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
她跟着齐格勒的第四个年头, 难得他有一个空闲的假期,齐格勒带她去了草原。
山上的生活虽然惬意, 可毕竟还是太过寂寞乏味。见到浩翰无际的草原,好似一片柔软的绿色地毯, 她孩子般的想在那毛茸茸的草尖上打滚。
齐格勒牵着她的手到了马场,帮她挑选一匹温顺的金红色母马“美丝”,她偏偏不要,反而看中了另外一匹——雪白一团的“飞云”。
飞云在教练的指挥下,也显得聪明驯服。雀跃的叶婉婷并没有留意到齐格勒对她的紧张,在学会最基本的马术知识后,就想要在广阔的草原上策马驰骋。
齐格勒当然不许, 定要人为她牵着马缰在开满鲜花的草场上散步。
叶婉婷趁他调整马鞍的时候, 说是自己只会小心的慢慢骑,哄着马夫松了手。离开齐格勒一定距离时,便放松缰绳,脚磕马腹冲出去。
纯净的空气, 清甜的草香, 飞一般的感觉,让她想放开喉咙歌唱。只是下一个时刻,马速越来越快,耳旁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尖锐时,叶婉婷才开始害怕。
恐惧袭来,已全然忘记掉教练刚刚教过关于停止的动作与口令。她胡乱的叫停,缰绳紧了又松, 松了又紧,马儿已经完全不能够理解她的用意。
飞云敞开来自在欢快地向终点跑去,叶婉婷被它颠得摇摇欲坠。
就在她要摔下去的时候,齐格勒与教练飞奔着赶上来。教练拖住即将失控的飞云的缰绳,齐格勒已经与她并进,在她跌落的那个瞬间,一把将她托起……
惊骇的刹那,她看到齐格勒的脸因焦急与恐惧而变得狰狞。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他的暴怒。
她刚失魂落魄地躺在草甸上,齐格勒阴沉着脸大步跨来。
他高扬起手持的马鞭,带着呼哨的声音让她爬起来想逃。到底还是晚了一步,鞭梢,已经结实地落到她的背上。
隔着厚厚的骑装,她还是感到了灼热的疼痛。开始只有一点点,可火辣的痛感,逐渐蔓延到整个颈背。
她知道是她错了,但回去的路上,没有再同齐格勒讲一句话。
回到山上,她将自己锁到房间里不出去。
齐格勒翻出钥匙走进来,他的手上还拿着药膏,可那天,她偏偏执拗起来,无论如何都不要他的碰触……
那是他们几年共同生活中唯一的一次吵架,她摔碎了多宝架上的一只景泰蓝花瓶,他,摔碎另一只后飞车离去。
晚上,叶婉婷独自下山去了key。
一个与看似斯文有礼的男人,坐到她的身边。她挥手让他走开,他却涎着脸不走,叶婉婷起身去洗手间,留下一句:“等我回来时,希望这里没有你。”
回到座位时,那人真的不在。
她重新再倒一杯,只一口,就让她慢慢失去了意识。清醒时,已不知身在何处。
没有一丝光亮的黑,被绑得结结实实,动不了分毫。沙哑粗砺的狞笑声,就响在自己的头上。
她被蒙住眼睛,堵住了口。只是感到一只粗糙的大手,摸上她裸~露出来的肩膀,在她光滑的肌肤上寸寸摸索。
恐惧都被堵回到喉咙里,她连叫都叫不出声。那个男人的呼吸声、远处传来火车经过的咔嚓声,都在黑暗中被放大数倍。
齐格勒与阿彻小一带钱赶到这个废旧的仓库时,解开眼上的丝巾,她竟正瞪大着双眼,瑟瑟发抖。抽出口中的布条,也已经不会哭叫。
冷得如在冰雪中睡过漫长的一个世纪。
从此,她怕黑。怕黑暗中的所有声音。
夜里,也要将整幢别墅的灯全部打开,却仍是没有办法入睡。白天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来,困极了,才会睡上一小会儿,可那个睡眠,总是持续不了多久。
在噩梦中惊叫醒转,是持续很长时间内每天都会发生的情况。
心理医生最终给出的建议是,让她彻底忘掉——
于是,她忘记了,甚至忘掉了许多应该记得的事情。
三个月之后,她终于自憔悴中脱离,胖了一点,脸上也恢复些许原有的光彩。
**
叶婉婷知道自己的记忆是有缺失的。可是缺就缺了吧,该忘记的,还是忘掉的好。
她终究还是惶惶不安,只觉得被无名的梦魇缠绕,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也曾私下里窃窃欢喜,以为已经躲过去看不清楚的厄运。
可它到底还是卷土重来,只是错乱了时间与对象。
也许是按照周婉晴的年纪计算?
她扶着树干站起来,想整理出清晰的思路。
电话中的,就是她要忘掉的那个人——老七的表兄弟,他只生存于这个城市最阴暗的角落。毒品、绑架、勒索,都是他最拿手的把戏。平时有阿彻在,他决不会出现在key。
如今,他又出现了。不到一分钟的通话中,婉晴与那个男人讲话的声音背后,始终伴有火车经过的轰隆声。
那是与她脑海深处的恐惧相符的声音。
她努力去想,应该就是在南郊紧临着火车线的一处废旧仓库。虽然不是准确的地址,可按照她提供的大致方向,费格铭与同行的朋友找起来还是容易得多。
费格铭开的车上,只有叶婉婷及与他在同一俱乐部练散打和cs的三个伙伴。沈陌阳带的人遥遥跟在后面,全停在几百米之外的距离。
装扮成叶婉婷模样的男人先下车,扔下装满钞票的大包。可绑匪并未上来取,反而逼向那个“叶婉婷”。
他几招制服最先迎上来的匪徒,其余的人见此状况从各个角落里冲出,一拥而上。
没有月光的黑暗,双方就在仓库前的平地上混战起来。
费格铭早已经提前绕到仓库另一侧,撬开封住窗口的木板,敲碎玻璃,爬进黝黑的库房里。仓库里竟然没有看守的人。
谢天谢地,这里面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惨烈场面。“周婉晴”只是被绑在铁梯下,全身上下的衣服都很整齐,连精神看起来都还好,似乎仅有一点害怕,并没有受过太大刺激的迹象。
难道竟会如此顺利?费格铭忽然觉得心脏狂跳起来。他将口袋中的手电筒照上她的脸——那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
前面的打斗声还未停止,费格铭飞跑回到藏车的地方。
早已不见叶婉婷的影子,只闻到一股刺鼻的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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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周婉晴的声音,似乎从云中飘渺而来。
她想回答,却张不开口。
叶婉婷动不了,她躺平在一块硬硬的床板上,只能听周婉晴在不停的讲话。
周婉晴好像魔怔一般,不间断的讲。
“我才知道,其实他们想要抓的,根本就不是我,而是你。即使没有我,他们也早晚都会找到你的头上。”
“他们想要的,不只是钱,还有齐氏与银资,还有齐格勒与费格铭的命。”
她的声音轻得好似梦呓。
“齐格勒他不喜欢我,从来就没有一点点的喜欢。我和他在一起的这几年,他甚至没有碰过我一根指头。”
“最多只是他喝多了点酒的时候,才会在灯光下看我……也只有那时,他看我的眼神会有一点迷离……”
“他可能是怀疑着我,想把我放到他自己眼前,确保你们的安全——其实他怀疑得没有错啊……”
“你送费格铭的香珠,就是被我调换的,那是费柯他逼我的!我给你说的事情是真的,只是时间都要再提前三个月。”
周婉晴停了一会儿,轻笑。
“我猜得到他爱的那个人是你。我偷偷进过他的书房,他桌子上放着一本看得卷了边的书,那里面有一张窄窄的照片做成的书签。那张照片上,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就算拍照得有多不清晰,我还是能认得出来,那个人,就是你。”
她终于住了口。
窒息的静,只有片刻。周婉晴却突然哭了出来:“我活着,竟然没有一点用处,只能一次次拖累你们……姐,你不要怪我啊……我也知道该恨我自己!”
“……恨我也没有关系……反正过了今天,一切都会结束……”
“天闷得难受,要下大雨了……他结婚?呵呵,看他结得成结不成……”
周婉晴咕哝着,也躺下来,依偎在叶婉婷的身边。
**
夜色,比墨更黑。
云层在慢慢加厚,遮挡住星月原本就仅有的那一点可怜而冰冷的光泽。山路两侧,高大乔木的身影晦暗模糊。
低矮的灌木丛,如同怪兽一般,正蹲伏于地,只等着猎物到来,就张开血盆大口,龇起獠牙,将其囫囵吞吃入腹。
灰色的车子,在暗夜中疾驰,盘山而上。闪亮的大灯,飞速扫过坑挖不平的路面。
远方的雷声渐近,就在低低的云层中轰鸣。“咔嚓”一声巨响之后,被乌云笼罩得透不过气来的夜空,如被闪着寒光的长剑撕开裂缝。
手机铃声炸响于密闭的空间,叶婉婷的手机。
前座的司机伸出一只手按下接听,话筒中传过来焦急的呼唤:“快停下!我看到你了!”
他只笑一声,挂断。
急转之后,车终于停下。前方,已是死路,黢黑的空间,就是见不到底的万丈深渊。
“叶,你还好吗?”
他穿着一袭黑衣,从驾驶座回身,看向躺在后座的叶婉婷。他惨淡灰白的脸孔,就好像一张骇人的面具,飘浮在黑暗的空间。
“费格铭一会儿就会来,不过,我要的才不是他——费珂已经在他来的路上等着他呢。我要是的是齐格勒,他真的为了你而来,只是不知道,你们会不会一起回去?”他笑起来,在静夜中,凄厉如鬼魅。
“我真的很舍不得你们啊——真的舍不得……”他俯身过来,温柔地将叶婉婷身上的绳子捆得再结实一些,再叹息着下了车,走进茂密的树林之中。
叶婉婷撑开木然沉重的眼皮,望着车厢灰色的顶。
车后响起更加强烈的刹车声,划破了寂静的黑夜。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走下他漆黑的车。
随着他的脚步,瓢泼大雨,漫山遍野地覆盖下来。水气氤氲,团团围绕在他的身边,若即若离。
他透过车窗看到躺在后座的叶婉婷,正想伸手拉开车门,怀里的手机响起:“别动她!齐格勒,我已经在车上放了好玩的东西。你一打开——”
“海靖!”齐格勒停住,四处张望。
“齐格勒,你真来了,我没猜错。”电话里的海靖,柔声细语:“你不是应该正在婚礼上吗?”
“海靖,我真的没想到会是你。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齐格勒努力让理智压制住他的愤怒。
“没错,相识三十年,我也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会拒绝‘ntc’那么多次!”
海靖从低音转为嘶吼:“玉罕要死了,她要死了!她是被你牵累的!她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如果还有一线希望,我为什么不试试?如果不能让你回去,那就干脆要除掉你!回去吧,把你父亲和你做的东西交给他们,天下都会太平!不过就是一个什么破蕊片电板嘛,给他们就好!”
“绝对不可能!八年前,当我知道父亲去世的真相,我就在他的墓碑前、我母亲的病床前许下誓言,如果不能让他创立的齐氏重新站在格勒诺布尔的土地,我永远不会停步!”齐格勒站在暴雨中,任由急流的雨水冲刷。
“海靖,我才知道你躲出去这么久是为什么。他们也给你注射了毒品吧?还是你竟然就真的愿意堕落下去?竟然还要跟费柯联合起来对付我们?玉罕已经死了,在她接下那一张昧心的支票时,就已经预示着她早晚要死在他们的手里。你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悔?”
“……”
“海靖,回来吧。”齐格勒痛惜地试图劝说:“去戒毒……你还是我的朋友……”
“好,我去……”
海靖自树林中摇摇晃晃的走出,停到齐格勒的面前。他伸出手,与齐格勒紧紧相握。
再一道闪电劈下,齐格勒已经颓然倒地。
“格勒,你总是太善良……就算是你把自己装得多冷酷无情,也改不了你的软心肠……”
齐格勒伏在方向盘上。海靖再看一眼躺在后座的叶婉婷:“对不起了,叶……否则,我要不回来我的玉罕……也许明天,所有的人都会知道,齐氏总裁与他的旧情人在他的新婚之夜一同坠崖。私奔?还是殉情……哈哈哈……”
狂笑声,在山谷中回荡。
这个已经被毒品吞噬了灵魂的男人,终于将布满针孔的手臂伸进来,拧动了车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