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黯然神伤】
男人的智商超过140,不是怪胎中的佼佼者可也确实比常人高出一截。
并且,有着画面记忆力。
然而,这个令人羡慕的头脑又留给他什么呢?
让我们将镜头拉回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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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八月十六日夜·卫生间门前
走廊下缺了一块的挡雨板,斜斜擦进来的雨点,打在石阶上激起的白色水花,和一支明明灭灭的烟。
有风从空隙闯进来,几乎将手中的烟头吹走。
代田雪野半眯着眼睛看着豪雨如帘,意识却比这个临近午夜时间的任何一个人都清醒。
表面上或许和女儿有些相似,哦,准确地说是以前的女儿,因为自从入院后千绘的作息就被护士强硬地纠正,现在一点点好起来了;但是,父亲的睡眠则是,完全地,没有“睡眠”。
“睡觉”这件事就如字面上一般地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不给任何机会。
因为,很害怕。
因为,害怕会“看见”她。
因为,唯一深爱的女人,他却放弃了她。
自己的弱气,笨拙和无能,害了她,误了她,负了她。
……最终失去了她。
呼……
雪野接着吐出烟气的一秒叹了口气。叹得尽烟气,但吐不尽苦涩,面对着压顶的雨云,心也在下着豪雨,以至于没有发觉有人靠近。
由于并不是池袋人,年龄上和年轻人的代沟也不允许,因此没有做出——幸好没有在“绝对不能惹”的“池袋最强”主动靠近之时做出“逃走”之类只会让对方怒气值不减反增的愚蠢行为。
“那个……”
挡雨板被敲击时很有质感的声音。
雪野如梦方醒,一脸颓相地看过去,基本上,没看到这人的头顶在哪里。
拿起烛台,才好容易照亮到对方的高度。
好高!
诶?这不是那个叫平和岛静雄的先生吗?
啊对啊,他们今天在家中留宿来着。
啊对啊,下午千绘为了他还差点和叔叔们吵起来。
啊对啊,千绘住院时听说他经常去陪她。
啊……所以千绘才把我赶回学校啊……
爸爸我……成电灯泡了?
似乎每一位父亲在面对可能会和女儿有一点点亲近苗头的青年时都会自动拉起洲际导弹发射警报,用比警犬还要灵的鼻子和比鹰还要锐利的眼睛将对方全身上下判断一通。然后,想尽办法踢出门去!?
或许是眼神太科学家了些,当被他看作是“实验用物品”的静雄主动执行了“坐下”的有机行为后雪野感到一阵无法言喻的不自在感。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被自己亲手制造的机器人领导的机器人军团政变所背叛一般恐慌!}不得不说雪野打的比喻还真是上了一个普通人无法触及的档次。
“先生……其实早就认得我家女儿了吧?”
雪野垂着失眠上百个小时而干涩到几乎没法自如活动的眼睛,保持着“对背叛了机器人的戒备感”而避开眼神,坚决不与静雄眼神接触。
那个男人没有“睡眠”,他个人将困到极限,精神错乱之前而手动合上眼皮进行的大脑休息叫做“昏迷”。是一个相当科学的说法。
只在“昏迷”中他才不会做梦。
他才不会梦见他的妻子,夏惠。
图像式记忆力令他的梦境非常逼真,五年过去夏惠的音容笑貌毫无遗漏也不会模糊半分,进行普通的睡眠只会让他的梦境一遍遍重复和夏惠以及千绘共同生活的回忆。如同厄里斯魔镜*一般的幻象对某些人来说是件好事,但对他来说——就如同魔镜对邓布利多来说——并不会给他任何快乐,哪怕一秒都没有。
雪野只能客观地将自己的位置从主角上脱离开来,即便对自己说“沉迷一下吧”也无济于事。正因为如此,才更加悲伤。
他在梦境里就像是看着别人的梦境,却永远无法融入其中。
宁可不要睡眠与梦境,也想摆脱折磨。
他想到了方法,就是不去睡觉。
无休无止的化学实验,腐蚀性的药品,刺鼻的气味,精心地调配,漫长的反应等待,迅速地记录,成百上千的失败,和春笋嫩芽一般幼小的成果,需要人保护。每天沉浸在这些东西中,本来就睡眠不能保障,特地和困意死扛后的效果,就是现在他那张憔悴不堪,就连笑一笑的表情都满溢着悲伤的脸。
“说起那时,我这个当父亲的,还没有外人陪女儿的时间长,确实太不像话啊……”
然而,这个令人羡慕的头脑又留给他什么呢?
这个令人羡慕的,无法忘记亡妻的头脑,留给他的只有悔恨。
到底是怎样的人呢……那栋大厦的话……如果是那个的话……虽然从他给千绘输血上知道是个善良的人,不过工作……确实略微危险了啊……简直就是小混混哪……
千绘,究竟怎么会和向赖缴电话交友费用者催收帐款的人认识啊……
真是的,最近不去上补习班到底都认识了一些什么样的人啊。生活费也是,说是最近约稿的人很多不用我转账,不过最近连她的编辑也见不到了啊。
雪野心里嘀嘀咕咕,在“静雄是个好青年”和“静雄是个坏小子”之间不停地摇摆天平。
然后——
“虽然这样说有些冒昧,但还请先生理解一个作为父亲的担心好吗——”雪野掐灭烟头,对着雨景的那张因不分昼夜呆在实验室中操劳的,研究者特有的消瘦脸颊转过来紧盯着静雄。
他站了起来。
静雄觉得,那肩。
是只有……背负着“家庭”的男人才长得出来的臂膀。
可是讽刺的是,那肩。
是已经失去了“家庭”后将唯一的女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想要补偿却无法被领情的男人的臂膀。
上帝怕人类造巴比伦塔爬到天上来,故意让人类用不同的语言;现在他会很高兴吧,即便用相同的语言,人类也无法相互传递想法。
无法传递想法,便无法理解,最终分裂四散。
“作为‘那栋大厦’的员工,你有办法在不论多么危险的状况下,都不让自己,也不让千绘受到伤害吗。”
“——换句话说,对不起我不是在轻视你的工作,”
雪野握紧拳头。
“收账为生的你,能好好地和千绘白头到老吗?”
{如果做不到的话,请离开我女儿吧。}
——他本不想这么说的。是的。
包含着对女儿的担心,他本来想说的是“我女儿怎么会在担心你啊你小子不要以为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就可以随便出手了啊话说你那什么装扮酒保还是收账爸爸我可不想承认你这个小混混俗话说一‘父’当关万夫莫开怎么想你都不是能让我女儿幸福的男人开玩笑吗再去修炼个几万年吧再说代田家收购了你们大厦而你和我女儿关系亲密光是这一条说出去就足够本家被叔叔们乱刀砍死的了”之类之类,假若他身材足够魁梧雄壮或许还可以提个领子揍他几拳踹上两脚……可是他啥也不是。
他是代田雪野,弱得手无缚鸡之力一碰就倒一戳就萎的真·文化人,光是说一番平和版本都要握紧拳头才能说得出来,不然早就先吓出颤音了。如果说千绘的座右铭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那么爸爸大概就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了吧。
况且现在这种表达方式,显得他很慈祥吧?
“啊!?”
静雄的眉毛明显地就挑起来了。
“诶……”
雪野一抖。
{这么温柔都被识破了吗!?}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从‘你个当父亲的还没有外人陪女儿的时间长’一下子扯到好像我不得不和你女儿白头到老一样的状况……但是……”
——那个“不管是宇宙人还是大总统都绝对不能惹的男人”站了起来。缓缓地,慢慢地,从仰视变成了俯视雪野。
就是因为太突然了,所以才没有感觉到,没有心理准备,而且也从没遇见过类似事情的雪野,无法感知此刻从男人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流,似乎将秋夜瑟瑟的冷风都点燃一般膨胀着扑面而来;也无法看见,在鬓角之上的皮下,无法控制的青筋已经出现了清晰的脉络。
“首先——不陪着重伤的女儿的父亲有什么资格很伟大似的唧唧歪歪教育别人啊啊啊啊啊!!!!!!”
“……咦?”
他最后看见的,便是平和岛静雄将手边的一块挡雨板轻松拆下,整个地拍在他头上,然后顺利套到他身上的画面。
轰——!!
整个老宅似乎都在强烈地震荡着。就像是大雨天里一块陨石砸进了卫生间门前的感觉。但是,对此异变唯一能做出正确理解的,就只有看电视的上司·田中汤姆和扑倒在地的血缘少女·代田千绘。
千绘手边的水杯摇晃了一圈,好在是稳稳站立了。
{静雄在别人家又做什么了!?}——田中汤姆心音。
{平和岛先生……你在……干嘛啊……}——代田千绘心音。
“如果真的那么关心女儿,就不要让她半夜三更一个人在池袋乱晃!!如果真的在意她在和怎样的家伙往来,就当面问她自己!!二十多岁了还是个豆丁,说话要先张嘴摆口型,聊天要用手机打字,问她想吃什么,居然回答方便面!!你有没有好好照顾她,把她养成了怎样的孩子,光是一脸愧疚难道都不想改正吗!!你这样的家伙,真的能被叫做‘代田千绘的父亲’吗!!!”
“——平和岛先生!!!”
冲击力。
从后腰传来的。
什么人尖叫着从背后胡乱地抱住了他,拼命往后拽。静雄想要再拆一块挡雨板的冲动因为那悲鸣一般的喊声而猛然停止。
闪电破空。雷声轰隆。
他低下头,是两条细嫩的手臂从秀气的白色长襦袢袖口伸出,勾住了他的身体。
才意识到,那是千绘。
静雄眼神一空。
“……完了……”
背后的少女因为方才的痛感还在呜咽,她无法支撑身体的双腿软了下去,拉着静雄也慢慢跪倒在地。静雄踉踉跄跄地靠着挡雨板,垂下了方才还饱含愤怒的拳头。
柔软的金色刘海挡住眼睛,洒下一片黯淡的光。
“我……又出手了……”
后背有一大片湿了的感觉。
……是你,在哭吗。
还是雨太大,淋湿了我?
“代田……”
两个姓代田的人都是需要道歉的对象。无论如何,即便再不称职,打了认识的人的父亲,都该道歉比较好。
“……抱歉。”
头靠在静雄背后的千绘哭着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不能再这样了。我知道的,
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我会要了你的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