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宴成名
余同知向母亲拜寿敬酒,又向妻子敬酒道谢,接着,不等别人提醒,主动说:“这回母亲寿辰,烦劳妹妹许多,我也该敬她一杯,表示感谢才是。”
余老夫人见他终于想通,当众认下张歆这个妹妹,十分欢喜:“理当如此。”
要说这一日,可称余同知这么多年少有的出风头又欢畅的一天。
虽然晋商富甲天下,山西土地贫瘠,穷人更多。除非富商大贾,高官显宦,山西人在东南富庶地方人的眼中免不了穷的印象。
他出生清贫,中了进士,至今也不过五品地方官,又以清流自居,爱惜名声,日子就不太富裕,自不敢大手大脚讲排场,轻易也不敢出风头。
这番为母亲过生日,排场是很大的,遇上母亲整寿,初到泉州,倒显得是一番孝心。况且还不是他夫妻自己操办,而是借了酒楼,由义妹出面张罗。客人是不少,场面也热闹,匠心独具,却只见清雅不见奢华。菜肴别具一格,引起轰动,材料却是普通,就有山珍海味也是闽地常见之物,完全是靠花样心思取胜。风头出得足了,那么些礼物礼金落入袋中,还不必担心被人告说奢靡浪费。
会场布置之大方风雅,菜肴设计之精致讲究,令一众同僚宾客大为惊叹赞赏之余,也为他脱去他人眼中的穷酸印象。今日春风得意,风光无限,他由衷地感谢妻子,更感谢张歆。
这一日,余同知对女子之才的认识也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到他该说亲的时候,余家虽然还是清贫,因为兄弟三人都有了功名,门庭已是不同。彼时,余同知年轻,前途大好,心高气傲,有了选择的余地,自不甘娶一个大嫂那样贤惠但粗鄙的穷家女儿。娶到才貌双全,出生大家的潘氏,起初很是得意。但很快妻子的出身和教养倒成了挥之不去的压力和阴影。虽未说出口,他知道潘氏看不上母亲,甚至也不大看得上他,至少是看不上他从小养成的不知不觉中会流露的一些不够优雅不够上流的习惯。母亲也因为这个缘故与他疏远。
潘氏的优雅矜持,她的才艺修养都成了他眼里心里的刺。恍然明白圣人为什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他开始宠爱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的女人。除了青春美貌,她们的依附和奉迎也让他在心理上享受满足。然而,今日这样风光和得意,是那些女人不可能带给他的。
不曾听过张歆吟诗作对,不曾见过她的字画刺绣,但看经她改造过的这个酒楼,看这寿筵的种种安排,酒席上一道道菜名菜式,余同知已然相信这是他平生所见的最有才情能力的女子,心胸眼界更是少有。可笑自己当日还当她有心攀附,别有居心。
母亲来后,认得张歆以后,潘氏有所改变。如今,他认识到潘氏的出身和才干于他不是压力,而是助力。
落了这么多好处实惠,又能讨母亲欢心,余同知哪里还会抗拒接受这个“义妹”?
余老夫人正要叫人去唤张歆上来,却发现她带着小羊,不知几时已经站在了一旁,连忙招手:“快过来,让你哥哥嫂子替我好好谢谢你!”
张歆从容上前施礼:“祝义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边余同知隔着帘子说了两句道谢的话,敬了她一杯,就下楼去了。
席上众女客,对余家这个“义女”都有几分好奇,一个个盯着她看。董氏大概是尤为留心的一个。
只见她一身青色衣裳,除了两颗珍珠耳坠,浑身上下全无饰物。放在这样的日子,过于素净了些,却符合守寡的身份。
张歆全不在意,在潘氏的引领下,落落大方地见过几位夫人,也与董氏见礼,但没说两句话。
事先听说了种种,见到真人,又是另一番印象。董氏不再担心她会“勾引”自己儿子。这女子给清冷如莲的感觉,根本不屑于那种算计。然而,她不觉放心,反而更担心了。虽是一厢情愿,阿启怕是已经深陷其中。
王氏带着余家的孩子和小强从幔帐后面出来。
为了给老夫人凑趣,潘氏特地安排,让孙辈在宴席中给老太太拜寿,并献上自己的小礼物。
潘氏的两个儿子送的是自己的功课。大的做了一首诗,小的写了一幅字。余老夫人虽然不懂,却是十分欢喜嫡孙的出息。
余府庶出的几个孩子,在各自生母的提点下也都精心准备了礼物。余老夫人略略看了看,赞两句,不很上心。
小羊送了一方自己绣的手帕,倒得了老太太好些句夸奖。
小强不知从那里拿出来一个小盒子,走上前放在老太太手里。
“咦,小强也给我准备了寿礼么?还挺沉,会是什么?”余老夫人一边笑问,一边打开。
盒子里面,还包着一方小手帕。打开手帕,是一层纸。打开,里面还裹了一层纸。
“包了又包的,这么宝贝,到底是什么?”不但余老夫人好奇,好些客人也都伸长脖子,等着看这不会说话的孩子送的会是什么礼物。
石头。不过三颗小石头。好几个人掩嘴而笑。
余老夫人不嫌这份礼微薄,只觉得有趣道:“这是你在哪儿捡的石头?”
小强靠近前,拿起一颗凑到她眼前,放下,再拿起一颗。放下,再拿起一颗,嘴里“啊啊”地不知想表达什么。
余老夫人仔细看看,点点头:“三块石头不是一样颜色啊,嗯,都挺漂亮。”
见她明白了,小强满意地点点头,把三颗石头重新一层层裹好,放进小盒,连盒一块儿塞进她怀里。
“给我了?”
小强猛点头。
余老夫人不缺孙子,见过的孩子也不少,还就属小强最好玩,总能干点出人意表的事。眼下,老夫人最宝贝还不是两个嫡孙,而是小强。当下笑着搂了,介绍给身边的客人:“这是我最小的孙子,也是我外孙。”
老太太高兴,嫌“干”字碍眼,都省了,听得不明底细的客人一头雾水。
张歆站在一旁,眼看小强就凭着三块捡来的石头,夺了余家少爷小姐们的风头,有些哭笑不得:“这小子哪里学来的包装手法?这一套在明朝就吃得开了么?”
为防大意疏漏,张歆本来在厨房里盯着上菜。余老夫人和潘氏都不让她再下去:“忙了大半日,你也坐下歇会儿,安心吃点东西。”
宴席已经过了大半,下面主要是点心甜汤,都是预备好了的,料想出不了什么差错,张歆笑道:“这么着,我去跟大嫂子做伴吧。”
一般说来,年轻守寡的女子,不好参加这样的酒宴。潘氏却不愿让王氏呆在家里,特地在幔帐后面设了一桌,让王氏带着孩子们坐在一处,即凑了热闹,也不违背规矩要求。见张歆要守规矩,余老夫人和潘氏也不阻拦。
酒足饭饱,余老夫人想起来,问张歆:“刻萝卜的是你外甥?能有那样的手艺,也是个伶俐孩子,叫来我看看。”
潘氏拦道:“娘,这里都是女客,那孩子已经大了,不方便。”
“那就算了,改天,带到家里来给我看看。”余老夫人就命打赏,对张歆几个外甥甥女加倍打赏。
潘氏的心腹婆子跑了一趟,回来笑道:“阿松和厨子一起,被知府老爷和我们老爷叫去了。”
不但福寿阁,顾实和阿松更是一宴成名。
寿筵之后,收拾了一天半,福寿阁关门放年假。
想着上上下下累了这么些日子,张歆本意想要给自己和大家放个长假,最好等到十五过后再正式开张。
有些客人却等不及,第二天就跑来定席位。有的是寿筵那日的客人,要借福寿阁宴客,提高身份品位。有的不是那天客人,听说那诸般新鲜菜式,想要来见识一番。
董氏程启都是敬业的商人,无缘无故不会把上门的客人和商机往外撵。
那些干活的人这段日子赚的工钱和那日收的赏钱抵得上平时半年一年的收入,都愿意趁热打铁,把福寿阁的生意搞上去,自己也能多挣点。
原想多偷几日懒的张歆被迫同意初五开张。
薛伯的二儿子携妻子儿女回家过年。大儿子人没回来,托人带了封信,说三四月里就会全家迁回来,预计三四年内不会再离开泉州。
薛伯薛婶都愿意张歆继续在他们家住下去。就算两个儿子都回来,也还能留两个偏院给张歆。实在不行边上还有空地,再盖两个院子也行。
张歆却另有打算。薛伯的儿子回来常住,这园子里多了青壮年的男丁,对她总是不方便的。阿玉她们来了以后,张歆让他们跟着自己住,原来的院子也有点挤了。
搬出去,要想再遇上一个好房东,也不那么容易。也算站住脚了,福寿阁收入前景不错,还是弄个自有住宅吧。是买现成的房子,还是买地盖房?
张歆累坏了,只想好好歇歇,一时间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干。先过个轻松年,要费心力的事,都等年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