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不可一日无君。
太子登基之后, 京城并不是很平静。
恪太嫔在后宫中大吵大闹, 怒骂新帝皇位并非正大光明,永元帝真正属意的人选是八皇子,自己的儿子。
这宫城内外谁人不知晓, 永元帝生平最满意最为得意的儿子就是太子殿下,因此即便刘贵妃在后宫中叫嚣不断, 也无人理会。
自从永元帝前几年收回了兵权后,刘家便开始渐渐没落了下来。永元帝年老力衰, 又并非重色之人, 在后面的几年便很少踏足后宫,别说是十年前因太子失踪之事已经惹怒永元帝失了帝宠的恪太嫔,便是年轻貌美的后妃, 永元帝也是毫无兴趣, 一心都放在了朝堂之上。
身份低微的宫女太监们看着恪太嫔发疯的样子,觉得她又是好笑又是可悲, 太子即位已成定局, 这位还是分不清局势,不趁机抱住太后母子的大腿,反而想要添乱,只怕日后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到了后几日,不知是不是这位恪太嫔认清了事情, 还是因为无人理会而放弃了叫嚣,终于安静了下来。
直到那位本已经被永元帝派往了封地的八皇子郑王带着刘家的兵队杀回了京城,众人才明白, 原来这人不是放弃,而是憋着劲头后面准备着大招。
不过这位郑王雷声大雨点小,他的军队很快便被新帝的禁卫军制住,关押进了大牢。
历来□□篡位之人一旦被捉拿,即便是贵为龙子皇孙,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郑王日后如何自是不必多说。
玄霄回到京城中的时候,陆明琛正处理完郑王谋反一事,清算他身后的刘家,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事物需要处理,因此说起来不算轻松。
皇宫宫规森严,宫中后妃诸多,太子长琴不好留在这里,再加上此时情势紧张,便回了宁伯侯府。
没有人约束,身边又积压着诸多事物不得不尽早处理,陆明琛这几日时常熬着时间,整夜未睡也是常有的事。
于是玄霄见到自己二哥的时候,不由得被他面上的疲倦惊了一下。
“二哥。”玄霄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陆明琛,见他低头仍旧望着桌案上的奏折,不禁皱了皱眉,“你已经多久未曾休息过了?”
陆明琛从奏折中抬起眼来,见到他关切的神色,笑了笑,“你来之前我才午睡过片刻。”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奏折,“这些已经不多了,再看几眼就全部处理好了。”
玄霄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
陆明琛一边低下眼,又去看桌上的文书,说道:“不必在这里等我,你从昆仑回来不久,一路奔波劳累,不如先去休息。”
玄霄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就在这里等着。”
陆明琛也不勉强他,只道:“若觉得无趣了,自己出去逛逛,不用在意二哥。”
玄霄点了点头,不过在接下来的时间却依旧是坐在了书房中,未动半步,只是闭上了眼睛,神色深沉,不知再想些什么。
半晌之后,陆明琛处理好了今日的政事,合上了奏折。
玄霄睁开眼睛,陆明琛正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向了他。
“走,出去走走,我们兄弟两人顺便说说话。”
玄霄起身跟在了他的身后。
两人就在这书房前面的花园逛了起来。
陆明琛首先问的便是玄霄的修炼之事。
“如今渐入佳境。”玄霄知道他担忧自己受羲和之力影响,经脉逆变之事,不想让他一直牵挂,便轻描淡写的回答道。
其实哪里又这么简单,羲和剑桀骛不驯,即使是身为宿主的他,有时候也难以控制。
直到最近,羲和剑才渐渐听话了起来,然而玄霄却没有半分欣喜。
修行越深,他便发觉这羲和之力给予自己身体带来的影响越甚,夜半人静之时,那愈加疼痛的经络则是最好的证据。
此剑着实过于霸道,不似人掌握剑,反倒像是剑掌控了人,隐隐有反噬之态。
玄霄有时也不免生出怀疑,借用双剑,真能叫琼华飞升吗?
只是这种念头被他强压了下去,不敢多想,担忧越加深想,自己就会动摇了修习羲和的心。
“希望如此。”陆明琛望着自己的弟弟,心头暗叹了一口气,知道他说得未必是真话,却也无可奈何。
长琴说得不错,弟弟长大了便由不得兄长了,处处管束着也不是办法。
“可去见过父皇了?”陆明琛问道。
玄霄摇了摇头,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发现自己无从问起,又合上了嘴,沉默不
语。
陆明琛知道他对于永元帝有心结,一是幼时不理不问,二是因为自己当初出事。
想到此处,他叹了一口气,说道:“父皇死前仍旧念着你,叫我要好好照看你。”
玄霄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愕然。
陆明琛道:“你们已有十多年未见了,去看看他,上几炷香,好歹你们也是父子一场。”
自从十多年前离宫之后,他从来没有起过回来的念头。
他本以为永元帝已经忘了自己这个儿子,从未想过那位从不在乎自己存在的帝王会在临死之前会挂念着自己。
一时间,玄霄心情顿时复杂不已。
陆明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二哥带你去宗庙。”
拜祭完永元帝,玄霄只在京城停留了几日,琼华那边便来信催了他回去。
来信之人正是他的师尊太清真人,劝他速速回到昆仑。
玄霄无法,只好压下心中的不舍,告别了兄长,又返回了琼华。
他走那日,陆明琛换了一身便装,亲自送他出了京城。
“二哥,等琼华事了,我会回来的。”玄霄道,向陆明琛看了一眼,抱了一拳,这才转身离开。
“回去吧。”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陆明琛收回了视线,对身边的太子长琴道:“今日好不容易有时间空了下来,我陪你四处走走。听阿禄说京城里开了一家酒楼,酒菜很是不错,我们就去那里好了。”
“好。”太子长琴微微一笑,“现在和你吃上一顿饭可是不容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我都随意。”
这话说的,陆明琛看着他,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变成了叹气,“等到我手中的事情都做好了,就带你去别处走走,即使是随便一处,也比我们成日围着这座京城要好。”
“都听你的,”太子长琴点头。
对他而言,不论是在京城还是其他的地方,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只要有陆明琛便好。
大街上人来人往,陆明琛不好做什么大的动作,只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带着安慰的意味,又很快放了开来。
“走吧,去酒楼。”陆明琛说道。
太子长琴跟在了他的身后,忽而见他停了下来,有些疑惑,开口问道:“怎么了?”
周围如同有人在窥伺着这里,陆明琛顿住脚步,猛然抬起头,朝上方看去。
两道锋利如刀的目光落在上空的某处,一双黑瞳透着几分疑惑和警觉。
直到太子长琴出声询问,才移开了视线。
“总觉得刚才似乎有人盯着这边。”陆明琛说道,眉头皱了皱,又松了开来。心中觉得有些怪异,但见着太子长琴面上的忧色,笑了起来,“大约是最近累出了错觉,不必在意,我们走吧。”
陆明琛不知道,当他收回目光之时,暗处有人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人间皇帝好强的察觉力。”
说话的是一个生得面目古怪,身后长有一双灰色羽翼的青年人。
他望着漂浮在空中的水镜,语气感慨:“果真是人中龙凤,也无怪红姬的儿子比不过他了。”
“不必再盯着他了。”站在他身边的鹤发老人淡淡道:“如今他已是帝王,受到人族气运庇佑,即便是我们派出数位妖将也奈何不了他。”
青年人听他开口,神色顿时恭敬了几分,只是语气仍旧显得有些犹豫,“可是青老,妖师不是说这人族皇帝容易成为我们妖族大计中的变数吗?如果不除去他……我们的计划会不会有影响?”
青老是妖族中实力高深,资历深厚的长老,是这次妖族攻打人界计划的负责人之一。青年人身为听命的小辈,自然对他尊敬非常。而红姬,则是当初妖族派来混入宫廷的一位女妖,后来因为永元帝肃清后宫,这位女妖发现情况不妙后便假死离开了宫廷,留下了半人半妖的儿子。
“无妨,妖师那老家伙,占卜从来没有准过。当初族中除掉这位人族太子,也不过是想让红姬的儿子当上皇帝,配合我们妖族。哼……谁想到这半妖没有一丝用处,还被老皇帝赶到了封地,不成就算了。”鹤发老人摇了摇头,眸色深沉,“上古妖神传下来增加妖族力量的办法虽好,但却需要天时地利。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祭炼的法宝即将出世,告诉其他长老,我们妖族必须加快动作,准备好攻打人界一事。”
青年人神色严肃的点了点头,“属下明白了。”而后幻化为一只巨鹰,飞离了鹤发老人身边。
鹤发老人看着水镜中人来人往,热闹不已的街道,眼里露出几分贪婪,“很快,很快,人界就会是我们妖族的天下了。”
新历第二年,章州大乱,妖孽猖獗,开始大肆屠杀无辜人族百姓,人间一片水深火热。
同年,昆仑琼华终于等来了穷尽门派三代之力的飞升机会。
琼华派太清门下弟子夙玉和玄霄两位弟子谨遵师命,以望舒和羲和双剑网缚幻瞑界,吸取其灵力,以求举派飞升仙界。
……
浓厚的血腥味似乎依旧弥漫在空气中,玄霄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发现这正是自己平日练剑后休息的住所。
可是之前自己明明身处战场……他扶着床沿坐了起来,想走下床,眼前却阵阵发黑,玄霄咳嗽了一声,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他面无表情地将唇角的血擦净,抬起眼,正要站起身。
却听见了门外一阵脚步声正在渐渐接近。
来人推开门,看见醒来的玄霄,匆匆忙忙的走上前,瞥到玄霄手上的血迹,呼吸一顿,急声问道:“玄霄师兄,你没事吧?”
“无碍。”玄霄蹙了蹙眉,抬目看着对方,沉声道:“天青师弟,我为何在这里?现在情况如何?”
“你之前受到梦貘攻击,受伤失去了意识。”云天青面色一白,低下了头,语气低沉道:“门派损失惨重,师尊身受重伤……还有几位长老,均是丧命其中。”
玄霄闭了闭眼,心中有说不出的疲倦,“怎会如此……”
眼前仿佛又浮现起了鲜血淋漓的画面,许多妖……还有许多熟悉之人的惨叫和哀嚎,云天青心中一痛,神色悲痛,“玄霄师兄,为了琼华飞升,押上那么多无辜的性命真的值得吗?再打下去,也不过生灵涂炭,不论是妖还是我们,都得不到任何好处。”
云天青的目光紧紧盯着玄霄,双目通红,似有恳求之意,“玄霄师兄,我们不该再继续错下去了,人有善恶之分,妖也是如此,它们并非全然为恶,我们不该为了一己之私,用幻瞑界的灵气来支撑门派飞升……师兄,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残忍吗?成仙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可以不顾无辜生灵的性命?”
“云天青,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玄霄震惊的看着他,而后眼中的惊讶缓缓转化为怒意。
云天青看着他,表情复杂,眸中尽是不解,“众生平等……为何一定要如此清楚地划分妖的善恶?”
“好一个众生平等!”玄霄笑了起来,因他平日并不常常笑,此时的笑容看起来竟然格外的嘲讽,“云天青,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进入琼华,凡修仙门派,无一不是斩妖除邪为己任。”
云天青沉默不语。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玄霄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冷漠而陌生,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位师弟一般,“妖就是妖,注定不能与人相容,又何必谈其善恶。今日你对妖族心慈手软,来日妖族若有机会,可会心生怜悯,放我们人族一马。”
云天青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看着玄霄,见他神色冰冷,有些失魂落魄道:“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人和妖,真的没有办法和平共处吗?”
玄霄冷笑了一声,“也并非没有可能。”
云天青望着他,眼底带着希翼之色。
“……云天青,你真是太过天真了。”玄霄的眸色冰冷得如同已经冻结一般,声音中带着一股讥讽,“除非两族之间,确认一方再无威胁之力,一方为主,一方为仆。”
云天青眼中的光亮渐渐地暗了下去,他将怀中的丹药放在了房中的桌上。
“玄霄师兄,这是妙虚长老交代我给你送来的疗伤之药,你记得服用,我……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他低声说道,并未等玄霄的回复,转身离开了房间,步履沉重,犹如缀上了千斤重物一般。
此人不值得他动怒,玄霄扫了眼桌上的瓷瓶,缓缓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何,他这几日总感觉心头莫名慌乱,仿佛出了什么大事一般。
二哥已有两三月没有讯息,莫非是京城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他皱了皱眉,披衣起身,坐在了桌前,拿出自己兄长所给的传讯符,取出一支笔,在上面写了起来,而后注视着传讯符化为纸鹤离身而去,才略微放下了一些心。
玄霄放下笔,将桌上的瓷瓶拿起来,倒出了几颗药丸服下,而后穿好衣服,出了门,前去掌门所在住所,看望自己的师尊。
太清真人拒绝了他的探访,却让人传讯于玄霄,让他好好养伤,待几日后与夙玉一齐支撑双剑,再次带领剩下的长老弟子攻入幻瞑界。
玄霄无法,只好应了下来。
几日后,正当琼华重启双剑计划的时候,身为望舒剑宿主的夙玉与其师兄云天青两人乘着夜色逃离了琼华。
失却了望舒剑,玄霄独力难支,幻瞑界脱离昆仑而去。
琼华派和梦魇混战一番后,掌门太清真人以其首徒玄真,还有几位长老均是丧命在这场战役之中。他已从宗练长老那处得知,双剑一阴一阳,若是一方相离,对于另一方而言极为危险,恐有走火入魔的后果。
“玄霄,失去望舒剑的支持,你……”青阳长老神色担忧的看着这位资质出色的弟子,欲言又止。
“……长老放心。”玄霄眉目冷淡,“妙虚长老已经替我疏通经络,暂且无事了。”
“……夙玉和云天青这两个逆徒!”提起这两人,青阳长老面色难看,“不知逃到了哪里去。”
玄霄却没有青阳长老那般愤怒,云天青绝不甘愿如此看着双剑计划执行,自从那一次对话,他隐隐已经有了预感,只是不曾想到夙玉会跟着一齐逃下山去。
玄霄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平静了下来,他云天青一直喜欢夙玉,付出甚多,夙玉会接受也不奇怪。
比起此事,他目前最为担心的还是于昨日从信中得知的消息。
妖族已经进攻人界。
然而具体如何,信中却没有透露,他的兄长只让他安心修炼,近些日子呆在琼华不要下山,注意些安全,这件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玄霄怎么可能放心得下,他已经决定,即便是师门不曾允许,自己也要离开琼华。
“你要离开琼华?”青阳长老惊声问道,随后立即摇了摇头,“这绝不行,你现在的伤势未愈,即便是有妙虚长老的丹药可以压制片刻,但是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青阳长老放心。”玄霄面不改色的说道:“我的兄长已为我寻到了解决之法。”
青阳长老一怔,见他神色认真,不似玩笑,沉默了片刻后,便点头答应了。
“若有不妥,立即返回琼华。”他面色严肃的交代道。
玄霄颔首,先去京城一趟,确认自己的二哥无事之后再回琼华也不迟。
此事在他心中拖延不得,于是玄霄很快便带着自己的羲和剑离开琼华,赶往了京城。
一路而来,有些地界被妖族肆掠,让玄霄为之触目惊心。
妖族如此猖狂,玄霄更加担忧了起来,加快速度赶往了京城。
沿路因为妖族之事耽误了一些时间,即便是已经提高了速度,但玄霄足足比往日晚了两日,才到了京城。
他很快见到了陆明琛,大约是因为妖族之事,他的面色看起来并不是太好看,甚至是比起玄霄上次见到的样子,消瘦了许多。然而他的身姿依旧是挺拔如松,散发着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静和坚毅。
见到许久未见的弟弟,他原本深沉冷然的黑眸出现了几分波动,唇角勾了勾,“回家了?”
玄霄抿了抿唇,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