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格勒的突然归来, 显然令大家意外。
“格勒,快过来吃饭, 还以为你要明天回来呢。”外婆最先招呼他。
外公回应他的问候,却只是点点头。
“我吃过了, 就是回来看看你们。”齐格勒展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在费格铭的对面坐了下来。
“哥,”费格铭拿过酒瓶:“喝一杯吧。”
他揽上叶婉婷的肩膀:“虽然你们也认识的,可我还是再来介绍一下——叶婉婷,现在,算是我的未婚妻。刚刚跟外公外婆商量的,我们下个月订婚。”
齐格勒冷清的目光在叶婉婷脸上扫过, 最后落在她颈间的挂坠。
祖母绿的老坑冰种翡翠, 硕大的树叶上两只欲飞的蝙蝠。
衬在叶婉婷莹白细皙的皮肤上,更显得如一汪春水。冬已去,三尺寒冰尽溶,独自在和风中静静地散发波光。
齐格勒好似被那翡翠晃花了眼, 瞳孔微缩一分, 随即淡淡笑道:“恭喜!”
他接过费格铭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转向外婆:“外婆,把你的嫁妆都翻出来了?”
外婆笑声朗朗:“你的那一份,我也留着呢。我记得你小时候从法国回来,不就是最喜欢那水果篮子?”
红木雕漆的首饰盒,是外婆陪嫁中的一只。
幼时, 两个孩子翻出这对翡翠坠子来玩耍,费格铭喜欢的是叶婉婷现在戴的这片树叶。而齐格勒初从法国归来,看不懂那些含蓄的寓意,只喜欢木瓜配甜杏的那颗,称它为水果篮。
“外婆,那你也要把我的那份拿出来——我今天正要告诉您和格铭一样的消息。”齐格勒亦面有喜色。
“难道,我们家真的是要双喜临门?”外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你们兄弟两个,是商量好了回来让我血压升高的吧!”
心脏急促跳动几下,叶婉婷就感觉费格铭的手自桌下伸来握住她。听他笑着接口:“外婆,我们这才叫做兄弟同心。”
“谁家的孩子?快带回来让我瞧瞧……”外婆急得只想现在就见到本人。
“外婆,你见过的,”齐格勒勾起嘴角微笑,薄唇轻轻吐出那个人的名字:“沈丹阳。”
“啪”地一声,让在座的人都盯住叶婉婷,她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
从前,全世界都知道他要结婚的消息时,她就是那最后一个。
还是她早晨饿了,去厨房找东西吃时,偶然听到给山上送菜的师傅与照顾她的阿姨聊天才知道的。那一刻,她打翻了花生酱的声响,让他们住了口,却没听清楚他结婚的对象是谁。
原来就是凯悦酒店遇到的那位让人过目不忘的女人。
刚要拾起,费格铭拉住她,叫过阿姨来另换一双。叶婉婷抬起头来,正对上他黑沉的眼,隐约跳跃着一丛小小的火苗。
她立即知道自己失神,却一时哑了嗓子。索性垂眸,一口口啜着杯中的兰姆淡酒。
入口的绵软,清甜的果香,让她忽视掉那里面百分之四十的酒精。
“确实是要干一杯,”外公打破了寂静:“你们两个,一起举行婚礼也好。”
沉默少语的外公,岁月将他的棱角雕刻得刀削一般。严厉的他,此刻脸上竟然绽放出柔和的光彩。
外公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没有立即放下空酒杯,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仿佛那是他的掌上明珠,半晌,方才说了声:“我吃好了,去休息会儿。”
他挺直了腰背独自穿过大厅,行至楼梯处才无力地撑住栏杆。阿姨忙过去搀扶着他,慢慢走上楼去。
外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外婆的脸色也渐渐缓和下来,让阿姨拿来日历:“我要先选个好日子,虽然要做很多准备,可我还是想早一点体会四世同堂的滋味啊。”
没想到那果酒的后劲这么强烈。从餐桌边站起时,叶婉婷晃了晃。
眼前似蒙了层薄雾,头也混沌起来。这顿晚餐,她没吃什么东西,酒倒是喝了不少。她拼命地摇头,也没有让自己清醒过来,甚至没听清楚外婆最后选定的是哪天。
恍惚听到外婆招呼费格铭,去挑选些送给叶家的礼物,让她回去时带上,叶婉婷还口齿不清地笑着摆手:“不要不要啦……”
费格铭扶住她到沙发坐下,看她的脸红得艳过桌上怒放的玫瑰。忍不住在她的粉唇上狠啄一下:“不要这么笑,勾引我也不考虑下后果……先稳稳,我下来就送你回家。”
坐在沙发上还是觉得有些气闷,叶婉婷慢慢走到门廊。
透过门上的雕花玻璃,花园里一点火星在闪动。若有若无,时隐时现。她猛推开门走了出去,顾不上脚步踉跄,急急走到那个人的面前站住。
叶婉婷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颤抖:“你要结婚?你让婉晴怎么办?”
齐格勒的诧异只是一个刹那,夹着香烟的手垂到身侧。他皱起眉头,侧转过身,看向夜空:“她……她很好,不用担心。”
叶婉婷抓紧了他的胳膊摇晃,大声叫喊出来:“她怎么可能会好?你会害死她的你知不知道?”
“你连外套也不穿,会感冒的,回屋子去!”齐格勒小心地扶住她,顾左右而言它。
“我不需要你管!你不要假惺惺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你为什么要救她,也许费柯给她的是折磨,你给她的却是死亡!”叶婉婷用力推开他,靠在身后的树干上粗喘。
“叶婉婷,你在干什么?”费格铭焦急的声音门口传来,他几步跨过来:“我下来就找不见你,快进去!”
握住她冰凉的手,耳畔却是她灼人的呼吸,费格铭抱着叶婉婷坐在后座。
“婉晴怎么办!你会害了婉晴!”
叶婉婷还在不停地撕扯费格铭的衣服,捶打上他的胸膛,口中含糊不清:“你这个混蛋!”
任她撕咬,费格铭兀自扭头看向车窗。窗外的街景急速后退,在黑暗的夜色中连成一条白亮的光带。
她声音渐渐弱下来,最后伏到他的腿上睡着。
“叶婉婷,你到底当我是谁?”他勾起她的长发,抹去她耳后的湿汗,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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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舅舅病情稍微稳定,也回家过年。
在舅舅家,见到神采奕奕的周婉晴。
“姐,我见到杂志上刊登你领奖时的照片,真的很神气啊——”她拉住叶婉婷,笑嘻嘻的说着。
周婉晴的如花笑颜,令叶婉婷心中翻江倒海。
“婉晴,你……怎么样?”叶婉婷趁着大家都围住舅舅,没人留意她们,将婉晴拉至阳台。
“我挺好的呀!”周婉晴奇怪地眨着眼,仍是阳光灿烂。
的确,叶婉婷记得,做为情人,齐格勒他应该是合格的。虽然没有甜言蜜语,但还算温柔体贴。
偶尔间转头,甚至还能看到他眼中也会有些莫名的情意,让她恍然以为,他也是爱着自己的。
无论如何,不能让婉晴再走上绝路。
“你有没有想过,齐格勒他要是结婚,你该怎么办?”叶婉婷不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
“他……他已经给我在市内买了房子,还买了辆车,每个月都给我存些钱,至少生活一时没有问题。”周婉晴目光有些闪烁,可最后还是答得坦然。
“你,那么容易放弃他?”在妹妹的脸上,叶婉婷似乎找不到原来的那种爱意:“或者,他会放你离开?”
周婉晴笑起来:“姐,他当初就已经跟我说好,如果我们谁想离开,对方都不可以阻拦……如果他真的要结婚……”她顿了下,自嘲地道:“我又怎么能不让他走呢?”
似乎与曾经有些不同,叶婉婷的心这才略有放松。
“婉晴,齐……先生,他三十岁了,结婚是早晚的事,如果你自己都觉得与他没有未来,那就最好要早做打算。”
“知道了,我现在住山上,不怎么下来,也没有花销,连爸爸治病的钱都是他另外给拿的。所以,我已经存下笔钱,也许将来,我自己做点什么……”周婉晴垂下眼眸,终还是有些落寞。
叶婉婷到底没有同意外公提出兄弟二人一同举行婚礼的建议。仅三个多月间,她主动接下十余份设计订单,美其名曰要多攒些嫁妆,才好嫁进费家的门。
不分昼夜的加班,结果就是婚纱照都没时间拍。一双熊猫眼,连周欣都看不过去,天天追在她身后,要她敷上眼膜。
终于到了六月,叶婉婷又接下个不甚重要的展会邀请。
费格铭亲自送她到机场:“早些回来,哥哥的婚礼一定要参加的。”
“会的会的,”叶婉婷抓着登机牌就要往安检跑:“展会结束,我就马上回来,一分钟都不多留……”
又被费格铭拖住:“叶婉婷,回来之后,不会再这样忙吧?”
不敢看他的眼睛,叶婉婷早已经从那里面看到疑惑与困扰,只能紧紧地抱住他:“肯定不会了……费格铭,你要信我。”
“信。”费格铭说得很轻,轻得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
到底你还是没有释怀,一定要看哥哥结婚才会死心,对不对?
费格铭看着飞机冲向天空,脸上的笑意尽失,眼神黯淡。
齐格勒与沈丹阳的婚礼将在六月间如期举行。
尽管两家想都很低调,可消息还是被人透露出去,早早就有记者守候在家门与酒店之外。
手边的工作都已做完,叶婉婷再没有任何借口躲闪。婚礼前夜,她随着费格铭来到齐格勒的婚房。
迈进装饰得喜气洋洋的大厅,入目即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真丝挂像。齐格勒揽着身着洁白婚纱的沈丹阳,在她的腮边印上一个轻吻。他们的笑容,好似百年前的老式婚纱照,端庄而满足。
大厅里还有人在紧张准备,叶婉婷没有参观新房,悄悄退到花园,打电话给周婉晴。
周婉晴的平静让叶婉婷安心,她说正在山间别墅收拾行装,明日就要离开。
“姐,我已经报了一个旅游团,在这山上住了太多时间,我想我需要再重新认识一下广阔的蓝天……”
叶婉婷倚在玉兰树下,深深嗅着它的芬芳,仰起头望向夜空。
藏青的天空有些暗沉,没有月亮,只有一点散淡的星光。
应该感恩,一切都会平安渡过,上帝已经放手他手中的棋子,让他们都能各就各位。
“格勒,真要谢谢你……”一个磁性的女声,忽然自玫瑰花丛那一端隐约传来。叶婉婷小心地躲到树丛后,向那边看去。
一对模糊的身影,就站在花丛深处。
“这么多年的交情,还要说这些?”齐格勒的声音清冷依旧。
“真的,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父母开口,尤其是我爸爸那样的古板,他根本接受不了我未婚妈妈的身份。”
“丹阳,你应该再考虑一下莫离。你只要他的孩子却不要他,难道不也是很残忍的事吗?如果你现在说反悔,我立即就去撤消婚礼……现在,还来得及。”齐格勒似乎仍想尽最后的能力劝她。
树叶上一滴露水滑落,正打在肩膀。叶婉婷抖了一下,心脏骤停。
“你不会理解我们的问题……”沈丹阳无奈的叹息:“格勒,等我一生下孩子,我们就去办离婚手续,外婆送给我的那些东西,我都收好了没有动,就是那套红宝石的首饰,明天戴过之后,都会一并还给你。”
“那倒不必。我也没想再婚,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外婆认定了的孙媳。其实,我也要谢谢你,至少这样,我让两位老人家放心不少。而且,我们两家联姻,连公司股价都涨了好多。”齐格勒笑了一下:“进去吧,看看还有什么没弄好的……”
透过茂密的枝丫,见齐格勒揽上沈丹阳略显丰满的腰肢,两人肩并着肩走进了灯火辉煌。
叶婉婷靠在树上,手捂在胸口,彻底的呆住。
原来如此。
湿润的晚风袭来,夹着一点凉丝丝的雨意。叶婉婷不知在树下站了多久,手机忽然刺耳的响起,唤回她纷杂混乱的思绪。
“姐,救我!”周婉晴惊恐慌乱的声音,从传筒中模糊的传出。
“婉晴,怎么了?”
“姐——”
周婉晴还未说完,就换成一个粗糙的男声:“少废话!拿钱来,五百万,换你妹妹!”
心,顿时抽成了一团。
“别跟我玩花样……只准你一人来,送到我指定的地方……”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男声,刺破叶婉婷冰封于脑海中的焦点。
她再站不住,扔掉手机,蹲坐在树下,只能抱住头,大张嘴巴,拼命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