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槁木死灰】
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地下金库,今天迎来了一位看上去并不富裕的年轻客人。
银行的个人保险柜业务区因为多采用合金钢制作一切设施,通常看上去带着一股寒气。而这片区域,也因为人迹罕至而散发出寒冷的气氛。
“小姐,您的保险柜。”
有需要办理个人保险柜业务的,通常不是富豪就是显贵,因此,在这片区域工作的职员,从表面上就能看出与外面的普通职员完全不是一个档次。青年虽然看客人并不像有钱的样子,却还是礼貌地接待了她。
“请您把钥匙交给我可以吗,按照规定这一步必须要由我行的工作人员来执行。因为开启的力道要有一些技巧……小姐?”
面前的客人似乎心不在焉,青年不由得反问了一句:“您在听吗?”
“…………啊。”
女子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缓缓地把手抬起搭在青年的手上,接着,精致复杂的保险柜钥匙沉甸甸地落在青年的手里。
青年对这把钥匙很熟悉。钥匙本身并没有太过独特的设计,是该银行个人保险柜的通用模具制作出来的手柄,长时间以来青年已经接触过许多手柄与此相同的钥匙,他们之间的区别只在于嵌入锁芯的部分而已。
但是,与女子的手相触的一刹那,青年忽然感到一震恶寒。和这里的气温无关,纯粹只因为女子身上散发的气息给人不详的预感。青年仔细地看着女子的手,隐约看到手指外层像是被一层薄薄的黑雾包裹住了一般,显得皮肤发灰。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向女子的脸,发现她的眼神里——不,与其说眼神里有什么,不如说已经什么都没有,因而也没有在看着任何东西了。
空了。
什么空了?
松尾幸的眼睛,还有她的心,她的脑子。
“小姐?你没事吧?”
“…………不,”她的嘴唇几乎已经不动了,“麻烦你了。”
青年听得出这是一种催促,自知自己有些多嘴了,连忙道歉着将钥匙插入,扭转锁芯的时候微微向下用力,与下方的激光检测仪器相吻合后,听到一声细小而又特殊的“滴”,才将锁芯一百八十度扭转。然后,同时按下银色的金属按钮,只听到“咔哒”一声,保险柜的第一道门慢慢地开了。
不过,与其说是门,不如说通往门的门出现了。只有确保钥匙的真实性,输入密码的键盘才会弹出,钥匙的意义恐怕只在于此吧。
“那么,接下来我就不打扰了。小姐您想在这里呆多久都可以。”
青年将钥匙放进随身准备的红色天鹅绒布袋中,恭敬地转身渡让给了女子,然后轻轻退了出去。
——接着,独自面对密码键盘的松尾幸,曾经大声说选择成为人类、即便痛苦也要忍耐的松尾幸,曾经大声说着要成为正义使者、要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被小林翔憧憬的、被小林翔保护的、被一桥雅子狠狠戳穿了伪善因此不由自主地施以报复的松尾幸,抬起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伸进了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了薄薄的一张纸条。
那张四年前用毛笔写好的纸条,日久天长渐渐变得模糊,但并不妨碍阅读。与折原临也分别后的幸回到了家中,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结婚时带来的行李面前,过了很久很久,慢慢地开始找起以前的记事本来。
那个记事本,其实并没有用来发挥本来的用途,只是用来夹了一封信罢了。人们往往不会用夹东西的本子写字,也不会用写了一半的本子夹东西。为什么本子要发挥不属于它本来职责的功用呢,没有人加以考虑过。
记事本中夹着的信封,四年过去散发着质朴的神户郊区的土地味道。幸没有再次阅读那封信,而是直接拿出了里面写着密码的纸片,又从破旧的铁盒子里拿出光亮如新到不可思议的精钢钥匙,慢慢地爬起来出门。
——只是想,看一看它。
只是想确认一下,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好吗。没有人理会的十一年间,它哭过吗。这或许本来该陪在自己身边的精致凶器,却被愚蠢地想要回到人类社会的自己无情地抛弃。
带着锐利锋刃和精美花纹的骄傲感出生的冷兵器,躺在保险柜中无人问津的岁月。
这样的它,会恨自己吗。
什么啊,说什么傻话。
眼睛里好像落进了尘土,幸胡乱地用外套袖子擦了擦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纸条上,轻轻伸出手,缓慢地按下了密码。
刀怎么会有感情。就算有感情,我又怎么会傻到指望它不会恨我。
“哔哔。”
两声短促的电子音后,密码键盘收回,而真正的柜门弹了开来。承载着幸记忆的熟悉的桃木盒顺着自动伸展的隔板平稳地推到她的面前,散发着桃木香味的木盒还是如她第一次与它相见那般精美庄严。幸深呼吸了一下,颤抖着将纸片重新塞进口袋,伸手覆上了木盒。
像是接了地气似的,神户的味道顿时顺着指尖飘进了心间。
熟悉的感觉。并且也是……不愿意回忆起来的感觉……
开了木盒隔着棉布包装抬起刀身,意识并不十分清醒的幸略略沉下心,小心地避开刀口取下了布套。
和那时一样,清亮的银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在全是金属包围的地下金库,这银光更加刺眼明亮,并且寒冷异常。
精钢铸造,银柄雕花,长度大约三十公分。护手部分用了一点金子雕刻成高贵的百合形状,香兰剑叶,葡萄暗藤,一切都极近完美地被铸造成妥贴的模样。
令人怀念的模样。
明明是用来伤人的武器,却散发着久违的朋友相见般的异样温暖。
为什么会这样呢。
幸看着不由自主向匕首伸出的手指,她很清楚地看见了手指上黑色的气流,慢慢地,慢慢地变得越来越浓。就像是被□□慢慢腐蚀的肉块般,总有一天会侵入到心脏。
“不要……”
——那是个危险的征兆。
可是已经来不及逃跑也不能够被控制,手指像是被线牵引着紧紧握了匕首,瞬间身体中缓慢沸腾的血液像是从圣杯中倾泄而出的黑泥汹涌而来,扑向了一无所有的自己。幸很明白,自己的意识将会于不久之后彻底消失,可是她也知道,就算求救,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那个野兽般的自己。在这个不需要正义使者的世界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所,潜意识中的愤怒和想要报复的心理,已经没有回头路地擅自将意识往混沌中拉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想变成怪物。
眼泪滴答滴答地落下来。
——就算失去了珍惜的东西……就算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我也不想输给怪物的自己……
被牢牢粘在右手上的匕首甩出一道银光。
——我……想做一个人类。
生理性厌恶再次使她的呕吐物像是喷泉般喷发出来。不堪入目的污秽挂在嘴边淋在身上。
——我只是想……就算痛苦也要拼命忍耐,不断地让步再让步,到最后,至少……保护和翔的约定,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啊。
在你不再需要我之前,我会一直呆在你的左右。求你个事儿,如果我再次失去理智,变得不像人类——到那时,请你杀了我。
那是,仿佛在世界之初,亚当和夏娃般,拥有着“唯一”殊名的男性和女性。
那是她和他新生活的开始。单纯的约定,温暖的守候,绝对牢固不破的誓言。
但随着野兽之血的牵引,强烈的嗜血冲动使匕首毫不犹豫地穿透了自己的左手。女子人生中的天平,也终于无情地倾斜以至于颠覆在地,被回到野兽的自己一脚踏碎。
如果她还能够思考的话,她会说什么呢。
“啊啊,斋作爷爷,我果然是输掉了啊。抱着半吊子的觉悟果然是不行的……成为人类的痛苦我已经知晓,看来也没能坚持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了。”
如果冈本斋作听见了她的自白的话,又会说什么呢。
“是嘛,亲爱的公主殿下。可是就算你想要回到我这里,老头子也不能收留你了。现在才想重新成为杀戮公主,已经来不及了。”
——是啊,我能回去的地方,已经哪里都没有了。
然后——
“唔呜呜呜呜呜呜呜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在地下金库里空洞地回响。
然后,山城幸与小林翔所生存的世界最初的誓言,飞灰烟灭。
嗯。
我答应你,幸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