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咸二字入耳的一刹那, 凤春山本能地捏紧了自己的指头。
转瞬即放。
凤春山道:“巫咸长年神秘锁国, 不为外人道也。传说中环绕叆叇,花岛为邻鸥作侣, 是云月归处,人间桃源。我确实心生向往久矣。”
皇帝道:“那就是喜欢了?”
这个问句, 容不得分毫踌躇。凤春山开口。
“是。”
斩钉截铁。
皇帝道:“国家养士惟隆,故多得士报。先帝御极以来,投笔从戎参赞军务者以万数, 死难死事者累累。国之所以为国,能择将也;将之所以为将,能养士也。你衔命出征, 尽节用命,建下赫赫靖难之功, 扬国威德, 月华是震, 宵小之辈莫不宾服。是真国之栋梁, 论功行赏, 单靠一杯酃酒可不够。”
凤春山垂首道:“我如生治世,草野竟谁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师兄明扬仄陋之恩,我毕生难忘, 怎敢妄自称功。”
皇帝道:“国士报之。这四字真不错。方才郦卿也是如此说道。”
凤春山微微一凛。
皇帝似笑非笑, 道:“师妹, 你知道多少了?”
知道多少?
王狷向她走来,微笑着拍她肩膀。眸光竟仿佛是温存。
他道,这点小情小爱,算不得什么挫折。你不必放在心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不是吗?
他道,好孩子。
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名动天下大逆不道的狂徒近在咫尺,她却只怔怔望入对方的眼睛。王狷的视线如剑般射来,忠实地映照出她的影子,率直,坦荡,不躲不避,无畏无惧,漆黑如子夜,耀目如寒星。与其说皇帝像自己的舅舅,不如说望舒二氏的血脉都会无意间流露出这般桀骜倨傲的一面。或许因为他们太过习惯俯瞰众生,视浊骨凡胎为草芥粪土。
在他眼里,所谓小情小爱,自然什么都算不上。
开始得漫不经心,结束得弃如敝屣。
……愚蠢软弱就是我最大的错。那个时候第一眼遇见他,应该立马杀掉,然后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我第一次下不了手,就再也无法动手了。现在这样,纯粹是咎由自取。
……他有本事能骗到我,还差点杀了我师傅,证明我的眼光确实很好。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遗音犹在耳畔,仿佛童年时母亲风干制作的萱草花。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所有痕迹永远定格在绽放的那一刻。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也折腰过,也昂首过,也自谑过,也疯魔过。也笑也哭,也爱也恨。
无所谓黑白是非,蝇头蜗角,生前身后浮名任由天下评说。
凤春山缓缓道:“很久之前,师兄对我说过,天下之棋局,为棋手难,为棋子耻。之后那一问,我永生不忘。”
——凤春山,我会以你为耻么?
——我以让殿下问出这一句为耻。
“请师兄放心。”
***
宴上论功行赏,犒劳罚罪,一派太平景象。群臣山呼万岁毕,勅降恩命。又因沉玉公主重病,皇帝特置寿宫神君,取太一祠祀,大赦天下。
群臣告退。唯有一人并无离开之意,一身厚重紫袍,慢悠悠地步上玉阶。
都说恶紫夺朱,并非正色,但他偏生能穿出极不一样的华严玄鉴,雍容徘徊,令人莫敢逼视。
“陛下。”
皇帝淡淡一笑,道:“舅舅又瘦了。”一旁侍奉的大监女官知趣,立刻退下。
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正是当今王氏族长、大司马王狂。
与已经故世、美貌绝伦的姊妹相比,他这个做兄长的,只能称得上面目端正而已。即便是这几分端正,也仅仅是一点清秀的底子。因为他生得太瘦,瘦得伶仃骨立,鸠形鹄面,华袍锦服空荡荡的,仿佛笼了一具魂无归处的饿殍。
“巫祝融的提议很诱人。”
皇帝不置可否。
王狂道:“这个提议,几乎等于将整个巫咸拱手相送,成为儊月的藩属。在此群盗蜂起天下摇动的时节,堪称一份无法拒绝的大礼。”
皇帝道:“舅舅是赞成迎巫祝炆入宫么?”
王狂道:“巫咸狼子野心,不可与之为伍。”
皇帝道:“那她呢?”
王狂摆首道:“为虎傅翼,恐有反噬之凶。”
那个“她”字,彼此心知肚明。
皇帝道:“我还以为你会顾念一丝骨肉之情。看来是我多虑了。”
王狂不为所动,道:“所谓骨肉,也得是王氏的骨肉。一棵大树叶茂枝繁虽好,但更需要及时修剪不听话的枝芽,才能更加茁壮高密。”
皇帝道:“这可是你唯一的侄女。”
王狂安静了片刻,忽然笑了。
“白兕儿大婚那一日,阿兄离开夜澜,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与时迁徙,与世偃仰,实在软弱可欺。吾不欲与你同流。
“他天资超逸,颖悟绝伦,从来待我嗤之以鼻。因为这世上无人比他更看透了我。我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无时无刻不想着一族之兴,一家之盛。我明明并不想要‘狂狷’之名,明明最厌弃家族阴私勾心斗角,却永远无法像他那样挣脱束缚,当行则行,当止则止。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大概便是如此罢。”
“那一年他回来了,带着先燕王的骨灰。先帝狂怒,将他从凌迟改判为下长生狱,要让他日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千方百计,冒着杀身灭族之患,终于得了机会去看他一眼。你猜,他对我说了什么?”
王狂轻轻按着胸口,忽然偏转过头,用力咳嗽。
他咳得很用力,是一种接近撕心裂肺的用力,衣裳下甚至可以看到支棱起来的根根骨头,虽然不大声,但是喉咙处一直有一些奇怪的的声音。
仿佛阻塞。
好半晌,王狂才停下咳嗽,喉咙一动,像是艰难地咽下了什么坚硬的物体。胸膛起伏渐近平缓。
“望舒二氏屹立至今,比儊月国祚更加悠远,靠的从来不是兄友弟恭血浓于水。陛下,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一点。”
***
凤春山踏出殿门之刻,一个熟悉的妩媚声音唤住了她:“凤将军。”
寒风迎面袭来,吹乱衣角拂动不止。凤春山并未回首。凤欢兜驻足,拢了一拢厚重的面纱,道:“斯令史。”
斯夭缓缓踱步,顺势略一点头,睁着眼睛说瞎话,道:“王世女看来气色不错,我便放心了。”
凤欢兜道:“托福。”
斯夭偏爱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哦?不知托的是哪一位的福?”
凤欢兜道:“自然是斯令史的心上人了。”
斯夭笑嘻嘻道:“是吗,她真厉害。”
凤欢兜道:“不对,斯令史一贯二三其节,心意不专,何时将牛童马走路柳墙花放在眼里。恐怕早就移情别恋其他的小娘子了罢?”
斯夭哼了一声,道:“那可不一定。”觑了一眼凤春山,见她面无表情,浑然不将自己放在眼内,好生没趣,有些悻悻地转回正题,“凤将军,你和巫咸是什么关系?”
凤欢兜身子微微一震,逃不过斯夭的眼睛。
凤春山终于开了金口,道:“斯令史此话怎讲?”
斯夭道:“你装给谁看。宴上的巫咸使节见了你就变了脸色,你以为旁人都和你妹妹一样是半个瞎子?”
凤春山道:“鸦孃在巫咸地位尊贵,仅次于十巫共主,可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我并不清楚她为何会待我另眼相看。”
斯夭道:“难道是因为你生得好看?但是我的姿色远远凌驾于你,她为何不多欣赏一下我呢?”
凤欢兜抢道:“或许是斯令史的眼光有问题。”
斯夭道:“今时今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虚伪罢。”她眸光一飘,落至不远处。
威武将军凤别正携夫人出殿,紧随其后的是新任六部之首、吏部尚书郦天华,天子面前红人,炙手可热。恰好与她目光相对,略怔了一怔,遥遥一拜,旋即离开。
“寻仇的,抱冤的,一个二个,迟早都会找上门来。凤将军,你可真是天怒人怨,不得人心。”
凤春山道:“这话可轮不到你来对我说。”
斯夭道:“你看,这不就来了?”
“凤将军。”
莲步姗姗,几不可闻。听在普通人眼里,大约是金花荐步,好花风袅一枝新。但落在凤春山的耳里,却是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戒。
这般步态异常熟稔。
与宫冰玉同出一门。
斯夭眯了眯眼睛,拱手道:“巫即副使。”
来者正是巫咸使团副使节巫即紫炁。她长发如瀑,遮住半边脸容,又散散披拂身后,仅以一根紫色绸缎系之,嫣然笑道:“斯令史,凤世女,鸦孃有几句体己话想邀凤将军一聊,可否请二位暂时回避?”
斯夭道:“鸦孃阁下既然有意,我怎好叨扰。告辞。”
凤欢兜轻道:“姊姊……”
凤春山目不斜视,道:“回去等我。”她大跨步跟上了巫即紫炁的步伐,低低道,“你居然敢来夜澜,我很意外。”
巫即紫炁道:“一切谨遵国主之意。”
凤春山道:“你在予皇书院时是宫冰玉的伴读,本该将她一举一动回报给师傅,阻止她过于恣肆妄为。但我刚进书院的时候,好几次险些被她弄死,你却一直坐视不管,甚至推波助澜。先前我只认为是你看不上我年幼无能,德不配位。现在想想,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巫即紫炁笑吟吟道:“如我所说,一切谨遵国主之意。”
凤春山道:“你听命的究竟是国主,还是僭主?”
巫即紫炁嗔道:“凤将军可真是坏心眼,就爱为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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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觏《强兵策》。
*晋江统《珍珠铭》。
*鸦孃:巫女。
*明刘伯温《奇门遁甲秘笈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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