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一介弱女子无法像弟兄一样为国效力,为家族争光,承蒙皇上和娘娘另眼相看青睐有加,才得以留在宫中侍奉陛下左右……臣妾真的不知道是哪里犯了错,如果,如果因为我的莽撞给家族降祸,那我,我……”安才人哽咽了好一会儿,捧着手帕哭抹了一通眼泪,才抽抽搭搭继续道,“娘娘,臣妾并非来求赏赐,可现在……臣妾心里实在是上下忐忑,唯恐做了什么触怒了陛下,臣妾心里头慌,多少人都在看臣妾的笑话,娘娘,您是中宫娘娘,宫里的主心骨,臣妾的心思不敢跟别人说,只好斗胆到娘娘这里吐一吐。”
安才人边哭边说,边用眼角观察皇后的态度,她说了许多,也哭湿了一张帕子,看起来整个人我见犹怜,彷徨无依的,这种表情固然有故意为之的意图,但实际上,安采玉心里也觉得越来越没底。
皇后的脸上看不出来什么神情,如果硬要说有,大约也只能叫发呆,很奇怪的反应。皇后能坐上皇后的位置,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一个厉害角色。安采玉临入宫前应该注意的事情家里的叔伯长辈都教导过了,入宫之后,更是听闻了不少皇后昔日曾为周妃时的所作所为,所以她不轻敌,所以很小心地藏匿自己的目的,所以现在,她忽然有点心里没底。
若薇是有点神游,但心情很平静,对眼前这个来刺探、炫耀、努力争取一席之地的小丫头并没有恼怒。对于今天的这个结果很久以前她早就遇料到了,不是安采玉也会是其他的什么人,其实不在于对方是什么人,而在于罗颢根本没有‘但求一人到白首’的认知。
他对她有情,若薇从不怀疑,并且用情很深,这一点也丝毫不假,他会担心她的吃醋而刻意疏远其他妃子,他会因为她没有怀孕而杜绝任何其他人怀上龙种的可能,他用他的方式来叙述真情,他用他的方式保护她,可惜却不知道她真正要的是什么。
就比如今天,若薇视线从墙角的滴漏铜壶上转了一圈,大约再有一刻钟,她敢断定安采玉正处在花一般美好季节就要面临突如其来的霜冻,并且在后宫中恐怕再没有翻身之地。理由很简单,罗颢会来,而他会看到这一幕。
注意到安才人最终停下哭诉,若薇如梦方醒地回过神,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抱歉,本宫刚刚走神了。因为忽然想起一句话,”若薇扯了扯嘴角,看看安采玉,有点叹息,“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娘娘?”安采玉不解。
“你真不该挑这个时候来,”若薇抬眼,越过窗外的回廊看着远方,“不管你是到我这里请求主持公道,还是怀有什么别的目的,皇上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皇上,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皇后。”
安采玉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越发茫然无措,“娘娘,怎么您说的,臣妾都听不太明白……”
若薇的视线越过窗子等了片刻,直到看到意料中会出现的熟悉的身影,才把视线转回到安采玉身上,看着她脸上无辜纯情的无措笑容,也绽出一个微笑,“听不懂没有关系,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安采玉保持着笑容,暗暗心惊皇后的敏锐的同时,快速地想了一遍任何自己有可能留下的破绽和任何会招来祸端的行为,没有!
她坐在下面的偏座上,正犹豫皇后话里的意思,想着是不是要半途而废,从长计议的时候,不意外地听到外面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又张扬的声音预示来人是男子,即使没有宫侍的高声传唱,安采玉也知道,这是皇上来了,她稳下来,因为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中。
她是故意挑好这个时间来皇后这里的,既让她有充分的机会诉述委屈,又可以碰到忙完朝务归来正好到皇后这里用膳的皇帝,一会儿见到皇上之后,她无需多做停留,拜过即退就好,她要让自己今天与皇上的见面看起来像无心的偶遇。皇后,事实证明非同一般,她不能轻易招惹,但皇上的宠爱,她有信心能分一杯羹。
因为她,安采玉,不仅仅是这一拨秀女中第一个被皇帝宠幸,也是这几个月,后宫中被皇上另眼相看的第一个人,她有理由相信自己在皇上的心中与其他人不一样。当务之急是维持这种不一样的印象。
皇上欠她一个封号,而家族后盾的关系使得皇上不会彻底忘记她这一号人物的存在,那现在她唯一的问题,就是用自己的这张脸,唤起皇上对那日邂逅旖旎的回忆。她有信心,对自己的容貌。
罗颢从外面走进来,老远就看到前厅有客。
“臣妾给陛下请安。”安采玉屈身行礼。
“起来吧。”罗颢边走边手势微抬,没注意跪在地上的是谁。
安采玉起来,视线随着皇上的身影追随过去,脸色实在不能说好看,因为皇上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之前心里所有的想法,似乎都成了自作多情的想当然,她一掌劈入水里,不兴半点波澜,什么都没剩下。这难道就是皇后刚刚话里的意思?
若薇一直在留意安采玉,见状微微摇摇头,“陛下,您最近行事有失公允,我若做主仲裁了,你到时候不会怪我扫了陛下的面子吧。”
“嗯?”罗颢一愣,“何事?”他若有所感地转过头,看到身背后匆匆忙忙因为皇后一句话而重新跪下的某个后妃……
是她?
罗颢想起来了,却紧接着又为若薇的话而皱眉,“到底何事?”
若薇轻飘飘地开口,“陛下觉得是应该是封安才人昭嫔好呢,还是宁嫔?或者陛下有什么别的想法?”
罗颢一听就明白了,是他把这个事给忘了。
册封大小也是个后宫中的正经大事,原本想在下旨之前,罗颢跟若薇先通晓一下,安抚一下她那个容易炸毛的性子,他了解她,这件事如果先斩后奏,或者通过他人之口让她知道了,恐怕就不仅仅是炸毛那么简单了。罗颢心里是这么打算,可实际上,日日相伴、水乳交融的气氛下,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来二去,拖到了最后,却以一种他最忌讳,最不乐见的方式暴露在若薇面前。
“呃,若薇……”
“好了,现在既然陛下在这里,这件事理应由陛下做主,本宫就不越俎代庖了。”若薇打断他,现在不是一个解释的好机会,“皇儿该吃饭了,我得去看看他。”若薇扫了一眼面前两人,屈身行礼,然后抽身离去,前厅之上只剩下罗颢和安采玉。
安采玉跪在地上,对皇后的借故离开有点窃喜,如果是她,她绝对不会在这种情形下留任何机会给其他人,现在是她与皇上的独处的机会,相当难得,她可不会傻傻地放弃。她抬起头娇娇弱弱地唤了一句,“皇上……”
罗颢皱眉,想起刚刚若薇那眼帘低垂、表情不明的沉寂反应,心里没由来地升起一股焦躁。他那张阴霾而没有表情的脸把安采玉吓得不禁瑟缩一下。
“皇上,臣妾……”
“常贵。”罗颢没让她开口,直接唤人,“内务府拟旨,安才人宁静淑贤,侍寝有功,即日擢升为宁嫔,赏玉如意一对儿。”罗颢口头说完,看了一眼安采玉,“无事就可以退下了。”
这个结果不能不说好,但是安采玉看着皇上的脸色,总觉得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皇……”皇上深深的皱眉让安采玉把后面的话都吞回去了,直接跪拜谢恩,后退离开。
常贵在一边战战兢兢的记录下皇上刚刚的口谕,没敢立即离开张罗。说实话,皇上刚刚嘴里的说‘赏’的时候,他甚至能听到语气里的铁锈味,皇上正发着火呢,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要“赏”,所以他得等着,等着皇上其后可能出口的‘罚’。可皇上似乎全没有那个心思,三言两语解决了这边之后,甚至没空疑问常贵为什么迟迟没有离去就直接转身进内殿。
……
“她说了很多,她的家族,她的委屈,她的彷徨……可那不关我的事,我只想知道,那天的事,你跟她……你是因为她长得像我,还是……”若薇绕了绕手势,后面的话实在说不出来。
“不是!”罗颢有点羞恼地打断她。若薇怎么能这么想?那不过是一个凑巧、偶然,跟像不像的有什么关系,再说,就算她们之间的眉眼地方有一点像,他已经怀有真品,还至于对一个劣质赝品大惊小怪?
看到罗颢表情里暗含被冤屈的恼怒,若薇笑了,“我想也是!”
“若薇……”罗颢看到若薇缓和下来的脸,不自觉地清清喉咙,他知道自己必须对若薇说点什么,类似道歉的话让他感觉有点别扭,不过,“今天的事,呃,像安才人这种恃宠而骄、不知进退的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
“我知道。”若薇平静又有点苦涩地回应。
所有的回答几乎都在若薇预想的范围之内。罗颢不是因为美色、不是因为勾引、或者相似什么的原因而出轨,单纯地就是因为恰好,恰好有那么一个花一样年纪的女孩子,恰好这个女孩子是他名义上的妻妾,所以他就顺手享用了,光明正大理所应当。而他对安采玉的惩罚来源于她的争宠——冒犯了皇后,扫了皇帝的面子——注定被嫌弃,无关她为了那一次偶然做出的迎合、承欢,又或是贞操。
“以后不会再发生。”若薇把罗颢的那句话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下,她不会天真地认为罗颢是在保证从今以后的‘从一而终’,他只是在保证,今后不会有类似争宠事件闹到她的跟前,一切都说得很明白。
若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摸着罗颢的脸侧,心疼而又悲哀,为了自己做出的那个决定。其实,真的不是谁是谁非的问题,罗颢作为他自己,已经为她做得太多,多到让旁人看来可能都会觉得‘过分’的地步。可做得再多,他们之间还是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根本问题就是罗颢不懂平等,不懂一夫一妻的观念,他并不把忠诚当成婚姻的一种责任和必须,他只是把对美色的克制看成是一种宠爱的象征。克制而独宠,但无关忠诚和责任,所以‘出轨’并不能叫出轨,一切都无法避免,不是这次,也迟早会有哪一次。若薇曾经希望有一天他会懂,她曾经想过用某种潜移默化的手法让他明白,可惜前途迷茫,而他留给她的时间又是那么的短。
“若薇?”罗颢抓住她的手,她没有跟他吵,她的眼神透着温柔和水雾,这让他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从若薇的眼睛里,他没有看到愤怒和尖锐,而是失望,让他觉得无措的失望。
“太突如其来了,我需要时间。我现在不想跟你吵,让我们彼此都静一静吧。”
若薇说要静一静,就是要罗颢抽身出来不要入凤鸾宫的意思。这是正常的反应,相比若薇平静的反常态度,罗颢更乐意见到这种正常的反应,那在他的预料之内,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悬在半空中,需要费心思量背后的动机,正常的反应让他觉得放心。
两人的生活基本恢复到了之前冷战期间的模式,没什么不同,除了罗颢没有继续涉足后宫拈花惹草,他倒是很明白若薇的脆弱神经是哪一条,而若薇则照常看她的那些掌柜们的账本报告,照常花大时间陪儿子玩耍,照常出宫见夏丛信,并且依然喜欢从街上买一些乱七八糟不值钱的东西带回来,从衣服到零食或者是小孩子的玩具,没有异常,也没有真的做出昔日她发狠说的什么‘你找一个,我就找两个鬼混’之类的行为。
罗颢为此松了一口气,放下紧绷的神经耐下心来等,等这件事慢慢过去,期待一切恢复如昔。
他以为事情会像他想象的那样,可他忘了若薇就是若薇,很久以前,她就表示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生活态度。
她离开了,去游历天下并带走了儿子,只留下几句话。
[亲爱的颢:
离开,是我多日思考后唯一能接受的决定。我宁愿谋杀爱情,也要成为你心口永远的朱砂痣。
附,耀阳我带走了,如果他乐意走上你安排给他的那条路,我会尊重他的选择。
吻你。
若薇
七月十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