像极了她兄姊死前的症状,但她却比兄姊们撑得久。那大夫看了,却说这孩子体质特异,若下猛药,也许能治得活,也能助他研制出更有效的方子。但她年岁幼小,也可能撑不过去。那大夫没说别的,就那么看着我,问我愿不愿赌。我看他那包得严严实实的脸上露出一条缝,那眼中闪着光,我知道他是盼着我点头的。我合上眼,忽然似乎听到我那死鬼男人的声音,也让我试一试。
“我于是把七儿给他了,自己的孩子死在怀里,那滋味我受够了,不愿再经历一回。我没要他的钱,不然成了卖孩子,我死后怎么见我男人?然后我便听那大夫的话,跟着其他没染病的人一同逃了出去。唉,那可是多久以前,有二十年了吧……”
胖婶嗓门大,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有听到她叙说的,有的跟着叹口气,唏嘘一句人生多苦难。
伶牙俐齿的仆人难得的卡了个壳,朝不远处的看一眼。他家主人倚在一个旧织机改成的货架上,若有所思。
那仆人跟着嗟叹几句,再问:“那……阿婶的夫家姓什么?小人恰好认识些邯郸的朋友,可以帮你留意着,万一老天开眼,那孩子真的给治好了呢?”
胖婶苦笑摇摇头,“姓樊。我也不知怎么写——其实我也知道,大夫是人,又不是神仙。我没指望七儿活着。我就是……没事自己瞎想想。我那七儿啊,要是真能活到懂事的年纪,定然要怪她阿母狠心。断奶的年纪还没到,就把她丢给别人了……我那孩儿要长到现在,怕不已经嫁人了,能让我抱两个孙辈儿了……”
胖婶对这些事,原本都已木然了,此时忽然沉水涟漪,沉淀在深处的泥沙又被翻腾出来。说着说着,眼带泪光。
套话的人已经有点端不住,袖子蘸眼泪,朝樊七的方向悄悄投去一个求助的目光。
——还有什么要问的?
樊七目光空空地看着脚底下一只乱窜的黑头蚂蚁。事情算不上水落石出,但也八九不离十。
她从小知道自己是收养的孤儿,然而并不觉得这个身份低人一等。她跟在师傅身边耳濡目染,只对开方抓药感兴趣。对于自己的生身父母姓甚名谁,其实并不太关心。
而今日,她头一次端详那个应该是自己母亲的女人。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面孔,粗俗的语调,笨拙的手势,夹杂着几根白丝的过时发髻。那被岁月吹胀的水桶粗腰看似十分可笑,却意外地在她眼睛里拱了一下子。
拱出两滴半遮半掩的泪。
她小步慢走,停在胖婶面前,酝酿了一下如何开口,却最终叫不出太亲密的称呼。
她声音有些虚浮,用跟病人医嘱的口气,避重就轻地说道:“这位阿母……”
在当今的洛阳官话中,“阿母”是个双关的称呼。可以是子女称呼母亲,也可以是对年长妇女的一种尊称,其客气程度更甚于阿姑阿婶。
“……有人让小人转告你们。贵织坊——邯郸秦——从今日起解散。一切织品,勿要绣标。你们找个方便的时间搬家,搬回邯郸去,莫要在洛阳多耽。”
声音平平淡淡,像是背书。
实际上樊七就是在背书。既然罗敷“太后”指引她见到了一位骨肉亲人,她虽然演不出当街认亲、涕泗横流的戏码,但不免还是心有触动,想要……做些什么。
罗敷其实没要求她做什么,只是隐晦提示,胖婶和她是老熟人,倘若“邯郸秦”留在洛阳做生意,恐怕早晚会被丞相盯上。倘若不幸卷进这场高处不胜寒的权力纷争,后果凶多吉少。
罗敷不知樊七有多可信,不敢对她托付什么。给她一个线索,让她自己做决定。
胖婶面对一个陌生小郎君,后者无时不刻散发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高气,立刻提高警惕,抱紧了怀里两匹布,生硬问道:“郎君何人?谁托你传的话?”
樊七犹豫,并未自报家门。
“一个跑腿的而已。托我传话的是秦夫人。她说她被急事绊住,暂时不能回家……”
胖婶怔怔“嗯”一声,“秦夫人?”
寻常坑蒙拐骗的市井无赖,似乎编不出这种话?
但她还是要小心至上。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我早已看穿你的阴谋”的高深神色,答道:“……秦夫人是谁?我认识吗?”
面对如此不专业的诈话,樊七忍不住挑起一个小小的笑。
她招手。在旁边恭候多时的家仆连忙呈上一匹纯净丝白的织品——邯郸特有的吹絮纶。胖婶一看之下,便知道是罗敷督造的高质正品,绝非伪劣仿货。
而布匹边缘,并无“邯郸秦”的字样,显然并非出自她家织坊。再摸摸布匹质感,多半是新制,下机没超过三天。
胖婶见布如见人,什么疑虑都没有了,“啊”了一声,抬头急急问:“郎君知晓秦夫人在哪儿?快带我去……”
樊七皱眉,一股多管闲事的冲动不请自来。
“阿母莫多问,你只按秦夫人吩咐的做便可。否则,当心惹祸上身。”
胖婶脱口道:“可是、我们的织坊……”
樊七并不关心“邯郸秦”的织坊有多大规模,若贸然歇业,又要蒙受多大损失。她扪心自问,大约自己还是怕麻烦。
怕陷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缘亲人误闯死路,自己却袖手旁观,以后追悔莫及,徒增烦恼的麻烦。
“织坊中若有人愿意一块儿搬迁的,就带走,人多了路上也安全;若不愿,就遣散。到了邯郸,自谋生路也好,在你们当地那位韩夫人府上谋个活计也好,但记住一点,千万别说认识秦夫人和王公子。”
胖婶茫然问:“那……秦夫人他们,会到邯郸去跟我们汇合?”
樊七轻轻眯眼。罗敷并未对她透露任何进一步的谋划。以樊七对卞巨的了解,“太后”这辈子能迈出宫门的可能性几近于零。
但面对胖婶那几乎要哭出来的哀求神色,她自作主张地点点头,答一个字:“会。”
胖婶忽问:“郎君贵姓?你是……什么人?”
樊七微怔,耳边吹来一阵陌生的风,卷动了一些小时候的梦。
她张张口,不知要说什么,求助似的看向身边。
家仆乖觉,虽然不知主人怎么了,还是从她的眼色里看出了江湖救急的意思,连忙上前打圆场:“阿婶莫生疑,我们都是本分百姓。你的这些布匹,我们都要了……”
樊七让人丢下十倍于布匹市价的钱,几乎是落荒而逃,离开了胖婶的视线。
……
她本欲回家。身为卞巨的随身医师,她在洛阳有个像模像样的宅邸。虽然不大,但五脏俱全。囤积了各种珍稀药材,天下大约没有第二处可以媲美。
但她信步走来走去,一抬头,竟还是鬼使神差的走到了宫城附近。一群来自兖州的虎贲侍卫英气勃勃地镇守四周。
樊七微微一惊。冷静下来,自己分析了一下心境,也许……自己只是想见太后?
她其实也没什么紧急的理由见太后。不过是想投桃报李,主动道一声谢。
虽然罗敷似乎并没要求她回报什么,但樊七性格使然,讨厌欠别人的。“人情”这个东西像欠债,攒得越多,越让她觉得活不踏实。
她压下这个“还人情”的冲动,脚下拐了个弯,慢慢往街上走。
转身的一瞬间,余光看到有人蛰伏街角,跟自己距离不远不近。
她前进,那人也前进。她驻足,那人也驻足。她掉下一个香囊,假装回头捡,那人缩进了路边茶水摊里。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神医治病/相面的部分,大家就当玄学吧,不考据了……
收养樊七的师傅,嗯原型是华佗,大家都看出来了。
有人考证,东汉末年,华北地区爆发过大规模的流行性出血热。
这周没有上榜单,大家喜欢本文就帮忙多多安利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