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
静静几乎是立刻拒绝了女王。
女王:“……”
“为什么。”
静静为难地皱起脸:“我害怕战争。”
女王的声音冷淡至极:“旅者, 既然要撒谎, 我建议你挑一个好一些的借口。”
静静干笑了一下,说:“反正都会被看穿,用什么借口不都一样吗。”
女王说:“那你是承认在撒谎了。”
静静不说话。
女王又说:“为什么撒谎, 我要知道真正的理由。”
静静还是不说话。
女王森然的声音通过脑虫传达过来。
“既然这样, 那去战场参观和告诉我你真正抗拒的理由, 你选择一个吧。”
静静皱着脸, 哼哼唧唧地说:“我选择回家……”
“……”
女王没有说话, 但在那无言中静静感受到了无可置疑的压力。
她踌躇了一阵, 看了眼表, 最终垮下肩膀说:“我告诉你原因。”
女王说:“你确定了?”
静静点点头,女王随即发出一道无声的指令。
静静听不见, 但虫哥明显接收到了,他爬过来小心翼翼地卷住静静,把她卷成茧贴在自己胸前。
静静:“???”
女王的声音很愉快:“旅者, 虽然你选择坦白, 但我更愿意带你去看我开疆拓土的地方。”她对虫哥下达命令:“蜷缩。”
“你混蛋——啊啊啊啊啊……”
静静控诉的声音极速消失了。
这倒并不是因为女王对她做了什么,而是因为被母舰像高射炮一样打出去后, 你的声音很难在炸裂的氧气里被听到。
是的, 是氧气。
当静静被伸展开的虫哥抱着落在大地上, 她明确的看到了他们身后的火焰,那是爆炸后氧气充分燃烧的体现。
这种地方竟然有氧气,这让静静感到奇怪。但当她看到透过变色的穹膜照射下来的光芒,见到不断收集它们进食的虫群, 其他事就都不值一提了。
静静紧贴在虫哥的身躯上,隔着生物甲,她感受到了虫哥剧烈收缩的心脏,她不知道他是否感受到自己的,如果感受到了,又会不会询问原因。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真正作答。
站在母舰的前端,静静大睁着双眼,携带着人类狭窄的视域和整合的思想,去观看这片战场。
应该怎么写出来呢。
静静想。
我应该怎么在笔记中描述,现时现刻看到的这一切。
她想起早年抗战作品里的战场,炮击后的硝烟在残垣断壁上空弥漫,近万张呆滞的面孔沉睡着,我方的,敌方的,他们横七扭八的躺在地上,地上是一个坑洞,一个坑洞,又一个坑洞。
那样的照片能够和这个战场比拟吗?
那样的记录能够和这个战场比拟吗?
能吗?
“……”
静静不知道。
静静也说不出话来。
静静觉得自己甚至没有在思考。
很远处,好像哪里的女王下了什么命令,于是背后哪个活动的背板便带着她一跃而下。她的观赛台倒塌,她被迫进入了赛场。
可她不想。
她不想观看的。
她不想知道的。
她不想入赛的。
她不是第一次见识宏大战争,她也不是第一次站在进攻与战胜的角色方,但她不喜欢这些,她打心里,一丁点也不喜欢这些,战胜或战败。
她没有跟女王撒谎。
耳边好像有轰鸣,又好像很静,她像乘在一台减震超好的越野车上,在拂面的风里走过那些残垣断肢,走过趴在地上大口吞吃的虫。
“啊……”
忽然间,她无意识地出了声,虫哥立刻停下了。
“咕?”
“……”
静静没回答他。
她只是盯着左前方不远处一个软化的躯体看着。
虫族喷洒的酸液侵蚀了整个大地,土地废烂,战场上弥漫的酸烟遮蔽住了半分苍穹。可食光逐渐被吞吃,残败的战场也同样,明亮逐渐黯淡下去。但在这餍足的盛宴中,每只大口吞噬的虫身上都散发出漂亮的光芒,他们的红蓝绿紫替代了光源,每个条纹,每一双眼眸都彰显着希望。
他们在吃残躯,在吃土地,在吃可食光,在吃同伴的尸体。
他们吃一切。
人类的科幻作品中,总喜欢把异族和人写出二元对立来,贪婪和知足,正义和邪恶,这般种种。人类喜欢这样写,是因为人喜欢这样看,是因为如果不这样看,人就无所适从,就无法选择。
但静静看着打扫战场的这些虫,她看着他们大口吞吃,看着他们浑身闪烁着的、纯粹快乐的光芒,她如论如何,也无法说这些光芒是邪恶。
他们饿了一百年,或者更久,而现在他们终于吃饱了。他们边痛哭边进食,为千百年一度的补足狂喜着,顶礼膜拜着,眼眸晶亮着。
我想活着。
我想活着!
我想活下去啊!
对啊,是这样的啊。
活着很苦,活着很难。
在这个残酷的宇宙间活着,对任何种族来说都很艰难,人类只是恰好运气很好,是三维度中最幸运的种族之一。
脑中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静静还在看地上的那具残躯。
它瘫软在圆形的坑洞中,没有五官,却有着椭圆形的躯体,和纯黑色的外鞘。那黑色被四周虫群身上的光芒映照,闪出美丽的、斑斓的七色虹彩来。
那他们呢。
他们怎么办?
静静目光发直地看着它,旁边突然爬来一只虫,张口咬掉了那具躯体的三分之一。
“……”
静静抬眼上去,看到他快乐地咀嚼着,身躯上所有的触须全部出动,在原地打了个滚。
因为静静在看他,虫哥于是也在看他,那只虫接触到他的目光,卷起剩下的部分,用蛮力对半撕扯开,递了一半给虫哥。
他撕开那具躯体,触须伸进了它中下方的缝隙里,静静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当那一半残躯递过来时,静静看到了里面,缝隙的囊袋里并没有她设想中的东西。
比如一块琥珀,或者一只泰迪熊。
“吃!”
因为可以进食,那只虫显得兴奋得吓人。
“吃!吃!”
他把流淌着黑色液体的残躯顶在虫哥面前,虫哥的反应却很奇怪。
当然,这个奇怪是对虫群而言的。
他伸出触须卷住残躯接了过来,但他并没有吃,他看向了静静。
“咕?”
“问我干什么。”
静静的声音低沉而冷漠,她从不曾使用这种语气面对虫哥。
虫哥却很固执:“咕?”
静静皱起眉说:“别问我,我不是女王。”
虫哥四眸聚焦盯了她片刻:“……咕?”
静静干脆皱着眉闭上眼睛,向下屈膝,把脸藏进了他的触须茧里。
“我没事。”
“……不。”
“……”
静静没有回答。
虽然静静因为状态不好,没有对这三个咕进行更多的旁注,但想必诸位都能看懂这仨咕是啥意思。
反正就是在问媳妇我能吃不能媳妇你咋了你咋了你怎么不说话我到底能不能吃。
至于静静的反应,各位都看到了。
虽然静静缩了,但虫哥并不是一个在大是大非面前你不搭理他他就不说话的虫,这位小同志的觉悟高,党性好,因此他把静静举到和下眼睛一样的高度,松开几条触须,露出了她的脸。
静静仍旧皱着眉。她张了下口,但还不等她说什么,虫哥忽然从喷口里伸出几条触须,舔了舔她的脸和嘴巴。
“!”
静静原本就紧绷的神经被刺激,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一拳猛地锤在了虫哥的喷口上。
“呃——eeeeeee……”
虫哥发出一连串好像人吃东西噎着了一样的声音。
静静握着拳喘息了几秒,大睁着眼睛说:“你、你舔我干嘛啊!”她犹豫了一下,才有点不情愿地问:“……你还好吗?”
虫哥蠕动了一下触须。
他抓着静静跑到一边,那只兴奋的虫又低头开始吃东西。
虫哥说:“你像土,为什么?”
“什么?”静静有点不耐烦。“你在说什么。”
虫哥认真地解释道:“你尝起来像土,不像蜜,你一直像蜜,现在像土,为什么?”
“……”
垂着眼沉默了片刻,静静忽然说:“索西斯。”
“咕?”
“你要吃吗?”她指了指虫哥仍旧卷住的那一半残躯。“你要吃这个?”
虫哥说:“不吃。”
静静愣了一下,说:“为什么不吃?”
虫哥给的答案很简单:“现在我有油,现在我不吃,给饿的吃。”
“……”静静抿唇说:“那你没有油在肚子里的话,你会吃吗?”
虫哥不假思索地说:“吃。”
“我懂了。”
静静勉强笑了一下,点点头。
她不知道再该说什么。
道德感驱使她感到难过,爱却仍旧让她内心发疼。她一直回避战场,就是不想面对这种终将要到来的矛盾感,更何况现在理智在告诉她,这种矛盾的毫无必要。
毫无必要。
“……”
在静静发呆的时候,一个不防备,她又让虫哥舔了一下。
她摸了下黏滑的脸,死鱼眼着举起拳头:“喂,索西斯。”
可不等她说完话,金色的触须就伸到了她的面前来。
琉璃色的蜜流淌,奶和星的颜色洒在她的手背上,鎏金的长须和无法言说的情感,展开的胸膛和□□的心房。
“给你。”
他看着静静,仿佛在看着信仰。
“甜的,给你吃。”
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试着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