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你都知道,韩肥的老子韩冲是这里的大官,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张纤围着篝火而坐六月天的晚风虽然不是很冷,但坐久了,也有丝丝的寒意冒出来。
张纤已经换了一身衣衫鞋袜,都是路过的村庄的时候,用呼烈儿身上的钱买的。
她身上是没戴钱的,钱袋那种俗物日常都是丫鬟带着的,她的发簪被扯掉了,衣裳破了,身上值钱的也就只有一对耳坠儿,手腕上的玉镯和袖口的珍珠扣儿。可是路上也没有遇见当铺,她要用珍珠扣换人家的东西,呼烈儿拦住了她,呼烈儿有些经验,这种小地方用若是用珍珠玉镯这样的东西来出手,一来人家也没钱找,二来,人家如果不把他们当劫匪报官,就不定就有歹人盯上他们,准备半路劫道了。
“韩冲莽撞无知,爱子如命,谁知道会干些什么出来。”张纤皱着眉,觉得身上不舒服,穿惯了软罗绸缎的身子耐不得粗布的磨砺,还有脚下的那双鞋,大小不合适,也略紧了一些。
这时候女子的衣裳鞋袜,大都是扯布匹亲手做的,呼烈儿也是找了很久才找到差不多大小的,人家看他样貌奇怪(混血儿),又是个大男人,怕惹上麻烦不愿卖给他,还是他连哄带吓才肯的。
这种环境,质地再不讲究的衣裳,也比衣不蔽体强一些。张纤既然选择要走这条路,也只能自己忍着了。
她用呼烈儿的外袍垫在地上,跪坐其上,虽然已经很狼狈了,但坐姿和举手投足什么的,毕竟是受过多年严格的训练,仍然显得很文雅。
“说他无知。”张纤看了呼烈儿一眼,呼烈儿正打开包袱,取出村里弄到的干粮,她鄙夷道:“他恐怕连大昭律有多少条都没弄清楚。”
呼烈儿从草原过来,也不懂什么律啊法,于是一边将干粮递给张纤,一边随口问:“多少?”
“嗯?”
“郡主,我从北狄过来,故而不通大昭的律法,这大昭律通共到底有多少条例呢?”
张纤愣了一下,没想到呼烈儿会问这个,顿时窘了。光鄙视别人去了,其实她也不清楚。
“嗯?”呼烈儿盯着张纤。
“呃……”张纤和他眼对眼。
“……”呼烈儿突然恍然,原来某人自己也不清楚。
张纤羞恼了,眼睛左看右看最后看到了呼烈儿递给她食物的手上,于是她的声音不由变得尖锐了起来:“呼烈儿,你这不懂规矩的野蛮子!你看看你是什么样子,有下人给郡主奉上食物的时候像你这样吗?要用双手捧的!你已经不是马奴了,如果你不学好礼仪,以后我怎么将你带在身边?!”
恼羞成怒啊恼羞成怒。
呼烈儿跟着张纤有一段日子了,这位郡主的脾气他也有一点点了解了,努力克制想笑的冲动,低头将双手改成捧状。
张纤瞪了呼烈儿一眼,低头正准备接过干粮,借着火光,她突然看到呼烈儿的手上脏污,想起白天这双手用来杀人放火,晚上用来劈材生火,她顿了一下,道:“……把装干粮的包袱给我,我自己取。”
呼烈儿又跑过去取包袱。
张纤自行取了一块饼,在手上掰碎了一小块,放进自己嘴里,只吃了一口,就咽不下去了,饼是用玉米面做的,干硬粗梗,对于锦衣玉食的人来说,没有一口吐出来,那已经是极大的克制了。
张纤默默的将剩下的饼放进了包袱里,再也不看第二眼。
呼烈儿却将拿着自己的那一份吃得快,一点都不介意。
张纤想了想,忍不住接上之前的话题道:“咳咳,本郡主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无一不通,大昭律却从未研究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郡主,我们都知道你其实并没有想挽回面子的意思。)
“唔,为什么?”呼烈儿连六艺是什么都不知道,还真不太感兴趣,但他比较厚道,也就随着张纤的话问了。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咽下去再说话!”张纤先矫正呼烈儿不雅的行为,然后才道:“因为律法不是给我这样的人制定的,有种东西叫做‘法外开恩’,大抵是在本郡主适用的范围,只要不犯十恶不赦的话,一般是奈何不了我的。”
张纤属于特权阶级,说话虽然听起来嚣张,却是实情。
接下来她要说的就比较险恶了——
“律法不是给我这样的人制定的,却是给你这样的人制定的。”张纤将话题转回了正题上。
她端坐在篝火边,神色也不在像刚才那般浮躁,沉静下来,有些事不要问她为什么会懂,生活在那个环境知道多了,看多了,必然就懂了,而对于她而言,理解这些更像是一种天赋。
她盯着呼烈儿继续道:“韩肥绑架了我,你为我而杀了他,若他只是一般人,你便是为此入狱我也能用银钱赎回你,但偏偏他是韩冲的儿子,韩夫人的侄儿。”
现在说的是呼烈儿有关的事,他自然竖起耳朵听,咽下一口干粮,抬头问:“又如何?”
“韩冲除了韩夫人这个妹妹,另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叫韩让,一个叫韩进,因着韩夫人的关系,二人都在朝中做官,尤其是韩让,十分钻营。”张纤之所以记得这个韩让,是因为他给长公主送过礼。
“其实这些人,都不算什么,关键是韩夫人生了三皇子,故而便母以子贵了。”
张纤对这个韩夫人没有什么好印象,韩夫人在当年还是美人的时候,同期怀孕的另一个美人落了胎,她又生了个儿子,才进位夫人,而张纤知道,这其中自有猫腻。
韩夫人的一双眼睛,像极了已故的萧皇后,萧皇后是个刚强的女人,而韩夫人则柔弱娇媚,张纤对她最大的了解是她很爱哭,而她那一双眼睛只要一哭,皇帝舅舅多半都会依她。
她三个兄弟的官职,就是她哭出来的。
“……韩冲有这样的后台,以他那种资质所以才能在这里平平安安的当郡守,现在他的独儿子死在我们手上,也就是说表面上得罪的是他,实际上牵扯到了韩夫人和三皇子,因此你知道我们这个时候如果回去了或者进了费家,会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呼烈儿已经停止了吃东西,紧锁眉头,眼看着张纤,听她说下去。
“韩肥对我意图不轨在前,而你杀韩肥在后,我有惊无险平安无事,他却死了,这事他韩家死了一个子侄,且韩冲必然受到连累,至少要定个教子不严之罪,这笔账你说韩家兄妹会善罢甘休吗?就算不能对我如何,会把你咬住不放,不然叫他们的脸面往哪里搁……别这样看着我,当时我动手或者你动手又有什么区别?我才十四岁,谁会相信是我这么个弱质女流干的?”
是不是她杀,根本没有区别,不光没人相信是她下的手,而且这种事家奴为主人顶罪多了去了,就算她不愿意,丰娘,费家,甚至如果是长公主本人,都不会放过这个常规方法的。
而韩家若是死咬,也未必会说不过去,比如当时的情况,郡主既然获救,为何还要痛下杀手,韩肥罪不该死,韩夫人在御前哭一哭,怕皇上就听进去了。
“如果我们回建安,那里是韩冲的地盘,他若不折手段起来,我保护不了你,丰娘或者费家,也未必能保你全身而退,所以我们不能回去。”
“这……”呼烈儿吸了一口气:“可是郡主,我救了你。”
“是,所以我现在便在救你,我们不回建安县,我们去安阳城。”这便是张纤打的主意。
“你救了我两次,任何人像你一样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两次,我不会都再坐视不理,我不会让你死的。”
张纤不愿让呼烈儿就这么死了,在她看来,他是一个十分有潜力的人,正是她想要的人。
犹记得不久前,街道上她的护卫们面对暴民的冲击,呼喝着的却是“我们是长公主府的人”而不是她昭荣郡主的人。
还有丰娘,青娥他们,她身边的人早被打伤了她母亲的记号,在所有人看来,她的母亲比自己更加值得跟随。
所以她尤其渴望得到一件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看着呼烈儿,唇角微微翘起,年轻已经脱去稚气的面庞上浮现几乎可以算作真诚的笑容,她慎重的许下承诺:
“你放心,我会竭尽全力。”
小郡主为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总是会卯足了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