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过年必定一番热闹忙碌,张歆却习惯把春节当作休假的机会。
来这里的第一年,有小强作护身符,还有一帮能干的丫头,多少事都烦不到她头上。第二年,客居松江,人手少,人口事务更少,又得了个能干的穗娘。过年几天不做生意,抽出半天往几家拜年之外,就是关在家里带孩子们玩。
张歆是打算在泉州久居扎根的,又有了一帮子亲戚朋友,不比客居随便,可也没有根基,不象许多人家要开宗祠祭祖宗,迎来送往好些交际。
阿玉和阿松兄妹回家时,把张歆送给两个姐姐家的年礼带去。不外乎吃食和布料。
陈家那边,张歆预先请阿金多采购了几十只鸡几头猪,地整得差不多,结算工钱,正赶上这边杀猪,就一块儿宰了,连这寿筵用不着的下水一起分给陈林两姓工人。另外托阿彩给阿怀阿祥两家都送了几块棉布给大人孩子裁剪衣服。
送给陈林氏的新衣是张歆早些时候抽空亲手做的。腰带是小羊的女红功课。
这段时间,张歆也算见识了陈林氏的精干和固执。湖西村的青壮劳力开到郑家村开始整地,陈林氏就没怎么回过湖西村家里,一多半日子都在郑家村监工督促进度,帮着阿金调度安排,和阿怀媳妇一起给工人做饭。空闲的时候就在附近几个村转悠,打听那附近的田地。
雇了那么多人,又要管饭又要发工钱,还少不得要买些工具种子,张歆一直惦记着,怕阿金手头资金不够。陈林氏却叫阿彩传话叫她不要管,把心思都用到寿宴上,缺钱了,自会同她开口。可一直等到地都整好了,除了留下看守的阿金的子侄,其他人都拿了工钱,提了猪肉活鸡,欢欢喜喜回家过年了,张歆也没等到陈林氏或者阿金开口要钱。
不用算,张歆买地那日留给阿金的十几两银子,肯定办不了这么多事。多半陈林氏把张歆先前留在她处,请她帮忙送给族人过年的四十两拿来付工钱了。弄不好,第一次见面,张歆拿出来修整坟茔的一百两也被“挪用”。
纵有不满,张歆也只能留到见面再同陈林氏分说。
按规矩,正月初二是出嫁的女儿回门的日子。张歆通过阿玉阿松与阿霞阿彩约定,那日全员到齐,陪陈林氏热闹一日。
说起来,余府也算她的“娘家”。张歆同潘氏说好,准备初一下午,就过去拜年,陪老夫人吃顿晚饭。
让张歆有些意外的是,寿筵过后,潘氏来找她,说是她家老爷说的,余老夫人的寿筵只是拜托张歆张罗,说到底是他们夫妻该做的事,张歆出了力,就不该出钱,要把张歆为寿筵花的钱还给她。
真说到筹备这场寿筵过程中的各项开支,数目可是不小,余家多半出不起。然而,扩张改造酒楼,置办家具器皿,招募训练人手,等等,与其说是为这场寿筵开支,不如说是先期投资。福寿阁借着余府寿筵一炮而红,钱途大好,程启只庆幸得到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哪里肯要钱。
张歆却明白余同知这种“清官”是什么心思,转头就估计了几个数字,开了张账单给潘氏。包括阿金采购食材花的钱,那些临时工的工资,甚至还有寿筵中摔坏的几个碗盘的折价。按这份账单,热闹轰动的一场宴席,余家不过掏一百多两,比起收到的寿礼,不值一提。对此,张歆也有说法,福寿阁的场地设备,余家借用一天,有借有还,损坏的也都赔偿了。程家家人,是程启作为朋友,借来给张歆使唤,不过一日,余家已经打过赏。张歆孝敬义母一场,她的人为她做事,理所当然,怎能向余家讨要工钱?
张歆还诚恳地感谢潘氏对她对福寿阁的信任,感谢余家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交给他们,让福寿阁沾了老夫人的光,一下子在泉州一带出了名。
操持家务精打细算的潘氏,顾及名声爱惜羽毛的余同知,对张歆的态度和处理都很满意,越发将她当作自己人。
剩下自家过年的准备,也不过衣食两样。
今年,张歆穗娘没工夫亲自动手,早半个月请来裁缝给四个孩子量体裁衣。新衣服做好送来,比不上张歆和穗娘的手艺。孩子们亲眼见到,甚至参与了大人的辛苦忙碌,哪里还会计较这个?一个个高高兴兴地试衣服,体味到的都是长辈的关心爱护。
至于吃食,寿筵的准备过程,剩下不少成品半成品,就不需要另外张罗了。
眼见诸事妥当,再没什么需要她动脑动手,张歆彻底松懈下来,准备好好休息几天。有勤劳的顾实夫妻和穗娘在,她很可以过几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懒虫日子。
只是——小强不允许!
小孩子不会睡懒觉,睡够自然醒来,醒来就要活动,安静不住。
原先,张歆起得早,没有感觉,这回想赖床,可算知道小家伙的能量和执著。
搬到薛家,房子宽敞,张歆给小羊设了一间闺房,也给小强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小房间。
小羊毕竟大了,第一天夜里,认生害怕睡不着,听见点动静,吓得跑去找妈妈。过了两天,熟悉了环境,就好了。
小强却不理这茬,仍要跟着张歆睡。想着他小,张歆硬不下心肠,只能劝说哄诱。几个回合下来,小强倒是认得了自己的房间,可只当游戏室,藏宝室,捡到什么垃圾都拿进那个屋子收着,就没觉得那是给他睡觉的地方。
往常他醒来,起床,妈妈多半已经起床了。偶然无事,妈妈会和他一起躺在床上玩一阵子。小强很喜欢和妈妈在床上藏猫猫,做游戏,喜欢妈妈咯吱他,更喜欢在妈妈的身体上爬来爬去。
不能理解妈妈这回是紧张过后,想要赖床休息睡觉,小强早上醒来,看见妈妈还合眼躺着,就以为妈妈是在同他玩,抓住机会翻到张歆身上,又爬又骑,又挤又拱,又摸又扯,又笑又闹。
张歆睡意朦胧,不甚其烦,把他拉下来,压在床上,指望能太平一阵,再睡一会儿。
小强以为这是妈妈新的游戏方式,越发高兴,越发得意,努力挣扎出来,更兴奋更用力地往妈妈身上扑。
张歆越想压制,小强越是来劲。只要张歆赖床不起,“别闹,妈妈累了,让妈妈再睡会儿”之类的说辞,在小强听来就跟“继续游戏”一个意思。
穗娘和小羊比较能体谅张歆的渴望,自己也不赖床,听见小强闹得厉害,进来把他抱出去,变着法儿陪他玩。
奈何小强有个固执的念头:先前妈妈太忙,不能陪他玩,经常把他丢给干娘,眼下,妈妈不忙了,躺在床上不用做事,当然就该是陪他玩耍的时候。小强也有足够的机灵,总能很快摆脱这些人,跑回他和妈妈的房间,继续骚扰张歆。
于是乎,小强被抱开,张歆松口气,安心沉回梦乡。可周公刚露个影子,就被去而复返的小强又赶走了。
如此几次,张歆只好正视当了妈就失去了睡懒觉的权利这一事实,郁闷地爬起来,对着精力过剩的儿子发呆打呵欠。
小强不在乎妈妈的精神状态,只要在妈妈身边,他就有无穷的办法和点子让妈妈同他玩,或者,被他玩。
张歆千万能耐,拿这么个儿子却没办法,只能在郁闷中消极抗拒。
郁闷渐渐凝聚成不满。人和人之间,哪怕是母亲对儿子,一旦存着不满,就能挑出看不顺眼的地方。
这会儿,张歆看见小强动手不动口的样子,听见偶然蹦出的“啊”,“哦”开始有气:两周岁生日早过了,一过新年,按这里的算法就三周岁了,怎么还不说话?!
两周岁还不说话,即使尚不足以定性为“问题”,也是晚的了。张歆原来不大紧张在意这个。一是因为小强听和理解的能力并不差,虽然不会说话,能找到其他方式表达自己,也不错,更锻炼解决问题的能力。二则认为说话迟缓是语言环境混乱所致,等环境安稳下来,他自己理出头绪,自然就会开口。
虽然都是同一种语言,小强却生活在多种方言的包围中。穗娘和松江那些人的松江话,顾实夫妇的南京话,薛婶陈林氏等人的闽南话,余家的山西话,如果再加上襁褓中的扬州话和山东话,以及官话,小强两年多点的人生中有七种口头语言。张歆一直说官话,因而能说点官话的人同小强说话,都会说官话。可这年头也没人去普及官话,说惯了方言的人,说起官话也是南腔北调,差点的就是一门亚方言。
老实说,小强没被这么多“话”弄得糊涂,大多情况能够理解别人对他说话的意思,张歆暗地里已经很看好儿子的语言能力,不想多加强求。想着他一落地就会咿咿呀呀,就觉得不可能是哑巴。
可如今,被小强搅得不能睡懒觉,张歆心气不顺,就想也给他点挫折。
他是真的被几种方言搅糊涂了,说不出来?还是,因为周围的人太理解他,让他太舒心,觉得没必要开口?张歆考虑这后一种情况的可能,决定逼他一逼。先得让他开口说话,说得不清楚不好,可以慢慢纠正。
这么小的孩子,生活在稳定的环境里,其实还没多少必须交流的急迫。家里这些人,余家的王氏都很清楚小强的习惯和喜好,下意识地就会照顾迁就。小强还幸运地有一个非常能理解他的姐姐。往往小强突然有什么要求或需要,张歆他们不明白,小羊都能替他说出来。
要逼小强说话,就得让他不那么舒服,非得开口提要求。
小羊最喜欢弟弟,喜欢让弟弟高兴,愿意也习惯了给弟弟做代言人。听妈妈说弟弟到了该说话的年纪,总不说话,万一真的退化成哑巴,以后就麻烦了,小羊也着急了,马上同意与妈妈一起,逼弟弟开口说话。
一夜之间,小强的世界变了。妈妈姐姐穗娘还是那么温柔可亲,可是变得笨了,忘了他喜欢什么要什么,越是他不喜欢的越是往他跟前送,更加听不懂他的“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