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叩到纷杂的棋局之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将曹操的思绪拉回。他回过神, 执起棋子想再落,却发现棋局已定, 他所执的黑子已无回天之力。
“明公是觉得嘉棋艺太烂了, 所以都不必用心是吗。”郭嘉佯装薄怒道,, “心不在焉。这盘棋在士卒来报袁绍死讯时,明公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了。”
曹操没有立刻放弃。他手执黑子,仍认真地端详眼前的棋局, 可无论从哪一角来看,郭嘉已经封死了他所有的可能。整盘棋, 无一处活路可寻,最后,他终于不得不将手中执的黑子又扔回棋盅:“操等这天已经太久了,可等本初兄真就这么去了,反而开始有些想他了。”因为对面是郭嘉, 所以曹操可以随意将那心中的陡然空寥尽数坦言, “欢乐极兮哀伤多, 当初与本初共游雒阳城的时候, 哪会想到今日,操竟会因他之死,兴奋难耐。”
郭嘉抬眼瞟了眼曹操此时的表情。好像是在笑,可又微不可察, 周身盈着的寂寞空寥之感更让人觉得哀情,若这也能称为“兴奋难耐”,那天下怕是再无乐人了。曹操与袁绍从小的交情,郭嘉因为多年前家中之事做过调查,自是了解的,往日里有时也会听到曹操讲些年少时的雒阳旧事,袁本初必是出现次数最多的那个人,故而对曹操此时微妙之情,全然了解。
若非如此,他何必恰着这个时间来主帐找曹操下棋呢。
“即使如此,那我们就早日挥师北上,攻下邺城,给袁本初上柱香。”郭嘉望着曹操,轻勾起唇,“若是来得及,那就再砍下他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的头,拿去给袁公祭魂。”
“哈哈,那本初可没准能从墓里爬出来,与操再大战个几场。”曹操大笑道,然而笑着笑着,眼底终究是仍留着几分苦涩,“如此,或许倒也不错。”他顿了顿,回望向郭嘉的双目,眸色渐深,“袁谭、袁熙还有袁尚,以及他们那几个为自己私利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孤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是自然的。不过,明公还要再等……咳咳,咳咳。”
郭嘉话说到一半,突然喉咙微痛,不禁了轻咳几声。曹操见此眉头立刻蹙紧:“这怎又咳了起来?”
疼痛感觉很轻,且稍纵即逝,郭嘉咳了几下便觉得再无不适,“没什么大事,明公不必担心。”又见曹操眉头紧锁一脸紧张的样子,不由笑着调侃道:“许是军中禁酒,嘉这身子让嘉咳两声,是催着向明公讨酒喝呢。”
曹操却没有因为郭嘉的玩笑话就松开眉头。自打年前那场宫中的宴请,郭嘉自恃身体好了许多没打伞就出去看雪,结果淋出了一场风寒后,郭嘉这病就反反复复,不知为何就发热,未及又自己好了起来,咳嗽声也是断断续续的时不时响起。虽说谁都知道的确不是什么大病,但潜意识里,那份直觉般的不安让曹操如鲠在喉,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心:
“早知道,孤就该让华佗这次随军的。”
“那奕儿的病怎么办?”郭嘉问道,眼底滑过一丝愧疚,“对于奕儿,嘉已经很不是个好父亲了。如非华大夫在许都时时能为奕儿诊治,嘉实是放不下心。”
“奕儿当时不过是吃坏了些东西,这都快四个多月了,许都早就来信说他好了。再说了,许都那么多御医,看个小孩子又不是什么难事。”曹操越说越觉得应是如此,“这样,孤立刻派人回许都,让华佗马上到官渡来随军。”
眼看曹操真有叫士卒来的架势,郭嘉连忙拦道:“嘉不过是咳了几声,明公真的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军中也不乏医术精湛的军医,嘉一会儿立刻去军医那边走一道,明公且放心吧。”
郭嘉又一连说了几句,才终于打消了曹操把华佗立即喊来军中的想法,不由暗舒了口气。凭心而论,虽然觉得曹操这的确是在大惊小怪,但曹操的这份关心还是让郭嘉很熨贴的。帐中仅有他与曹操二人,帐外又有许褚守着,若非通传无人可以入内。盛夏五月,本就是炎热的日子,心上人在前,更催得人色胆心生。郭嘉身向前倾去,一根手指挑起曹操的下巴,垂下的衣袖扫乱满盘黑白:
“孟德这么关心嘉,嘉该当如何报答孟德的厚爱呢?不如……”
“阿瞒!阿瞒!”却是异变突生,许攸喊着曹操的小名掀帐就闯入帐中。他快步走到案前,看到看向他表情一脸古怪的曹操,和手拢在袖子里似笑非笑的郭嘉,面生疑色,但并没有纠结于此许久,毕竟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与曹操说。
“子远兄来了啊。许褚何在?!”曹操简单问候了句许攸,就对帐外高喊道。
许褚一直在帐外守卫,听到曹操的喊声立即走入帐行礼道:“在!”
“孤不是吩咐过任何人进孤帐中都要先由你来通传吗?!”
“可是,主公昔日曾下令,说若是许先生来,立即让先生入内,无需禀报通传。”
“自己去领罚去。”
“罢了罢了阿瞒,这又不是大事,你生什么气。”许攸摆手道。他现在急着和曹操商量正事,可无心让许褚这看门的小将耽误时间。等许褚退出去,他刚好开口,看了眼坐在曹操对面席上的郭嘉,又闭上了嘴,踌躇不语。
曹操眉头皱的更紧了。
郭嘉马上识趣的站起身,为许攸让出这与曹操隔案而坐的位置:“既然明公与许先生有正事相商,嘉还有些军务要处理,便先告退了。”
“等等。”曹操叫住转身要离开的郭嘉,叮嘱道,“回帐前先去趟军医那里。”
“嘉谨尊明公之命。”郭嘉转回身毕恭毕敬对着曹操作着揖,守礼的样子与那微抬起的双眸中闪着的戏谑千差万别,“那不知,嘉看完军医,是否还要回来告知明公结果?”
“攸与阿瞒还有的是正事商量,这种小事郭祭酒自己处理就是了。”已经到曹操对面自行坐下的许攸早就被郭嘉与曹操这一来二去的对话搞得愈发烦躁,便抢在曹操之前回答了郭嘉。话出口,他也觉得有些越俎代庖了,但见曹操面色未变,并无恼意,心便也安了下来,暗道果然凭和曹操这么多年的交情,自己在这曹营的地位远远是他人所不能及的。
“这样啊。”郭嘉作揖动作更加恭敬,眼底笑意更浓,目光从曹操蹙起的眉缓缓下移,最后停留在那被暗咬着的薄唇,停留三秒,低下头收回笑意,“嘉明白了,这就告退。”
曹操的目光几乎是黏在郭嘉身上,直到郭嘉一袭青衣彻底被帐帘遮住,才不情不愿的在许攸的聒噪声中转回头,硬挤出些温和的笑意问道:“子远来找孤,究竟所为何事?”
“攸是来恭贺阿瞒的啊。”处在喜悦中的许攸完全没注意到曹操的笑容有多虚假,“阿瞒知不知道,那袁本初终于死了!”
“……子远来找孤,就为了此事?”
“阿瞒以为这是小事?!袁本初死了,留下的那几个儿子又一个比一个不争气,只知道互相争斗。阿瞒现在只需立刻下令大军北上,这河北之地,指日可待啊!”
“子远兄,”相比起许攸的激动,曹操此时就显得太过平静。他的一双凤眸闪着不知名的情绪,盯着许攸,“你我与本初三人,当年虽称不上生死之交,也可算是知己好友。如今,本初身死,你很高兴?”
“呃……”许攸被噎了一下,兴奋之色僵在那里,半天没说出话。
这日日盼着袁本初早点死的不就是曹阿瞒吗?之前两军对峙都没留情,现在装什么感情深厚,沽名钓誉,到让他许子远显得无情无义了。
虽然心中暗暗抱怨,但许攸总归还是知晓些分寸。他看得出来,袁家基本已经要彻底完了,以后他想建功立业,高官厚禄,都得倚仗着曹孟德才行。为了将来种种,今日当个小人衬托曹孟德一下也无妨:“咳,攸的确也因本初之死难过。然先国后家,先公后私,攸既已为阿瞒效力,自不会因个人感情误了正事。”
“那孤真是该……多谢子远兄高义了?”曹操口中是玩笑喜悦的语气,凤眸颜色却已沉得更深,不见丝毫光亮。
被这样的双目盯着,许子远只觉后背满是虚汗,他那多次助他趋利避害逢凶化吉的本能正在尖叫着提醒他,他对面的这个人,很危险,很危险。
“阿,阿瞒说哪的话,”许攸不禁结巴了下,“攸与你是什么交情,哪用得你个‘谢’字。”
“交情再深,礼数尚不可费。子远对孤深恩厚义,待到邺城城破一日,孤必然要重重回报子远兄。”
这话落在许攸耳中,总觉得字字都怪异的不行,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再看曹操这时已经恢复了往日里待他颇为亲厚的模样,暗安慰了自己一句,渐渐放下心,把面前棋盘上棋子扫开,打开地图:
“阿瞒,你看此处……”
这厢,郭嘉退出了大帐,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方才无论是曹操那一脸怒气不甘却不得不忍下去的样子,还是许攸那根本未搞清情况自恃功高的模样,都让他看得忍俊不禁,尤其是曹操那想留又留不下,继而不时瞪向毫无自知的许攸的样子,实在是太令他觉得有趣了。
“郭祭酒……你没事吧?”
突然,郭嘉身旁传来一雄壮的声音。郭嘉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原是许褚:“原来是许将军啊。怎么,将军没去领罚?”
“褚若离开,何人能保卫主公安危?”许褚直挺身板,立在帐门口,“等主公下午出帐布兵时,褚再去自领责罚!”
“许将军不愧是忠肝义胆,时时刻刻都以主公安危为上,嘉心怀敬佩。”他看向许褚神色间的抑郁,又道,“不过,将军可是对主公责罚心怀不满?”
许褚撇了撇嘴,没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主公罚他,即便真是主公朝令夕改,他也毫无怨言;可主公因为许子远那恃才傲物的竖子罚他,他就觉得不爽极了。
“其实的确不是许将军的错。”郭嘉微笑道,用眼神指了指放下帘的大帐,“主公啊,心里烧着火,可许子远还有用,不能对他发皮脾气,所以只能委屈将军了。不过,若是将军想出这口恶气,嘉可以帮将军。”
“郭祭酒当真?!”许褚喜道,“褚早看那许子远不顺眼了,若有机会,褚定要狠揍他一顿!”
“若将军想揍许攸,随时都可以去,反正不过是几下军棍,将军又不是受不起。”郭嘉道,“嘉说得,自然是永除后患的机会。不过嘛,将军要耐心些,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要把那坛将军珍藏的酒送给嘉当酬金。”
许褚立刻道:“一言为定!但先说好了,若是郭祭酒没做到,祭酒就得赔褚五坛酒!”
“成交!”郭嘉爽快的答应了下来,反正管他五坛十坛,都是搬司空府的酒。
空手套白狼,实是美哉!
告了别,许褚继续在帐门口守职,只是脸色显然比方才好了不少,而郭嘉则往自己的营帐那边走去。走了几步,却是犹犹豫豫的停住,转回身,向另一方向走去。
那边,是军医的帐子。
就算是杞人忧天,也不敢再大意了。
这有曹孟德的大好山河,他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