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涵曦身子一僵, 突然面露喜色, 语气顿时一变, 道:“你……你难道是……”不顾身后随侍齐齐变色, 他上前一步, 拱手行礼, 惊讶中又透着满满殷勤, “……凤将军?”
凤春山盯着他微颤的指尖,并未言语。
宁宁奇道:“山山,你认识他?”
林涵曦连忙摆手,道:“凤将军高华若神, 龙骧虎步,啸吒风云,名动天下, 我区区一微末小臣,生性鄙陋, 从未踏出京畿之外,怎入得凤将军耳目。但幸使团当日入朝之际, 惊鸿一瞥,得见凤将军清仪风姿……”
宁宁见他言辞举止都极其恭谨,与方才好色之态大相径庭,眯了一眯眼睛, 道:“是么?”
林涵曦听出她语气里有质疑之意,脸色变了变,道:“凤将军, 这位是……”
宁宁嫣然一笑,朱唇绛色如初绽的梅花。她本想揽住凤春山的肩膀,但因为个子不够高,手臂揽不住,索性向下环住凤春山的腰,整个身子贴了上去,亲昵道:“我是她的人。”
林涵曦连忙道:“凤将军,恕我有眼无珠,冒犯了这位小娘子,还请见谅。”
宁宁道:“承你雅爱,是我受了抬举,还有什么需要见谅的?”
林涵曦额上已有冷汗,道:“凤将军,是我瓮里酰鸡,不识泰山,不知凤将军原来好这一口……此教坊里倒也有几个乖巧可爱的,凤将军若不嫌鄙秽,我可以为之……”
凤春山打断了他,道:“你刚才说,你从未踏出京畿之外?”
林涵曦道:“正是如此。说来惭愧,古人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生于京城,仕于京城,从不曾外派下放,此生竟从未离过家乡,也不得见四方大千世界,实在引以为憾事。”
凤春山道:“你也没有在君房上任过?”
林涵曦顿了一顿,满目疑惑,有几分迟疑道:“君房?”他咽了咽唾沫,坚定摆首,“凤将军,我从未在君房任过一官半职。不知这一问……”
凤春山略一颦蹙,缓缓看向宁宁,问道:“他说的是真话?”
宁宁点了点头。
凤春山不自觉捏紧了指头,原本紧绷的力气在一瞬间消散。不是他,居然不是。
秋风拂面,满堂华灯亦明灭不定,幽影憧憧,如时光回溯。记忆里的女孩子对镜自照,年少已有了绝色的初笔,那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听得背后声音传来,她立刻回身,低垂下头,露出一截娇美的脖颈,仿佛引颈受戮的天鹅,怯生生道:“郡守大人。”
一只手探过来,揽住她瘦弱的肩膀。李长宁笑嘻嘻道:“你这孩子,真是生得冰雪美貌。待会义弟过来,你可要好好地……”
她的眼睁得很大,记住那张脸上所有的残忍刻毒,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永志不忘。
然后她扑上去,如同出笼的凶兽一般,咬断了他的喉咙。
啃啮得血肉模糊,是很难看的场面。以至于她后来一直庆幸,当时兜兜已经昏迷,并没有看见那个满手满嘴血污的自己。
她背起兜兜夺门而逃。因为无法像来时一样从大门出入,情急之下,只能慌不择路,往人少的地方跑。在九曲水廊上遇见一前一后二人,后者是个一身锦绣的瘠瘦男子,前者是领她们来的仆从,正满脸笑意道:“通判大人,我家老爷已恭候多时……”
瘠瘦男子正望见她们,倒吸了一口凉气,满目惊艳垂涎,道:“这就是义兄所说的……”
衣袖忽然一动。宁宁扯住了凤春山的袖尾,道:“山山,我们往里走。”
凤春山并未抗拒,不发一语,任着宁宁拉着她往教坊深处去。
宁宁一边走,一边道:“山山,他方才盯着我的眼神好恶心,我真想捏死他。”
凤春山道:“在你眼里,世人谁不恶心?”
宁宁指了指凤春山,娇滴滴道:“你就不啊,我喜欢你。还有你那个胸很软的可爱小情人……”
凤春山道:“小心我砍了你的爪子。”
宁宁悻悻缩回手,嘟囔道:“反正我话摆在这里,他那种人有一个捏死一个,绝对不冤枉。”
凤春山道:“那你等会去捏死他罢。”瞥了她一眼,冷淡如冰,“你之前看了一圈,都探听清楚了没?”
宁宁骄傲道:“那当然。”
凤春山道:“你把人给我找出来,我带走她们。就这样。”
宁宁的眸光一亮,道:“难得有机会,不去玩一玩吗?”
凤春山道:“少废话。”
宁宁道:“好罢。范氏族长没入教坊的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妹妹。不接客的时候,三个人每一日一夜二十条汉子看守着。他妹妹前段时日怀了身孕,打胎的时候一尸两命;几个月前,十四岁的大女儿死了;现在还剩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儿。依此国律法,她是逆贼之后,不得赎买,不得从良,子子辈辈皆为娼妓,永世不能翻身。山山,你准备怎么办?”
凤春山道:“先要;要不到,就抢。”
宁宁观察着她每一处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忽然玩味地一笑,道:“山山,你怎么了?”
凤春山略一颦蹙,道:“你又在想什么?”
宁宁道:“你刚刚有瞬间的脸色很可怕。我就奇怪了,你这般恬不少悛的性子,头敢断,心敢剖,肝膈敢刳,怎么连这种事都听不了?”
凤春山微垂下眼睑。
帮助凤猗打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她毫无表情,喉咙如一截半入土的枯槁朽木,连哀鸣也发不出来。秋风恬然拂过,仿佛小儿柔软稚嫩的手指。凤猗早已昏厥,躺卧在血泊之中,长发纷乱绞缠如坠幽冥。刘婆婆将那赤红色的一小团骨肉递给她,她动了动喉头,蠹虫丝丝蚕食侵吞,朽木寸寸分崩离析,化为谁也看不见的齑粉。耳畔似回荡着婴孩的啼哭。稚子无邪无辜,但谁人不无邪,不无辜?
她徒手挖开土坑,很小,也足矣。她有一件很好看的鹅黄色衣裳,明媚又温柔的颜色,是凤猗在新年为她做的,只穿过一两次,异常珍惜。她用衣裳包裹住那一块分辨不出形状的血肉,仔细地凝视着那温暖的颜色是如何饱浸血红,又渐渐渗入泥土,变成暗沉沉的紫。
等到了第二回,她不再欲哭无泪,也不会对着遍地血污慌张无措。洗衣服,洗被褥,洗盆子,洗去满身血腥,一切井井有条。偶尔照见水面上的自己,涟漪破碎,她的脸孔也是破碎的,浑浊不清,满眼戾气,仿佛对这人世饱含厌憎的厉鬼。
但她更厌憎的是自己。
弱小的自己。
唇际划破一抹笑,尖锐如刀锋,凤春山道:“是我无能。”
宁宁颔首,道:“你心境不足,确实是最大的缺陷。”碧绿如幽潭的眼,仿佛静水下潜伏的怪兽之睛,凶煞呼之欲出,“你要知道,招摇山门人,无能是唯一的死罪。”
凤春山道:“师姐,你真是越来越像师傅了。”
宁宁顿时苦了脸,捂住双颊,道:“什么?没有!绝对没有!我才不要像那个老不死!”她微侧过头,眸光一扫,映入一个有几分瑟缩的人影,“你认识他?”
凤春山早已察觉对方的气息,只是并不放在眼内,道:“他是霜儿的世兄。”
柔欢道:“凤……凤将军。”
宁宁道:“你来作甚么?找山山单挑?”
柔欢怔了一怔,对着宁宁一抱拳,道:“在下柔欢。”他捉摸不透此二人的干系,硬着头皮道,“之前忽然有许多人仓皇逃出教坊,我以为是……”
宁宁道:“那么多人都逃了,你明明怕得要死,怎么还不逃?”
柔欢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
凤春山道:“你想说什么废话?”
柔欢皱了一皱眉,不情不愿道:“又不是我想和你说话,还不是苏修撰他……”
凤春山道:“苏画?”
柔欢道:“我,我方才见着你,恰好想起苏修撰对我说起一件事……他说过,若有机会再遇见你,一定要告诉你。”
凤春山道:“什么事?”
柔欢道:“我也不知道他讲这个作甚么……总之,他提起了一位君房的李郡守,尽忠职守,鞠躬尽瘁,最后为细作所谋害,是我朝之大不幸……”眼前人曾是毁灭君房的罪魁祸首,方棫不共戴天的仇敌,这番话怎么说怎么像是对牛弹琴,但想起苏画郑重其事的嘱托,柔欢还是尽量平静地说了下去,“李郡守有一位八拜兄弟,义结金兰,意气相投,正是我朝刑部侍郎林涵曦。”
宁宁咦了一声,道:“山山,不就是方才那个人吗?”
柔欢一呆,道:“原来你认识林侍郎?”
凤春山沉默良久,缓慢摆首,又点了一点头,道:“我找了他很久。”
六字之后,是骷髅若岭,骸骨如林。
她忽然笑了。这一笑很真诚,甚至带了一点温柔缱绻的意味,令柔欢不由瞪大了眼睛,怔愣结舌。
而在宁宁的眼里,仿佛望见了漫天烈火焚烧后的余烬,漆黑肃杀,硝烟之意扑面而来。
凤春山道:“多谢。替我转告一声,我欠他一个人情。”
柔欢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只能道:“好,好。”
宁宁摇了一摇凤春山的袖子,双眸明亮璀璨如绿宝石,道:“山山,刚才说好了哦,让我杀他……”
凤春山蓦然伸出手,捉住了她的下颔,道:“你别碰他。”
凤春山的手劲一向很大,这次居然没有一点留力,宁宁可以清晰听到自己骨骼发出吱吱作响的呜咽声。但她脸上并无任何痛色,声音居然依旧娇嫩温存如二月新柳梢头,道:“山山?”
凤春山道:“宫冰玉,你碰他一根毫毛,我就宰了你。”
宁宁毫不动怒,纤细的指头划过凤春山的脸颊,冰凉如飞雪,没有任何生者的温暖。她的声音亦轻如飞雪,仿佛来自母亲慈祥和蔼的呼唤,又仿佛出于地狱的恶鬼,充斥着狂热嗜血的欲望,道:“好,山山,我不碰他。我全部都留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评论区真的太可爱了,简直给我带来了无穷的欢乐_(:d∠)_
谢谢小天使们投雷撒花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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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氏原型参照明朝宋端仪《立斋闲录》:
永乐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教坊司等官于右顺门口奏:“有奸恶齐泰的姐并两个外甥媳妇,又有黄子澄妹,四个妇人每一日一夜二十条汉子看守着。年小的都怀身孕,除生子令做小龟子,又有三岁小的女儿。”奉钦依:“由他,不的长到大便是个□□材儿。”又奏:“当初黄子澄妻生一个小厮,如今十岁也。又有史家,有铁信家小妮子。”奉钦依:“都由他,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