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微凉。远山过雨, 芳草连天。风中似有花木清香。
凤春山微微抿了唇。
然无方甚少见到她这般神色, 不怕死地问道:“将军莫不是终于心虚了?”
凤春山寒声道:“斯夭算什么, 她也配?”
然无方道:“原来还真有能令将军心虚的人啊。”
凤春山道:“你若是真的这么闲, 不如去驿站给他们端茶递水。”
然无方咳了一下, 道:“说起来, 虽然贵为正使的斯副令对将军不置一词, 但副使等人言谈之中颇有好奇之意……”
凤春山道:“有什么可好奇的?”
然无方道:“将军威名远扬,自然仰慕者众。”
凤春山道:“我又不是脸上有花,为甚么要去给他们看。”
然无方道:“使团到了平西的地盘,王府必然设宴接风。将军难道要让王世女一人应付?”
凤春山叹了口气, 道:“当然不能。”
夜色四合。
穹顶一轮圆月,照映清辉万里,万家皆白。这样的白, 无瑕,皎洁。令人想起古人的句子, 晓入梁王之苑,雪满群山;夜登庾亮之楼, 月明千里。
凤春山直至亥时才现身,算得上是姗姗来迟。其时凤欢兜正在主座,左右自是正副二使。见凤春山前来,她欢喜起身, 道:“姊姊,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凤春山对她露了个笑,又向右边一拜, 道:“阳使令。”
受她一礼的男子连忙起身,一脸受宠若惊,再拜道:“凤将军,久仰大名。”
阳宇虹是司天监算术官之首阳昭博之子,文武双全,自幼聪明,能洞悉先机,且好文学,美容仪。官拜礼部侍郎,此次作为副使,随同出使方棫。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我还以为是谁,这不是凤将军么。”
凤春山没有转身,只微侧过脸,道:“斯使令。”
位于凤欢兜左下的女子并未起身,指尖勾了勾身旁毛团,凝白曜人。乃一白犬,大如猫,鬓睫爪牙皆如玉,毫彩清润,莹泽可爱。她肌肤雪白冰洁,完美无瑕,竟似与那白犬浑然为一体。就是这样一双手,令人惊叹,以文词翱翔诸公游士之间,每一挥毫,霞明玉映,诸翰林皆自以为不及也。
“这是‘捷飞’。它胆小如鼠,怕事无比,逃奔之捷甚于飞也。”
成和长公主素有天香国色的艳名,其女亦不逞多让。斯夭抬了抬下颔,娇娆姽婳不可方物,一张海棠柔媚的容颜满是冷淡,“当年在夜澜还来不及与凤将军道声再会,一别经年,可还无恙?”
凤春山看也不看那白犬一眼,声音更冷,道:“劳烦斯使令挂记了这么多年,某再好不过。”
斯夭眼底掠过一丝寒意,转瞬笑开,道:“王世女已开宴许久,凤将军既然来迟,为何不罚酒?”
凤欢兜正欲开口,凤春山朝她点了点头,又向诸人一拜,道:“是某之过,自然需要罚酒。”语罢自有侍婢奉酒上前。
斯夭看着她连罚三杯下肚,道:“凤将军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她微微垂下眼,晃了晃手中酒樽,“这羔羊酒的味道也没有变过。”
阳宇虹有些惊讶道:“原来斯使令与凤将军竟是旧识。”
斯夭浅笑道:“旧识不敢当,我头一回见凤将军的时候,还闹了一个大笑话。”
众人十分惊讶。连凤欢兜都有些好奇。
斯夭道:“那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凤将军早有威名在外,听说方棫国人闻凤将军而逃,就连小儿童谣也唱道:‘名师大将莫自伤,千兵万马避凤凰。’”
凤春山没有说话。余人听得国人如此被称颂,多少都有些与有荣焉之感。
“我那时尚未及笄,也不知天高地厚,听得这些传闻,居然认为凤将军不过一介武夫,粗野无知,不值一提。有一日前往兰台拜访璇玑司,大雪满城,为了避雪,所以多留了半日,偶然遇上了也在此处避雪的凤将军。”
“璇玑司”三字轻描淡写,一些人浑然不觉,一些人已经悄然变了脸色。
斯夭视若无睹,继续道:“我令人取雪水烹茶,邀请凤将军对坐,道:‘此乃以鲛白纱悬空而系,中堆洁净圆玉,下置莲花瓮,以接渗落的雨水;茶是白茶,如圭裁香玉线抽银,偶然生出,一非人力可致,珍贵难比;茶盏更是宝烧霁翠,宝光汗水莹厚,内有绝细龙凤暗花……此等风雅,凤将军可知否?’”
座下不少人怡然而笑。斯夭道:“大家猜一猜,凤将军是如何回答我的?”她顿了一顿,没有等任何人回答,“凤将军道:‘彼武夫安有此?但知帐中浅斟低唱,饮羊羔酒尔。’”
斯夭举杯,一饮而尽,道:“惭我无知,今日才知道羊羔酒的真味。”
满座默然。阳宇虹怕斯夭再说些不该说的话,连忙圆场道:“明月既出,何必辜负?在座皆是风雅之士,不如为迎月诗,做行酒令,此般诗酒风流如何?”
窗外皎月高悬,檐下是宝盖珠络的琉璃灯,通体素净,不碍月色。窗下是一池小塘,本种满莲花,现下莲叶半凋,只剩几朵粉白荷花亭亭独艳,倒也有些月下美人的意趣。凤欢兜将酒杯在手中转了一转,笑道:“在下就先献丑了。‘玉幢亘碧虚,此乃真人居。’”
众人自然喝彩捧场。轮到阳宇虹,他不假思索,道:“日落烟水黯,骊珠色岂昏。”
斯夭接口道:“寒光射万里,霜缟遍千门。”
凤欢兜随意吹捧道:“秋风方袅袅,夜月如霜,斯使令果然高才。”这种场面话自然说得不走心,她眸光一瞥,见凤春山神情一滞,蓦地攥紧了酒樽。
“姊姊?”
凤春山久久不应。
斯夭眯了眯眼睛,道:“凤将军莫不是接不下去了?可别忘了自罚三杯。”
捷飞似有所感,温顺地舔了舔她的手指。
凤春山将自己的目光从墙角的一只守宫身上移开,冷冷接道:“玉魄东方开,嫦娥逐影来。”
满座花红。记忆是破碎的。光怪陆离,模糊又清晰。七月葵倾赤,玉簪搔头,紫薇浸月,木槿朝荣,蓼花红,菱花乃实。暮光四合,倦鸟振翅归飞,苍穹万里无云。晴光和蔼,风不扬尘。有谁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回荡,温柔而缠绵地绕着她:“长夜不得眠,明月何灼灼。相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一遍又一遍。
相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头疼欲裂。却想不起该回应的那个名字。
空中诺,如泡影。
***
“……大夫说,你这是伤到了头部的后遗症。可能时常会出现一些幻象,若对行止无影响,则不必在意……”大夫走远,屏退四周。凤欢兜咬了咬唇,欲言又止,“姊姊,你看到的是什么幻象?”
凤春山犹豫了一下,道:“我不记得了。”
凤欢兜心底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严肃道:“姊姊,你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凤春山摇了摇头,道:“不记得。这几个月的事情,我确实记不起来了。就算你这时候强要问我……”
凤欢兜连忙摆首,道:“我不问不问!想不起来有甚么大不了,想不起来最好!”
凤春山疑惑地看她。
凤欢兜咳了一声,道:“总之,你人没大碍就好,不用去在意旁的。”
凤春山道:“可我不能不在意。”她看向凤欢兜的眼眸,“这一次出使方棫,我准备亲自出行护送。”
凤欢兜瞪大了眼睛,问道:“为什么?”
凤春山淡淡道:“我失去了什么记忆,总得自己亲自找回来。”
凤欢兜道:“你既然都不记得了,还勉强在意什么?”
她的声音有一点异常的尖利,全然不似平时甜美可人。凤春山有些奇怪,道:“我是一军将领,我丢了兵符,你居然叫我不要在意?”
凤欢兜恼道:“是兵符又如何?你现在一声号令,重作兵符形制,告召士兵,难道还能有人拿着废弃的兵符号令栖梧军不成。”
凤春山的目光更加奇怪,道:“就算那不再是兵符了;退一万步来说,那可是定海玉,是巫咸国宝,可出入予皇书院不禁……”她的声音微微压低了,这件事时时刻刻压在她的心上,已成了心病,“那是你娘留给你唯一的遗物,我丢了它已是罪恶深重,你居然不想找回来?”
凤欢兜自然不能说自己早已误打误撞知道了定海玉的去处,寻回来易如反掌,只好嘴硬道:“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只要你好好的。”
凤春山目露暖意,略一点头,道:“我知道。你且放心,我这一回必然准备万全,不会轻易冒进中伏。绝不会再让你担惊受怕。”
凤欢兜咬住嘴唇,言语胶着在舌尖。
凤春山对她的反常已觉得有几分不对劲,道:“兜兜?”
凤欢兜伸出手,扯住凤春山的衣袖。一如少时无数个相依相伴的夜晚,背后只有彼此。
她声音低得像是啜泣。
“姊姊,你不要走。”
你不要走。你别离开。我求求你。
凤春山反握住她的手,微笑道:“我还记得第一次去策梦,临别时你也是这样,拉着我的袖子,不愿意让我走。”凤欢兜的手指颤了颤,但没有松开,“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是这么喜欢撒娇?我只是出使一趟罢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凤欢兜哑声道:“谁知道会怎么样……只要一沾上那个地方,准没有好事……”
那个春天的末尾。漫天烈火,遍地腥云。
凤春山笑意愈盛,明亮似一瞬刀光,道:“兜兜,你放心,你应得的一切我都会夺回来。谁敢挡着我,我就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唐谢观《白赋》:“晓入梁王之苑,雪满群山;夜登庾亮之楼,月明千里。”
*诸翰林不及的梗化自清王晫《今世说·文学》顾庵故事;
*捷飞出自明王世贞《艳异编》;
*白茶因品质优质、产量少而难得,一直在北苑贡茶中名列第一。可见《宣和北苑贡茶录》;
*茶盏参见《景德镇陶录》;
*羊羔酒这个梗出自《尧山堂外纪·卷四十二》,原段子比较好玩:
陶谷得党太尉家姬,遇雪,取雪水烹茶,谓姬曰:“党家儿识此味否?”姬曰:“彼粗人,安知此?但能于销金帐中浅斟低唱,饮羊羔酒尔!”陶默然。
本来这个段子也不值一录,但更好玩的是明人张岱的《夜航船》里改写了一下,变成:
“宋陶毂得党太尉家故姬。遇雪,问姬曰:‘党家亦知此味否?’姬曰:‘彼武夫安有此?但知于锦帐中饮羊羔酒耳。’公为一笑。”
末句原是陶默然惭其言,这一改真是画蛇添足,顿时充斥了文人的穷酸气。高下立判,简直羞耻play……
*“玉幢亘碧虚……霜缟遍千门。”引自唐《游春台诗》;
*南朝谢朓《白帝》:“夜月如霜,金风方袅袅。”
*我知道剧情坑这么久了大家一定都不记得了,霜宝教傻竹子学诗还是37章时的事(抹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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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写了,得先恢复下手感。最近剧情主要是过渡,我尽量加快速度,让场面更狗血一点(喂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