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珍珠这里与麝月交代宝玉房中事宜, 一面取了钥匙, 开了宝玉放东西的屋子的门,二人进去,一样样与麝月交代。言道这边箱子里是哪几套衣裳, 那边箱子里是哪几双鞋袜,还有那边的是什么扇坠子, 花瓶子……等等不一而足。
因珍珠早有准备,故说的清清楚楚, 且因怕有疏漏, 便拿了一本本子记了。
宝玉是贾府的活宝贝,金凤凰,他的东西, 只怕比奶奶小姐们的还多呢!这倒是实话, 除了头面首饰,他的衣裳佩饰什么的, 再加上穿的玩的用的, 绝对比三春姐妹们多。故才收拾了这间空置的大屋子给他放东西用。
珍珠如数家珍,一一道来,麝月原还听着,到后来便有些记不住了,便叫打住, 道:“姐姐,何必这么麻烦呢,姐姐的人品我们都是知道的, 而且宝玉东西多着呢,便丢一点子也不怕的,何必这样琐琐碎碎的,连个针脚线头都要说清楚的……”
话未说完,便听珍珠道:“这话不对,宝二爷的东西便是再多也是有个数的,东西多了,难不成就随便了不成?照我说,这东西越多,越该小心仔细才好。我从前管着这个,你们都烦心不到,自然是无碍的。少了那个,砸坏了那个,自有我记着。你们一推三四五,什么也不管。老太太、太太若问起来,也是我的事。
只是如今这会子我要去了,太太钦点了你管这茬子,老太太、太太要是一时问起二爷的什么东西来,你可怎么回?便是一时找不到也罢了,东西多了,一时记差了也是有的。可若是要紧的东西怎么找也不见了呢?老太太那屋里那么些体己,鸳鸯姐姐不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你既接了差事,便该花些心思才是。这屋里那么些人,难保没有些手脚不干净的,或是不小心的,丢了摔了都是有的。你既领了事,还等别人来与你记着么,还是等出了事再去发作?
便这样也是无妨的。只等我去了,你们再闹罢!如今我既要离了这里,便要把事理地清清楚楚,可不能等我走了个三年五载的,突然又差人来问,当初什么瓶子荷包不见了的话。这样的脏水我可不能沾上一星半点。”
麝月听了这话,面上一阵红一阵白,道:“姐姐说的是,是我疏忽了。”被说中了心事,她的心中不由一阵心虚暗恨。
珍珠看她这样,便道:“累了一上午了,也该传饭了,先歇一会儿吧!咱们吃了饭再看。”
麝月咬咬牙,勉强笑道:“是。”
一时众人见她二人回来,俱都起来招呼。只是麝月有些强颜欢笑的样子,倒是珍珠依旧是淡淡的。午饭的时候,还多吃了两个松瓤鹅油卷酥,让晴雯多看了她好几眼。
下午的时候,珍珠便另携了本账簿子之类的东西来,一一说给麝月听。麝月眼前一亮,道:“姐姐既有这个东西,何必一一和我说?直接把这账本给我不就好了?”
珍珠淡淡笑道:“给你也是无妨的,只是我这个你拿去也没用。”
麝月道:“怎么说?”珍珠也不言语,便递给她,麝月接过打开一看,哎哟,这都写的什么?麝月不识字,但看多了宝玉和众姑娘们写字,也知道上面有些是字虽然她不认识它们,它们也不认识她有些是图,有些却是鬼画符,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她翻了几页,完全不知所云,不由抬头去看珍珠,道:“姐姐,这……”
珍珠叹一口气,道:“我也有心把这个给你,可是这东西只有我自己能看懂呢!只恨我识的字不多,很多的地方只能自己划拉两下了。”
麝月脸上晦暗不明,这上面六七成都是字,还说识字不多,她说这话,是欺负她这个大文盲么?
其实麝月是想太多了,这本“字画”一体的账簿,实在是珍珠有意为之,并没有嘲笑她的意思。一来她不想泄漏自己识字的事,一个丫头,特别是宝玉身边的丫头,识字意味着麻烦,至少对珍珠来说是麻烦。宝二爷指不定就想找个能“夜读书”的丫头来伺候呢?二来,那些精致华贵的东西,它们的名字实在是太拗口了!只好画个样子代替,而另外一些,则是现代的简单又好记的,但在古人眼中缺胳膊断腿的简体字啦~!
话到这里,麝月也是没法子了,她是家生子,如何能识字?便是想学了画图什么的记一记,也得有门道才是。临时画的,过了时连自己也不记得,有什么意思?
不过到底人不能被人难死,次日麝月便生出个“好主意”来。那便是叫宝玉房里的几个二等丫头一起来帮着管。晴雯、秋纹、碧痕、檀云、绮霞,每人帮着分管一类东西,倒是个简便的主意。
一来,显得她“大度”,与众人同甘共苦的意思。二来,却是最重要的,不能叫她们在她忙得不得分神的时候,把宝玉的心给分了去。
珍珠听了自然有些明白的,却也不说破,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道:“从前的旧历是大丫头拿钥匙,然后几个老嬷嬷收拾着。不过人也不能总循旧历,你既有这个主意,我也没什么意见。把她们叫来,分了差事就成。”
众人听了信儿都来了,听说麝月的这个主意,除了晴雯意兴阑珊的,其余人等都是兴致勃勃。倒把对麝月独占鳌头的怨气给下去很多。
麝月这主意是不错,便是贾母王夫人房里,也是有些老实的嬷嬷们专管着箱子奁笼的。但这样的实施是在这些人都是老实稳重不挑事,且互相没有利害牵连冲突的情况下,才能安稳的。
但现在的情况是,宝玉一日日地大了,过一二年的功夫,便该说亲事了。贾府的规矩,爷们在娶亲前是要在房里放通房丫头的,也就是日后的姨娘。这样的身份,便是日后新奶奶进门,也要给三分面子的。而如今的这些丫头们,哪个没有往上爬的心思呢?
珍珠只看着麝月做好人说好话,却是不发一言,只抿着嘴笑。
同样的事套在不同的人身上,情况自就不同了。
这屋里多半是宝玉的衣裳之类的东西,只有东北角落里的几个箱子里是各色古玩。
衣裳挂饰这些东西是穿在一个人身上的,宝玉平时穿戴的东西又多。比如出门见客了,这穿戴一身的东西便有发冠、抹额、斗篷、箭袖、长褂子、裤子、束腰的宫绦、袜子、靴子、挂的项圈、寄名锁、护身符等等,夏日里虽穿的少些,但也要有十来样的。
这么些东西,分开来管,自然有容易管的,和不容易管的。比如衣裳便分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冬日里穿的风毛的衣裳,要时常拿出来察看晾晒,一个不注意,让虫蛀了,算是谁的错?一件不打紧,如果是放在一个箱子里,一件蛀了,其他的能好的了么?这算是管衣裳的人办事不力,还是上头的人分派人手不力?这些衣裳都是贵重的东西,一件抵得了好几个丫头呢!虽然宝玉的衣裳常常是穿过一次便罢了。但架不住有心人以此挑事啊,若碰上王夫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是训斥这么简单了。
相比较起来,这管那些小件的帕子之类的就简便多了。而且也常能显摆着给宝玉看,偶尔做个两件香包香袋儿的,也能让人家“睹物思人”。
如此一来,这歧意便出来了。个个都抢着要管轻便的物件儿,那些繁重的例如大毛衣裳什么的理都没人理。
麝月又气又急,满面通红,无法,只得拉拉珍珠的袖子,道:“姐姐,你看……”
珍珠本不想管,但这样子,她永远都交不了班,便道:“罢了,有什么好吵的,老规矩,抓阄吧!”
众人面面相觑,想来也只有这个法子好些,只好看着珍珠写了纸阄。
因晴雯是摆明要撂挑子了,便只管剩的几个人,麝月、碧痕、秋纹、檀云、绮霞。
抓阄后的结果是,麝月还是运气最好,管了宝玉的贴身小物件,例如中衣肚兜等物,碧痕管了各样头饰,秋纹管了古玩珍奇,檀云、绮霞最杯具,还是继续当背景,管着四季衣裳,不过好在每次挑选衣裳送衣裳什么的,都还能到宝玉跟前凑凑眼。
天意如此,众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如此了。何况阄儿是当众写的,也是大家当面一起抓得,谁也没作弊。
当下效率便好了许多,珍珠一一分派,说了个清楚明白。众丫头分到了来,可见是聪明伶俐的,那一屋子的东西一个人记不住,分了五六块,自然记得清楚了。珍珠却是累得腰酸背痛,说的喉咙冒烟,足足花了七八天的功夫,方把诸物都交代清楚了。
众人虽对她小心过度的行为有些不以为然,但却很是佩服她,个个嘴上不说,心中却暗暗赞叹:不愧是老太太身边出来的,这么大的,这么多的东西,连个线头都说得清清楚楚。要是我,如何能做得到?而今,她去了,我才有了出头之日!
珍珠这里歇了两三天方好,却不知一场丫头们的争斗战已经在无形中开战了。
而内闭门的日子里,大观园各处却也是暗潮汹涌。
如前所料,到底下人们贪着府中差事轻便,月钱又高,皆不想出去。小半月过去了,竟没有一个人主动来说要销籍出去的。
迎春倒是不疾不徐,依旧优哉游哉地过日子。有时也去议事厅上“听事”,有时便在各姐妹处玩笑。只是邢夫人有些忍不住了。
没多久之后,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便在一次半夜路过大观园西角门的时候,抓到了三个上夜的婆子赌钱吃酒的。这几个人,皆与周瑞家有些远亲。便没有亲,也是奉承周瑞家的才得了差事的。周瑞家的虽也烦这些上赶着巴结的人,但如今她们出了事,到底是觉得被打了脸面了,便也恼了几分。也寻了机会,拿了两个手脚不干净的丫头,送到迎春那里去。偏这两个又是邢夫人的另一个陪房的侄女儿……
迎春那时正在议事厅,李纨探春都在,听说这两拨人马到了,俱都不说话了。李纨十分忧心,倒是探春,看不出喜怒来,却是一声都不言语。
迎春听了这事,半天不说话。周瑞家的有些得意,王善保家的有些焦急。满院子的丫头婆子窃窃私语。
好容易迎春发话了,道:“王妈妈周姐姐先略等等吧!”便叫了司棋绣橘来,吩咐了几句话。两个丫头依言去了。 不一时,却见邢夫人王夫人各自带了丫头婆子浩浩荡荡地来了。
李纨探春忙起身迎了进去。
邢夫人王夫人互相让了让便落了坐。迎春上来便笑眯眯地说道:“扰了太太们的休息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这三位妈妈岁数大了,腿脚也不好使了,眼睛也花了,还在园子里上夜,实在是太劳累了。还有这两个丫头,也都到了岁数了。若不是王妈妈和周姐姐寻出来的,竟都不知道呢!咱们这样人家,老太太又那样仁和慈善的,如何能让下人们这样受苦呢?只是,她们几个我是不好做主的,便请太太们的示下。”
邢夫人和王夫人有些面面相觑,整个议事厅鸦雀无声,连那几个哽咽求饶的婆子丫头们也呆住了。好半晌,迎春欠身道:“太太?”
王夫人轻咳一声,来之前她早已将事情了解清楚了,只是没想到听到的是这一番说辞。邢夫人也是同样的感觉。她已经预备好矛啊、盾啊,准备好与王夫人大干一场了,可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这么个结果。
砸吧砸吧嘴巴,邢夫人干干地说道:“既到了岁数,还没出去,想是我们耽搁了人家,就多给几两银子吧!让她们父母来领人就是了。”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实在不好下迎春的面子。
王夫人也点点头,道:“老婆子们年纪大了,就不要分上来了。也多给几两银子,送回家养老就是了。”不过几个老婆子,虽有些作用,但并未伤筋动骨。
司棋一步上前来,道:“还不谢太太的恩典?”
地下跪的婆子丫头们似乎也嗅到了诡异的气氛,让她们不敢诉苦,乖乖地磕了头就下去了。邢夫人和王夫人相视一眼,便各自散了。
诸人方才各自上来回事,可再没有人小看那不言不语的二姑娘了……
此事珍珠并未亲见,乃是芳官转播,据说是她亲眼所见。实况如何,不好评论。只是珍珠想到从前看到的一句话。言道是:古人早熟,大宅门里没有傻子啊!
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