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五十三年, 在太子归来不久后, 永元帝便病了。
病来如山倒,大约是放下了心头一件大事的原因,永元帝之前一直压着的头痛之症开始发作, 在短短数日之内加剧。
原本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风寒,却叫他一病不起, 即便是太医们用尽了方法,他的病却仍旧没有几分变化, 到后面甚至下不来床榻, 不得不因此取消了早朝。
皇帝重病,监国的重任落在了身为太子的陆明琛身上。
朝中的大臣在此之前皆已被永元帝狠狠敲打过一番,又见太子行事井井有条, 一副再熟稔不过的模样, 于是暂且压下了异议,旁观这瞧着这位太子殿下的行为举止。
无论是单单为了大越将来担忧的臣子, 亦或是其他想要挑刺的别有用心之人, 都不得不承认,这位太子被永元帝教导得极好,处理政务的得心应手,即便是他们也难以说些什么。
陆明琛却不似他们所想的那样轻松自在。
除却朝中政事,陆明琛还会去永元帝身边侍疾, 直到夜色沉沉才会离开。
说起来,这些日子大约是陆明琛身为太子以来最为忙碌的时间。
永元帝清醒之时见他神色憔悴,知道他的辛苦, 劝陆明琛以国家大事为重,不必日日守在自己身边。陆明琛犹豫,永元帝厉声喝斥了他,又叫身边的内侍明日不准放太子进门,陆明琛无可奈何只好应了下来。
时间飞快流逝,炎夏转眼而过立秋已至,永元帝的病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众人面上虽未表现出半分,心中却明白永元帝大概是要不行了。
就是永元帝也很清楚,自己时日不多。
为了给自己的储君铺路,从两个多月前,病症尚未爆发之时,永元帝便把自己几个成年儿子封了王,派遣到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封地去了。
这场持续了十多年的皇位之争,总算是在这年落下了帷幕。
管其他儿子心中如何不甘,后宫中的妃子又是多么怨恨,永元帝都已经下定了决心。
自己的位置,只能交予自己精心培育了数年的太子。
这几日来,京城开始断断续续地下起了雨来。
秋雨难止,绵绵不绝,连带着空气中那股寒意一起,都像极了三月间的阴雨时节。
这日,窗外依旧是下着淅淅沥沥的大雨,本来缠绵病榻的永元帝忽然有了精神,竟然独自一人下了床榻,还拒绝了宫女惶恐不已的搀扶。
永元帝背手站于窗前,抬目望着窗外从光滑的琉璃瓦垂落而下的水幕,神色悠然。
听到外面的动静,他也不急着看,等到来人进了门,走到了自己的身边,才施施然地开了口,“来了啊,可曾用了饭?”
陆明琛先是行了一礼,才起身回他的话。
“儿臣刚从母后的殿中回来,和阿禄一同用过了饭。”
阿禄正是永元帝的嫡幼子,也是陆明琛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想起自己的嫡幼子,永元帝眼中不由得流露出几分笑意,颔了下首:“那就好,朕这边的宫人也省了为你准备饭菜的功夫。”
他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得这句话,陆明琛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见他听到自己提及年幼的弟弟很是开心,于是挑了些刚才和阿禄相处时发生的趣事告诉了他听。
永元帝听得哈哈大笑,连连感慨道:“阿禄那副性子,犹如泼猴一般,没有一刻肯定下心来。不像我,也不像你的母后,也不知随了谁。”他停顿一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笑意渐渐消退了几分,眼中升起略为复杂的神色,“他这无拘无束的性子,放在外面自然没有什么,可若是在宫城之内,却是有些不合适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陆明琛一眼,才说道:“琛儿,你身为兄长,可要替朕好好看着你那些个弟弟。”
这话说得似乎有些怪异,陆明琛心中微沉,静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说道:“父皇,儿臣会的。”
听闻此话,永元帝只觉得欣慰和放心,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是那种人,开口答应了的话,绝不会食言。
“好,好。”他重复了几声,苍老的手落在了陆明琛的肩上,如同鼓励一般拍了拍,“这大越的江山,这也一并托付于你了。”
陆明琛眼中浮现起愕然的神色,“……父皇?”
永元帝见到他的惊讶,笑了一笑,才收回放在他肩上的手,“这有何惊讶,父皇已老,没有多少时日,这江山自然只能交到你的手上。身处高位,需知你的一举一动关系着底下千千万万的子民,因此凡事谋动而后行,千万不要草率。”
这番话可谓是掏心掏肺,陆明琛沉默地听着,心中已经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父皇本想看着你成亲生子,现在想来,却是不可能了。”永元帝满眼慈爱地望着陆明琛,语气中带着几分遗憾,“之前我为你挑选了几位贤良淑德的女子作为你的太子妃,不过因为那件事情只好放弃了。而如今,却是有心无力……”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陆明琛张了张唇,想要说话,却被他的手势挡了下来。
“先让我这老人家把话说完吧。”永元帝摇了摇头,抬起眼帘看向目光担忧的儿子,洒然一笑,“人终有一死,即便是尊贵如帝王,也无法逃脱这命运。先前朕还有些窥不破,不过这些日子,却是越想越清醒……如今看明白了,觉得死一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朕这一声做过许多事,虽有遗憾,却从来不曾后悔过半分。”永元帝叹息了一声,“听闻你找到你的九弟了?他不愿意回来对吗?也罢,他喜欢就好,这宫中的日子大约是不适合他这种人的。不过他虽不在京城之中,但你仍旧要留意几分。”
见陆明琛将自己所说的话都一一应下,永元帝满意的点了点头。
“朕有一事依旧放心不下,就是那妖族……”永元帝也不知这妖族的事情究竟要如何说,皱了皱眉,对陆明琛道和:“你和国师多多商量,国师心系天下百姓,私心不大,可以信任。”
“儿臣知晓。”陆明琛低声道。
说完这些,永元帝的面上已经露出疲倦之色,对着陆明琛摆了摆手,“你出去吧,朕休息片刻。”
陆明琛迟疑地看着他,最终在他有些不耐地表情下,告辞离开,轻轻地合上了门。
他回头看了一眼关闭的门,又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这场已经持续了几日的雨水似乎还是没有停歇的意思。
门内,永元帝还是坐在桌前,并未起身。
他望着桌前的烛火,出着神,不由得想起了许多从前发生的事情。
由遥远的曾经,到这几年的点点滴滴。
永元帝叹了口气,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他这一生,终究是要落幕了。
#####
昆仑,琼华。
两只纸鹤轻飘飘地悬浮在刚从密室中闭关出来的玄霄面前。
这正是陆明琛当日交予玄霄的传讯符。
两只纸鹤落于玄霄手中,便化作了普通信纸的模样。两封信?时间相隔又不长,莫非是二哥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密室之中,设有防止他人干扰的法阵,即使是传讯符也无法进入。这两封本应该于两月之前玄霄就会收到的信件却是晚了好几日。
他不禁拧起了眉头,低头看了下去。
第一封信说的是永元帝病重垂危,陆明琛希望玄霄能够回来见永元帝最后一面。
第二封信寥寥无几字,说的则是永元帝驾崩一事。
玄霄握着信的手一顿,呼吸停滞了片刻。
心里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些悲哀,又有些迷茫,自己的父皇,那位刚愎自用的帝王……竟然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他拿着信,满腹心事来到了琼华宫殿前。
守门弟子认得他,很快为他作了通报。
太清真人见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皱了皱眉头,问道:“玄霄,发生了何事?莫不是修炼出了什么问题。”
听见他的问话,玄霄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浮躁的心思,低声道:“师尊,弟子父亲离世,想下山一趟。”
永元帝毕竟也是生他养他的父亲,于情于理,他都该回去一趟。
太清真人听了他的缘由,沉默半晌,点了点头,“你去吧。”
他本不想答应,唯恐玄霄耽误了修行。不过一来弟子父亲离世不应允未免不近人情,二来他担心玄霄牵挂此事会难以静心修炼。
得到了回复,玄霄向着太清真人拱手行礼,转身离开了琼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