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秋, 曹操南征刘表, 军于西平。
正如郭嘉料想的那样,一旦曹操将兵移向北方, 才装了几天兄友弟恭的袁谭与袁尚立刻又恢复到了之前剑拔弩张的状态。今日袁尚派人谴责袁谭毫无兄德, 败坏家风;明日袁谭暗中给邺城旧吏许下重金让其背叛袁尚。二人实力相当,再加上中间还有个识大体的袁熙两面奔走, 最后二人也没能将对方置于死地,却让本来敬重袁氏名望的河北士人,逐渐失去了对袁氏的信心。越来越多的郡守举郡而叛, 不是降于袁尚,也不是降于袁谭, 而是远在天边的曹操。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兵不血刃,本就是郭嘉最擅长的谋略。
然而,即便是这样大好的局面, 曹操仍旧领兵屯在南皮, 没有行动。
根据?蛸从河北传回来的消息, 郭嘉所说的那个, 他们等待了多时的,最好的时机,就在最近。在那之前,每多走的一步, 只会是画蛇添足,打草惊蛇。
“没想到,还真的是先找嘉来了。”看着手中的拜帖,郭嘉微微一笑,吩咐道,“拿着这块令牌到营门口,就说来是嘉的旧友,先不要告诉主公,直接带他来嘉这里。”
“是。”
不消多时,辛毗跟着士兵来到郭嘉帐前。士卒停在帐门口,向辛毗做了个请的动作。
辛毗长呼了口气,安慰自己至少接下来要见的尚且仅是郭嘉,不是曹操。有当年同门之谊在,郭嘉无论如何,也不会过分为难于他。做足了心理建设,辛毗这才伸手将帐帘掀开,走入帐内。
一进了帐内,他就看到了坐在案后之人。那人头发的大部分简单的拿布带绑起,还有几缕没扎进去的就随意的垂在鬓角旁,身上披着一件大氅,外面又披着件厚重的火狐色的裘衣,一眼看上去,人偏瘦的身体仿佛不是穿而是陷在了狐裘里。
“奉孝?”辛毗不确定的唤道。
“佐治这语气,是认不出嘉来了?” 郭嘉听到辛毗的声音,将手中毛笔一扔,抬眸笑道,“多年未见,今日突然来找嘉究竟有什么事?坐下吧,慢慢说。”
“你气色看上去不是很好。”辛毗依言坐到郭嘉旁边的席上,在近处又打量了郭嘉好几眼,点头肯定道,“其实,当初在官渡的时候,毗远远看见过你,你现在比当时瘦了好多。”
“那是当然啊,相比起袁本初,他那俩儿子可更要头疼多了,嘉身在其位,能不因为他们被生生累瘦了吗?”郭嘉半开玩笑般回答道,“佐治,你不在北方,千里迢迢来南平,就是来和嘉说这个的?”
“当然不是。”辛毗经郭嘉一提醒,才又想起自己的来意,整整衣襟坐正,“毗受袁大公子之命前来。袁尚无视兄弟情义,背恩亡国,毗来请曹公调兵北上,与大公子合兵,共讨逆弟。烦请奉孝先代毗与曹公说和一二。”
“嗯。”郭嘉点点头,歪着头等了许久,帐中仍旧一片安静,“这便……完了?”
辛毗看向郭嘉,点头道:“毗的确是为此事而来的。”
“这个嘉当然知道。可嘉就算顾念颍川同学之谊,你就这一句话,嘉如何帮你劝说主公北上救袁袁谭?” 郭嘉头痛道,“嘉可以帮你。可你也要再想点理由,嘉也好去主公那里开口。”
“……” 辛毗沉默不语。他兄长仅告诉了他那一句话,他既到了说了,与郭嘉说了,便算是尽到职责。再多的,他无何好说。
“仲治为何不亲自来,而是让你来找嘉啊。”郭嘉长喟一声,扶着桌案站起身,身上火狐色的裘袍从肩上滑了下去,“嘉现在去找主公,成与不成,嘉都不敢保证。”他走到帐门口,见辛毗还坐在原处,不禁又皱眉道,“与嘉同去啊。”
“好。”辛毗这才慢吞吞的起了身,跟上郭嘉的脚步。
“嘉怎么觉得,佐治比嘉还不担心袁谭的死活呢。” 一路无言。直到走到曹操帐门口,郭嘉等候许褚进去通报时,才状似无意般向辛毗轻声感叹道。
自然而然地,辛毗在听到郭嘉这句话后,面上闪过的暗沉,难以逃不开郭嘉审视的目光。
辛毗大约在曹操帐前等了半个时辰,郭嘉才从帐中出来,沉着张脸,一见到辛毗便摇头道:“主公一心要先攻打荆州,嘉劝不动主公。”又避着许褚,靠近辛毗耳边小声道,“就为你的事,嘉还被主公骂了。佐治,嘉劝你还是回去告诉袁谭,他们亲兄弟之间的事,自己去解决吧。”
从方才起就仿佛对此事的结果毫不在意的辛毗这才稍微蹙起了些眉:“奉孝不是在诓毗?”
郭嘉苦笑道:“嘉能诓佐治什么?也罢,主公已经知道嘉私自请佐治进营来了,救袁谭的事,佐治自己与主公说去,看主公是否愿意。或者,嘉带佐治去找许先生?他与主公是年少时好友,若他肯开口,比嘉有用得多。”
辛毗踌躇了片刻,还是客气的请许褚又进去通报,而后在许褚出来后,走进了帐中。
或许是因为辛毗比郭嘉更善于劝说曹操,或许是因为辛毗总归是外人,曹操不好直言拒绝,总而言之,那日在帐中,曹操最后还是勉强答应带兵北上,营救袁谭。可辛毗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十日之后,曹操仍没有下令北归的迹象。不得以之下,辛毗不得不又一次来了郭嘉帐中。
与几日前一样,郭嘉仍旧陷在火狐狸暖和的皮毛中,将脸衬得有些苍白。他一手撑着腮,懒洋洋的批着眼前支在木架上荆州送来的情报,见辛毗来了,只是抬抬手,权力当招呼:“佐治今日来找嘉又所为何事?反正,嘉可不会再为佐治当说客,被主公骂了。”
“奉孝。”辛毗走到郭嘉面前,神情明显比前几日来找郭嘉严肃了几分,更真实了几分,“明人不说暗话,是否奉孝与曹公早就等着毗的到来了?”
“佐治在说什么啊。”郭嘉歪头看着辛毗,眼中的疑惑与无辜完全不似作假,“北方袁家二子相争,主公顾念与袁家旧情,不便多加干涉,这才先奉圣旨来讨伐荆州刘表。至于嘉,嘉的确认为应当先定北方,但主公的决定,嘉真的无法干涉。”
“奉孝,毗承认,初到时毗并未与奉孝与曹公实话实说。”辛毗道,“毗此次来,的确是想请曹公挥师北上。但不是为了救袁谭,而是为了让北方之地,归于曹公之手。”
“哦?”郭嘉直了些身子,狡黠的眸中多了几分到达眼底的趣色,“佐治这是何意?”
“毗的意思是,比起袁谭,毗更关心的是辛家的存亡。袁谭生死,自毗离开之日,就与毗无关。”
郭嘉将木架一推,竹简啪嗒一声随小木假一起掉到地上。他站起身,走到辛毗眼前,平视着人的双眼,笑意直达眼底:“这不就好了吗。佐治先前何必与嘉演那些戏,平白生分了你我的交情。”
其实,辛毗并非心机深沉之人,否则也不会才这么几天就沉不住气,来找郭嘉将一切都说了出来。将话说开,辛毗也轻松了不少,扫清一身阴霾,恢复成了郭嘉昔日认识的那个爽朗耿直之人:“毗可并非存心与奉孝虚与委蛇。只是毗今日所言,仅为毗一人的主意,还没有告诉兄长。”
其实,辛毗说得话还是有几分保留。他离开袁谭处南下时,虽然对袁家失望,但还在犹豫不决的状态。毕竟兄长还留在袁谭那里,而且他们的家人也还留在审配驻守的邺城。如果他就此留在曹营,难免会影响到家人的安危。然而,几天前的那场刺杀却让他彻底改变了主意。
他南下为袁谭当说客,自然有与隐秘与袁谭那边通信的办法。可那日他前往通信的隐秘之所,等来的不是信使,而是手持利刃的刺客。还好他刚到那处,就本能的觉得不安,在刺客致命一击时侧身躲过,飞快逃回了曹营,躲过了这杀身之祸。
他回到曹操为他辟的军帐中,左思右想,都只能得到一个答案:这个刺客是郭公则派来的。郭图早就看他与兄长不顺眼,这次他离军南下,若是被刺客刺死在曹操军中,既不会有人怀疑到郭图身上,还可以将此嫁祸给袁尚,让曹操出于被栽赃的怒气答应帮助袁谭攻袭袁尚。
一石二鸟,郭公则当真是狠心。
既然郭图已对他生了杀机,那辛毗是绝对不会再回到袁营了。他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全力助曹操早日攻破邺城,越早一日,他就越有可能将家人救出。他能选择的,只有留在曹营,然后赌将来他会有机会,将兄长与家人救出。
郭嘉自然听不到辛毗内心之语,只是顺着辛毗之前的话他问道:“你是怕仲治不允你改投主公?”在看到辛毗轻轻点头后,郭嘉继续说道“那就是佐治你多虑了。你的演技,嘉这么多年与你未见都能一眼看破,你的哥哥与你朝夕相处,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心思。他让你来,便是默允了你的打算。”
郭嘉已然猜出了辛评的打算。让辛毗来找曹操,明为袁谭搬救兵,实为让辛毗借此机会直接留在曹营。辛毗投于曹操,保辛家一族之望;辛评仍旧效力袁谭,守忠义之名。
然而辛毗却并没有如郭嘉这般想到这一层,只以为这代表兄长与他有一样的打算,眼中满是欣喜之色,语气也轻快了许多:“当初若不是兄长先投了袁家,毗本来也打算和奉孝一般来曹营的。这下好了,兜兜转转,毗终于有机会把兄长拉出袁家那个火坑了。”
“火坑?”郭嘉不禁笑道,“平心而论,嘉虽然觉得袁公并非能成就大业之主,但袁公,还是称得上礼敬贤士的吧。”想他在袁绍那里呆得那段时间,什么差事都不必干,每月俸禄多到数不胜数。若非郭图实在是上蹿下跳的太碍眼,没准当时的他真的会打定主意,留在袁绍帐下养老。
“奉孝有所不知。”辛毗摇摇头,“先主公在时,到还不至于闹得太过分。自打主公去世后,袁谭袁尚两兄弟相争,二人各自手下的谋士也是勾心斗角,袁尚那边审配和逄纪渐生间隙,袁谭这边兄长性情忠厚,远不如郭公则那狡猾之人得袁谭器重。而且,我听说之所以袁谭那么器重郭图……”即便知道郭嘉帐中只有他和郭嘉二人,辛毗还是警惕的四周看了看,才靠近到郭嘉耳边,小声说了句话。
郭嘉眸光闪了闪:“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