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心心念念】
————————————
早些时候下午·代田家会客室
将手机收进袖里离开房间的千绘面无表情地在廊间行走。迎面遇见的仆人们均向其颔首致意,千绘点头,眼神只向院中一扫,对方便会意,有条不紊地开始安装挡雨板。
一块块木板装上,走廊霎时变得阴暗起来。一位大婶递给她点好的烛台,千绘接过拿稳,扭身向会客室走去。行至门口,刚巧田中汤姆正退席出来,对着玄关打湿的台阶叹气。
“哎呀呀,这下可不妙。”
千绘略微欠身行礼,“外面雨大,请先生稍等一会儿再行打算。”
拉开门,奶奶和其他几位老人都在。少女行止有礼,近前正坐道:“秉大人,方才收看新闻,今暴雨不止,来客远路难行,可否允许他们借宿一晚?”
她的认知概念里,没有“奶奶”这个词。
从一开始,奶奶就只是“家主大人”。和爷爷兄弟们共商家事时也是,教导儿子们时也是,在商业场面上出席时也是,教育千绘时也是。那个女人,比任何女人,甚至比任何男人都要恐怖和冷酷以及强硬,才能在爷爷去世后稳稳地把持着家主的位子,将全家笼罩在自己的统治之下。
因此书中说的奶奶的温柔慈爱和美好,统统不存在于她的记忆里。她的记忆,除了大声的呵斥就是挥手扔过来的垫手木架子,还有,血。
—————————
十几年前·代田家
听到千绘的尖叫声,候在门外的女人拉开门,下意识地朝屋内那个较小的身影扑过去。
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她感到脑子里的内容物混沌着搅在一起,然后是被抱在怀里的孩子的哭喊如同钢针一下下刺进耳膜。
“奶奶!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会好好算算术,我会每天都练字,我会每天都好好上学,我再也不敢不去学校了!!”
千绘大声地嚎啕着向手拿折扇的老人求饶,身体在女人的怀里颤抖着。
“‘奶奶’!?我可从来没有承认过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小鬼会是我的孙女!夏惠你让开!生下这个又矮又笨谎话连篇还学会逃学的崽子,你还好意思护着她!!孤儿果然都没什么好基因,才会被遗弃!!”
抽痛。
改用手中的折扇向母女二人打去,女人更加紧紧地抱住千绘,将孩子的头埋进怀里。代田夏惠咬着牙一言不发,流着泪承受着抽打在后背和胳膊上的竹质扇骨。每打一下,她就会全身一紧,不自觉地勒紧了千绘。而感受到母亲痛苦的千绘,哭得更加厉害:“奶……唔,家主大人!我知道错了!千绘知道错了!!不要再打妈妈了!!”
她推开夏惠的怀抱,泪眼朦胧中夏惠头皮中顺着脸流下的红色液体像一支注水笔,她眼睁睁地看着血注流到夏惠的下巴,滴落到她的鼻梁上。
血与泪化开又融合,在她稚嫩的脸上蜿蜒出一道河川。
“啊啊啊……”
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血流如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此,奶奶这个词,和她便没有任何的关系。
只有让她满意,才能保护妈妈——为了不再让母亲流血,千绘吞着对她的恨意,拼命让自己达到她的要求。
这就是她的坐立行走,完全被活活打成现在这样的原因。
千绘憎恨着她。
东街的师傅说,她是中年丧夫的克夫命。
千绘藐视着她。
你记着,你是代田家的小姐。一辈子都是,死了也是。
千绘厌恶着她。
说到底,她和奶奶,就是没法合拍啊。
——小千绘,妈妈求你,别去恨奶奶,好不好?
我要怎么做才能不去恨她啊,妈妈。
伤害我,伤害你,使爸爸离开你,导致我们四分五裂的恶人,我要怎么才能不恨她啊。
妈,你告诉我啊。
无数次无数次,在梦中这样,向再也无法传话的母亲诉说着。询问着。示弱着。
那梦境,持续至今。
然后——
老人没说话,等待着周围的家老团体发表意见。
“嗯,今天确实天气不对呢。不过,留‘那栋大厦’的人在家里,无异于引狼入室。他们是怎样的货色,家主应该是最清楚的吧。”
三爷话外有话,斜眼看着奶奶。
“我也同意,原本照喜名这个提案我们就是不同意的,是你硬要收购他们。现在还要留在家里住?不是太不正常了吗。”五爷两手笼在袖子里,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其实什么话都没落下。
“家主夫人真的没暗中和那大厦的人有私交?”四爷继续说。
“哎,四弟,就差个脑袋就全埋进土里的人,怎么说话还这么不过脑子!你说是吧家主夫人?”三爷故作嗔怒地骂。
奶奶仍然不语,似乎在等着千绘的反应。
千绘有些沉不住气。怎么只是如此小事便联想到八百里外,这几个老头老太加起来都三百多岁了,精得肠子都打结了么!
“各位爷爷,可否让小女也说一句?”
听到她的声音,奶奶抬眼看了下她。其他的家老也扭过头,恁等着看她能说出什么话来。
“哦?小姐有何要说?”
少女根据此前临时抱佛脚,在企业会面前和照喜名要来的资料来胡扯,声音有些急促:“小女住在东京时,经常路过此次收购的商务大楼,那栋楼里有侦探事务所、援|交网站运营事务所、电话俱乐部、婚介所、高利贷、房产中介等等,看似各行各业的招牌都有,但这幢楼从二层到最上层的所有公司其实都有关联。将如此“地下”的地方据为己有,我们得到的并不只是那里面的小混混,也不只是那栋大厦原主人的负债。各种各样的情报都会通过那些小公司为代田家所利用,未来的可预见效益将会是无穷的。如你们所见,照喜名叔叔是个聪明人,他勾结外人对代田家不利也好,还是他勾结本家对你们不利也好,小女以为全是多余担心。目前大雨倾盆已成定局,若就将那二人赶走,整栋楼互相传开,对代田家也不是好事吧。大人,您说呢。”
“嗯,不错。”奶奶撑地站起,似笑非笑地朝家老们说:“一晚上而已,你们几个老头子莫不是从小被人骗大的?”
千绘心中冷笑。
从不主动发表意见,有什么枪都让下面的人来打,你还真是精明啊。
“饿了,开饭。”她对千绘命令道。
“……哦对了,”她恍然大悟,转身,“这么大的雨,你们也可以在这儿吃,免得一把老骨头出了本家门摔倒了还要诉讼本家台阶太滑。”
“是,大人。”千绘也有些暗爽。退出房间,向还在那里候着的田中汤姆微微点头,说:“外面风大雨大,请田中先生和平和岛先生在此留宿一晚吧。”
“诶!?可以!?”
“可以的。乡下老宅,若有不便,请多包涵。那小女先行告退。”躬身退下,少女抚着心口。
“太好啦,要是老头们不同意,这么大的雨,平和岛先生该怎么办才好。”
“咦?为什么我会突然想到平和岛静雄?”
少女自言自语地离开了。
而在那走廊拐角的暗影里。
“……什么为什么啊……”
许久,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在嘲笑着少女。
“——因为你在担心他啊。”
“爸爸我可是过来人呐。虽然没人肯来请教。”
男人充满挫败感的苦笑消失在黑暗中。
——不能再想了,代田千绘,快把池袋忘掉。
女儿的念头。
——原来一直长不大似的我家的女儿,也开始有在意的男人了吗。
父亲的念头。
这两种念头,很难相互传递。甚至,永远都不会。
因为父女关系,已经名存实亡。
————————————
几天前·夜·某废弃楼楼顶
“果然什么都查不到吗。”背对着月光坐在天台储水罐前,纤细的手指敲敲夹着报告的塑料板,折原临也似乎早就料到不会有什么特别发现,“代田千绘还真是块难啃的骨头哪。”
“看来暂时是不会有什么进展了?”
侧着他站在一边的年轻医生两手插兜,半边脸上的镜片发着光。两人刚好形成微妙的九十度角。
“嗯,大概吧。”临也含糊地应。“身份资料也是一片空白。啊啊,干脆把她早稻田化学实验室的爸爸绑架来看看?说不定会出现激变?”
“把人家父亲绑架了当然会激变啊喂。你不觉得玩得太大了?消停点儿吧。”
新罗后退一步靠在储水罐上。
总算是暂时糊弄过去了。
不过,如果不快一点让她答应的话,我已经坦白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被临也发现。
一旦曝光,我也好,临也也好,全都鸡飞蛋打。
但是,似乎千绘自己也有些考量。
她在计划着什么,又还有什么隐瞒的事情吗?
“呐新罗,”
临也突然的插话打断了他的思路。
“啊?”
“中秋节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叫什么打算?”新罗眨眨眼,“如果是问要和谁一起过的话,我想除了赛尔提也没第二个人了吧?两个人~在月色如水的夜晚~看着美丽的月亮~然后共舞一曲~啊啊啊!!!!不行了我的性|妄|想已经无法自控!!”
“冷静,笨蛋。”临也一把小刀甩过去,止住了密医的自我陶醉。
“……哎~~两个人,看着美丽的月亮,吗。”他脑袋歪着俯视夜色中的池袋,在全世界所有人类中试图找一个能勉强和自己一起赏月而不致让双方都掀桌的人选。
——矢雾波江忽然一个喷嚏,把手里的文件都打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