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春山道:“彼此彼此。”
巫即紫炁轻轻一笑, 似是默认。
她们二人走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 来到一处礼宾行宫。
风雪虽停,早已给大地披拂一色莹白。在这样茫茫的雪色中, 宫门前有一女持灯独立,遥望如披着一树夜露的红槭。
巫即紫炁道:“凤将军, 这位是琅玕宫主巫姑枫。”
巫姑枫略一颔首,道:“凤将军,鸦孃阁下已在内里恭候多时。”
凤春山向来不看重凡夫皮囊, 却忍不住多瞅了巫姑枫一眼。倒不是为容貌所迷——而是这般长相着实罕见。大约双十年华,眉不黛而青,唇不脂而红, 鬒发素额,鼻端媚靥, 额间有一道菱红痕迹, 几如半残的梅花妆。
本是绝丽艳姝, 瞳心却微微泛着赤色, 不言不语时嘴角下抿, 天生带了七分苦相,再加上额间胎记,生生将所有旖旎缠绵化作了冰冷凶洌,煞气重得苦大仇深。
巫即紫炁道:“阿枫,你先为凤将军算一卦罢。”
巫姑枫颦蹙道:“但……”
凤春山打断道:“我不信这种东西。”
巫即紫炁微笑道:“你有所不知, 阿枫年纪虽小, 学问渊博, 自卜筮、天文、方药、山经、地志,仰察俯占,穷神知变,奇门遁甲,无一不通,堪称冠绝巫咸。血玉桑正是经她一手栽培而出,便是遇上了你师姐那种‘东西’,也没什么好怕的。”
巫姑枫眉间皱得更深,道:“副使,我与策梦一家宫的少宫主素昧平生,怎好拿来相提并论。这样对她并不尊重……”
巫姑枫什么都好,就这一板一眼的脑筋不太好。巫即紫炁连忙道:“今夜风雪停息,星明天净,你且算一卦,又没有什么损失,不是吗?”
凤春山道:“你废话真多。”
巫即紫炁道:“你且听一句,又不会缺胳膊少腿。”
巫姑枫顺势问道:“凤将军可有想问之事?”
凤春山道:“我既为将,自然求的是兵事。”
巫姑枫道:“兵者,诡道。有形或不可视,有声或不可听。”她略一昂首,观望天象,思绪飞快,“丁奇同勾陈、辅星临开门,号曰‘瑞生九鼎’。主出师大胜,四方皆利,得城池、土地并得上将首级。”
此话既出,巫即紫炁的眼瞳蓦地一缩。
凤春山低低重复念了一遍。
“……瑞生九鼎。”
她阗然一笑,道:“借巫姑阁下吉言。”
巫姑枫无甚反应,引她们入内,道:“凤将军,请。”
登堂入室之后,出乎凤春山意料,居于正中者并非鸦孃,而是一个油头粉面的裙屐少年。金玉帽、金耳环、金项链、金腰带,浑身上下镶嵌着各种绮丽的宝石,七彩斑斓,瑞气千条。
见了她们进来,他金色的眼瞳睁大了,不满道:“磨蹭什么,太慢了!”
鸦孃有些无奈地坐在他一旁,道:“不可无礼。”
巫即紫炁道:“凤将军,这位是……”
“是巫祝炜。”
凤春山接口。
她的眼睛微微流过一缕金色,仿佛望见了什么意外之喜。
“巫祝融年至半百,才得了一双子女,爱之如明珠,天下皆知。”
巫即紫炁轻咳一声,道:“正是。”
巫祝融老来得子,宠溺非常,将巫祝炜惯得无法无天。他向来喜花好色,贪爱美貌,眼前正好有一位一等一的人间尤物,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按常理来说,他应该很受用。
偏偏眼前这个女人与过往所见皆截然不同。美归美,眼神却亮得诡谲。仿佛正在凝视着猎物的猛兽,让他浑身都不大自在。
巫祝炜皱起眉头,道:“你这女人好生无礼。不知道什么叫礼数么?”
鸦孃道:“不可对凤将军轻慢。”
凤春山的目光终于移了过去,表面一派捉摸不透的冷,道:“鸦孃阁下不知有何指教?”
鸦孃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巫祝炜抢着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巫咸国主之子,身份金尊玉贵,怎么见了本少主还不拜?”
凤春山道:“巫咸一向女贵男贱,民皆奴视其夫,巫祝融是个万中无一的例外。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扫清异己,破釜成舟,从一鄙陋卑微的流亡子一跃成为君临十巫的僭主。这一份允文允武的魄力与手段,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你又算什么东西?”
巫祝炜面皮登时涨得通红,道:“你、你说什么?你、你才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国、对我父说三道四!”
凤春山道:“本来看你胆大包天,敢去调戏我师姐,我还对你有几分期待。现在看来,鼠凭社贵,狐藉虎威,不过如此。
巫祝炜道:“你你你还敢胡言乱语!你居然胆敢在我面前放肆!本少主今天就要将你……”
凤春山道:“‘少主’?你敢在你姊姊面前自称这二字吗?”
巫祝炜勃然而起,暴跳如雷,怒道:“本少主就是少主!她一个口不能言的残废,根本就无法继位,做什么临登大宝的美梦!别以为能贴上你们儊月皇帝就了不起了!”
凤春山摇了一摇头,嗤笑道:“难怪巫祝炆从来不将你放在眼里,原来早就养废了。”
巫祝炜大吼道:“巫即紫炁,你还愣着作甚,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口出狂言么!还不快点将她……”
巫即紫炁微笑着劝道:“营营青蝇,止于樊。谗人罔极,交乱四国。岂弟君子,无信谗言。少主,她就是个无足轻重的青蝇,在挑拨你们姊弟二人的……”
凤春山道:“口角轻薄,微物细故,确实无足挂齿。”她语气淡淡,手掌一翻,指尖拈住了一枚玉佩。
“不知此物轻重如何?”
白壁无缺,光润明净。
仿佛从来不惹尘埃,不沾血腥。
巫姑枫微微一怔,波澜不惊的面上第一次掀起涟漪。
凤春山道:“巫姑阁下看来是认得这东西。”
巫祝炜狐疑地看着巫姑枫,又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鸦孃和巫即紫炁,道:“不就是一块破玉佩么,怎么你们一个二个都不说话。巫姑枫,你既然认得那玩意,就别打哑谜,我倒要看看那破烂是什么货色!”
巫姑枫缓缓道:“定海玉。”
世间之玉,唯有上定。
儊月有上如,巫咸有定海。
巫祝炜愣了半晌,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你,你说甚么?定海玉乃是巫咸之国征,明明一直由十巫圣女亲自掌管,重兵把守,深藏琅玕宫,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怎么会落到你手里!”
凤春山道:“鸦孃阁下,你怎么不说话?”
鸦孃喟叹了一声,似乎要将二十多年的漫长光阴一起叹成枯涩的灰烬。她徐徐起身,神情复杂,道:“我上一回见到凤将军,还是在……”
凤春山道:“我还在娘胎里,是不是?”
鸦孃苦笑道:“凤将军真是肖似令堂,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宫宴之上的平西将军,如寒芳,若冰蕊,正大仙容,遥望见冰山雪莲,凛然而不可侵犯。师出必捷,威振绝域,顾影徘徊,耸动左右。
肖似,又并不肖似。
巫谢泱不会用如此平静的眼神注视着她。并无温情,也无愁怨。她们最后的诀别在脑海中一瞬而逝,那已是太过久远的往事。
久远到让她不敢置信,久远到险些忘记此身已老。
曾是世间真绝色,已成阴间鬼故人。
巫姑枫眉间微蹙,道:“令堂是……”
凤春山道:“家母双姓巫谢,讳泱。”
巫谢,这曾经承载着无数荣耀陆沉的姓氏,如今只是旧纸堆上的一二墨痕,惊不起人间风雨。
巫祝炜总算回过神来,扭曲着一张脸,恶狠狠道:“你居然是那个叛徒之女!巫谢泱这个十巫之耻,不但与外男私通,偷放要犯,惹下泼天祸事,还盗走了定海玉,真是大孽不道,衅稔恶盈!”
凤春山道:“上月今日,是我诞辰,亦是母难之时。罔极之德,此生难报,我每每念及,不禁起了霜露之悲。”
巫祝炜冷哼一声,道:“谁管你什么时候出生,谁管巫谢泱什么时候死!你这无耻之徒,还不速速将宝物还来!”
眼看氛围越发剑拔弩张,鸦孃不禁柔声道:“凤将军!我今日请你前来,是为了……”
凤春山道:“我知道,是为了双方修睦交好,不动干戈。”
她笑意凝在唇际,逸韵风生,却不入眼底,带着说不出的戾气。
“但在此之前,有几笔账,我想好好算一算。”
巫即紫炁暗道不好,猛地退了一步,躲在了巫姑枫身后。
凤春山竖起手指,言笑晏晏,甚至带了一点缠绵缱绻的意味。
“第一,巫祝融背信弃义,下手偷袭我堂祖巫谢云烟,又将她奉为活祭圣女,剜心裂躯,残酷之极。第二,巫谢全族被污以叛徒之名,驱逐出十巫圣地,族人流落四方,疮巨衅深,死散无数。第三,为夺定海玉与九玉钗,他追索千里,杀人放火,家母之亡故,我生之苦难,都与他逃脱不了干系。”
她说到这里,对着脸色惨白的鸦孃温柔一笑,道:“鸦孃阁下,请你放心。尽管你与家母曾有金兰之义,情同姐妹。但当年是家母破誓在先,你奉命追杀,将她驱逐出巫咸,此乃职责所在,天经地义。怨不到你头上。”
鸦孃道:“你……”
凤春山道:“我还没有说完,你不要插嘴,好不好?”
巫即紫炁缩得更狠了。
巫姑枫略一颦蹙,没有说话。
凤春山又看向巫祝炜,道:“当然了,这些都是祖辈恩怨,其实与你无关。上一代的血海深仇终归是上一代。”
鸦孃涩然道:“凤将军,这些陈年往事……”
巫祝炜道:“你……你究竟想说什么?”
凤春山道:“我最近记性不大好,好像忘记了什么,让我想一想。对了,还有第四,我曾在方棫大意中伏,险些身死,好在运气不错,被人捡回去救了一命。但我那个可怜的小堂弟凤莽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
巫祝炜心内又惊又疑,最终是莫大的恐惧占据了上风,道:“巫即紫炁,你……你就这么任着她放肆么!还不赶快,快杀了她……”
巫即紫炁躲在巫姑枫背后,只露出一个脑袋,道:“少主,你不要怕。她不敢对你作甚么的。这里是儊月京城,是夜澜行宫……”
语气温柔缠绵,有某种循循善诱的味道。
犹如一条斑斓曼妙的蛇,优柔吐信。
“……她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至于在天子脚下斩杀来使。”
凤春山无声而笑,道:“诚如鸦孃阁下所言,不过陈年往事。旧账一笔勾销,也没什么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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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刘伯温《奇门遁甲秘笈大全》。
上一章做了点修动。对于一个没有任何存储月石习惯,且修文重度强迫症患者来说,jj新规定简直要命……我本来还在考虑要怎么修改被锁的章节,现在也彻底没指望了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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