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丰丰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
他有很多不敢惹的人, 其中最让他害怕的是宋英雄。
因为父母离异很早, 宋英雄又经常出海,没办法每天照顾他,父子两人的沟通方式有时候简单粗暴:就是吵架。
后来宋丰丰长大了一点, 上初中了,个头猛地蹿高, 宋英雄渐渐也不跟他吵了。可能是发现儿子没有自己照顾一样活得很好,很独立, 也可能是发现, 他老了,而宋丰丰正在不断成长。
像兴安街上的大多数家长一样,宋英雄和宋丰丰的交流并不多。
宋丰丰初二的一次期中考, 宋英雄发现他语文试卷上有一道阅读题得分为零。宋英雄一边在心里暗骂, 一边检查起宋丰丰的试卷。
那道阅读题的题干是一篇很短的散文,讲的是一个父亲, 或者某一类父亲:他们在外工作, 疲倦且忙碌;回家后发现,家庭虽然甜美快乐,但这种甜美和快乐是他无法参与和理解的。
最后一道题目是:读完这篇文章后,你有什么感受?
宋丰丰写了一句话:爸爸很可怜。
宋英雄当时看这个答案,一下就笑了。
他知道这答案肯定不能拿分。但是他心里又想, 为什么不给分呢?明明没有错。他的孩子写出的感受,他相信这是真的。
宋丰丰除了语文之外没有一科及格。他那天晚上在家里看漫画,听到宋英雄回家, 紧紧张张地跑到天台上偷看。宋英雄没有骂他,也不准备打他,反而给他带回了辉煌街的炒河粉。
“我不及格。”十四岁的宋丰丰一边吃粉一边提醒宋英雄,“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宋英雄:“知道自己不及格,下次就考好一点!”
宋丰丰:“???”
他至今不知道宋英雄的态度为什么和预想的不一样。宋英雄仍旧忙碌,仍旧把大量时间花在渔船和大海上。兴安街里不少男人喜欢赌钱,但宋英雄不好这一种游戏。他吃够了没文化的亏,有空就盯着宋丰丰看书读书,鼓励他跟成绩好的同学交朋友。
宋丰丰以前认识的是张敬,后来认识了喻冬。
这两个孩子宋英雄都认识,也都喜欢。但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宋丰丰用平静的口吻跟他说出自己和喻冬之间关系的时候,宋英雄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他的脑子还不能接受这种过分离经叛道的事,震惊之后甚至没有愤怒,就只是茫然。
怎么是喻冬呢?他想不明白。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将他儿子带坏的人,明明就应该是喻冬。
周日上午,喻冬和宋丰丰启程前往火车站。在路上宋丰丰又给宋英雄打电话,但宋英雄没接。他转而给继母打,继母接了,小声告诉他宋英雄还在生气,连饭都不肯好好吃。
“你现在别回来,一见到你他肯定就爆了。”继母劝他,“先冷静冷静啊。我会跟他讲的。”
她问宋丰丰和喻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问他们以后准备怎么过。
宋丰丰一一跟她说了,只在讲“什么时候开始”的时候犹豫片刻,最终坦白告诉她:“高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喜欢他了。”
喻冬和他坐在出租车后座,一直保持沉默,扭头看着窗外街景。但两人的手是握在一起的。
“你们也是早恋啊。”继母说,“我高中时候也谈过恋爱的。”
宋丰丰:“啊?”
继母一句话,就把他和喻冬的关系说得无比正常:不过是早恋,不过是每一个青春时代的人都会萌生的向往和爱意。他们会喜欢上这样那样的人,仅此而已。
“是因为和喻冬谈恋爱所以你才肯好好学习的吗?”
宋丰丰不好意思地承认了:“是。”
“还是要好好学习。不管谈不谈恋爱,学习都特别重要。我当时就是耽误了……”继母在那一头说个不停。
一通电话打了二十多分钟,进站过安检的时候宋丰丰才挂断。他脸色惊诧,带着一点点好奇和欢喜:“蔡姨果然很喜欢你。”
“她态度怎么这么好?”
“因为确实不是我妈妈啊。”宋丰丰坦然地讲,“她跟我爸结婚的时候我都这么大了,她也不可能管得了我。现在家里什么都挺好的,我弟弟还这么小,一家人平平安安比较重要。要是我跟我老豆总是吵,为了这个问题闹来闹去,对她和弟弟都不好。”
喻冬很惊奇地打量着他。
他没想到宋丰丰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对蔡姨没有一点意见!”宋丰丰连忙解释,“她对我爸爸和我都很好。但这个就是事实。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我和她才刚刚开始相处,其实根本不算了解。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总不可能什么都用爱来解决,是吧?会有权衡,有一些计较和私心,但总是一条心的。”
喻冬半天没出声。
他并不懂得这些道理。在他还未有机会去体会和明白家庭的含义时,他已经失去了后盾。
“以后慢慢教你。”宋丰丰说。
喻冬笑了:“多谢宋老师。”
宋丰丰和张敬三年前来过喻冬家所在的别墅区,但三年之后,这里已经变了样,他念念不忘的餐厅关门了,变成了一家连锁花店。
幸好花店旁边还有两个咖啡厅,没有意面,只有咖啡和蛋糕。
宋丰丰点了单,在外面坐下,等待喻冬出来。
“一小时后你不给我发短信或者打电话,我就冲上去救你。”宋丰丰啪啪打字。
他这回问清楚了喻冬家的位置,总有进去的办法。
喻冬回他一句话:你以为拍戏吗?
回复了宋丰丰的信息之后,喻冬把手机揣进口袋,等待着家中的大铁门打开。
院子里的陈设变了,花木也换了几种。喻冬淡淡看了几眼,脸上神情丝毫不变。
来迎接他的是喻唯英。
喻唯英两年前跟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的女人结婚了,但一年多之后很快又协议离婚,现在一个人在外面住。喻冬和他偶尔会使用邮件来往。
喻乔山公司新项目的事情,就是喻唯英透露给了喻冬。
喻冬不太明白喻唯英在想什么,但至少在现阶段,喻唯英和他都有一个趋同的目标:给喻乔山一点儿教训。
但两人想要的结果不一样。喻冬知道,喻唯英能给自己的帮助也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了。他想夺回原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喻唯英想从喻乔山那里得到肯定,收获更多利益。他们是各取所需。
三年不见,喻唯英和之前相比有了些明显的变化。他仍旧瘦削,但五官愈发单薄冷漠了,鼻梁上的眼镜换了个样式,瞧着比之前还要让人不舒服。
喻冬知道这种不舒服的样板是什么人。
喻唯英成了一个更年轻的喻乔山。
两人沉默进了房,喻乔山在书房里等待喻冬。走到一半,喻唯英突然转身看着他。
“你想要的除了那家广告公司,还有没有别的?”
喻冬很平静地看着他:“没有。”
喻唯英不得不再一次提醒他:“实际上那家公司也不是你妈妈的。它是喻乔山出资,挂在你妈妈名下的而已。”
喻冬笑了:“所有法律上的手续和证明都齐全,它确实属于我妈妈。”
“道理不是这样讲的。”喻唯英看着他。
喻冬很清楚喻唯英为什么会突然紧张起这个小公司。它盈利能力不够,只是因为属于企业宣传线的一部分,所以一直在运行,没有被合并。
更重要的是,现在它是由喻唯英来管理的。
“说句实话,如果我们真的一条条讲道理,那么我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喻冬说得很慢,很沉稳,“如果你和喻乔山也是讲道理的人,你和你妈妈也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我的家里。”
喻唯英的眼神一下就冷了。
“谁都喜欢讲道理。”喻冬走过他的身边,“我们各有各的道理,没什么可讲的,浪费时间。”
他推开了喻乔山书房的门。
喻乔山喜欢抽烟,书房里随时都萦绕着烟气。
喻冬恰恰讨厌这一点。他和母亲一样闻不了烟味,容易咳嗽。看到他进来,喻乔山摁灭了手里的香烟,把窗户打开,空调调成换气模式。
父子两人好几年没见了,见了却也没什么话可讲。喻唯英站在门边,保持沉默。
喻冬一直没坐下,喻乔山则靠在自己的办公椅上,眉头深深皱起。
人一旦上了年纪,很容易就显得老。喻乔山有了白发,脸上的皱纹一条叠着一条,消除不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声音低沉疲倦,“说实话吧,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喻冬本来是想跟他好好聊聊的。但这个问题一问出来,他突然失去了和喻乔山深入交谈的所有兴致。
这是浪费时间。
“你想要和解也可以,但是我有一个先行条件。”喻冬言简意赅,“把妈妈的公司给我。”
喻乔山吃了一惊:“那家公司?就那家小广告公司?”
喻冬点点头。
喻乔山没有立刻相信。这个条件在他看来实在是太小、太小了。
“如果想要公司,我随时都可以给你。”喻乔山又气恼,又无奈,“你何必要这样搞……你知不知道现在的项目已经完全停滞?这是关系到公司未来五年发展的重要项目,不能出错!你这样一搞……你……唉!”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想要,不就是一份文件的事情?何必呢,喻冬?”
喻乔山完全忘记了这个公司现在是由喻唯英代为管理的。或许他记得,但他不在意。喻唯英的沉默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嘴角抿得更紧了。
“我就这个要求。你们什么时候拟好文件,我们就什么时候答应庭外和解。”喻冬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没有的话我先走了。”
喻乔山一下就站了起来:“等等!那官司呢?这个侵权案子呢?这么大的影响你打算怎么解决!”
喻冬惊讶极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喻乔山终于怒了,狠狠拍在桌上:“什么叫和你没关系!这不是你搞出来的?!这不是喻家的公司?!你脑子是不是被那个流氓带坏了,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我搞出来的?”喻冬不由得笑了,“侵权是客观存在的,什么叫我搞出来?就算我没有发现,总有一天也会被人知道。你应该庆幸今天捅出这件事情的人不是你的竞争对手而是我。”
喻乔山气得直抖。
“还有问题吗?”喻冬又问。
“……不要跟我们争这两个专利。”喻乔山恶狠狠地瞪着喻冬,“让你的朋友退出竞争!”
喻冬摇摇头。
喻乔山已经怒到说不出话。
“我只是投资,所有公司运营的决策我都不参与的。”喻冬笑了笑,“我完全信任张敬,尊重他的一切决定。不好意思,这个忙我确实帮不了。”
他完全堵死了喻乔山争夺专利的可能性。
由于长期的侵占使用,喻乔山在老教授后人那边的信用值已经降至零。而张敬又是喻冬牵的线,他们会考虑谁,一目了然。
喻乔山也曾经想过,张敬的公司很小,他完全可以用他们不可能给得起的钱来购买专利的使用权,但他没想到,对方却一口拒绝,丝毫不留余地。
钱没用,人情也没有用,直接在台面上进行竞争,喻乔山的公司信用不佳,绝对是落于下风的。
他对这一切的不满和困惑最终全都转为了需要立刻发泄到喻冬身上的怒气。
砚台被抓起来了,喻乔山朝着喻冬扔过去,破口大吼:“白眼狼!滚!”
喻冬躲开了。砚台在地上碎成几片,彻底没了形状。
喻唯英吓了一大跳,连忙跑过去,拦在喻乔山和喻冬之间:“爸!”
“一周吧,给喻总一周时间。”喻冬用脚把砚台的碎片拨到一旁,“一周之后如果我的条件没办法满足,那我们只好法庭见。”
他没有再逗留,将喻唯英和喻乔山留在书房里,自己走了出去。
“爸,别生气。”喻唯英找出药丸子放在桌上,以备不时之需。
喻冬走了,喻乔山的怒火渐渐平息,满目凄然。
喻冬没有叫他一声“爸爸”。他喊的是“喻总”。
这太可笑了。喻乔山抓住喻唯英的手臂,还未开口,却茫然起来。他不知道事情在哪里出了错,但他现在也只有喻唯英一个孩子可以依赖了。
“我以前是做错了……但我不是已经补偿了吗?”喻乔山问他,“唯英,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他为什么恨我?”
喻唯英愣了一下,嘴巴张了张,最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摇了摇头,满脸关切。
“爸爸,你先别生气,我来吧。他的要求我们可以都答应,先把影响降到最小。”他说,“你放心,我可以处理的。”
下楼的时候,喻冬看到保姆和喻唯英的母亲都站在楼下,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怎么又吵架了?”女人小声地问,“你爸爸身体不好,别……”
“阿姨。”喻冬打断了他的话,“谢谢你上次借我手机。”
女人已经忘了这件事,看着喻冬,脸色茫然。
“我到时候会回来搬家,把我和我妈妈的东西都带走。”喻冬说,“如果没必要,以后你不会再见到我了。”
他走出大门,快步下了楼阶。花园里的柳树摇摇摆摆,茶树也摇摇摆摆。
喻冬出奇的轻松愉快。
他知道喻乔山会答应的。这是实打实的丑闻,直接威胁到企业信用,喻乔山是个有脑子的商人,他懂得权衡。
经过这样一趟,喻乔山应该明白,不可能再指望自己什么了。他会愈发信任喻唯英,依赖他,甚至把所有事业都交给他去打理。
喻冬心想这样正好,他们至此才是真正的各取所需。
下山的时候,他觉得异常轻松愉快。路上熟悉不熟悉的一切,都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旧伤和不愿回看的记忆都抛在身后了。他的爱人在前路等他。
他们会一起消化所有的事情,处理它,再平静地讲述它。
穿过别墅区的物业值班处,喻冬加快了脚步,他看到宋丰丰了。
宋丰丰正看着手机,现在距离他和喻冬约定的一个小时还差十几分钟。
正要让服务员给他的咖啡续杯,抬头却看到喻冬就站在自己面前,有点儿气喘。
“这么快?”宋丰丰一下就站了起来。
喻冬脸颊泛红,眼神明亮,看到他站起来,自己倒先笑了。
“抱我。”他跟宋丰丰说。
宋丰丰毫不犹豫,张开手臂就把他抱在自己怀里。
咖啡厅的侍应才刚走出来又缩了回去。
“这么开心?”宋丰丰也和他一样高兴,“那亲一下?”
喻冬把他放开了。
“好吧,这是在外面……”
没等他说完,喻冬揽着他脖子就吻了上去。
还没到一周,喻冬就接到了喻唯英的联络。
手续正在办理,流程正在进行。喻冬的要求得到了满足。
喻唯英自己也觉得喻冬想要的太少太少了,他不由得反复确认:“你确定就要这个?真的?”
喻冬感觉自己和喻唯英的脑子不在同一个频道上,根本没办法聊。
“恭喜你。”他对喻唯英说,“你现在是他唯一的儿子了。”
为表诚恳,喻冬给了他一个建议:“我妈妈以前还在的时候他立过一个遗嘱,你可以找机会偷偷看一看。”
喻唯英在那头没有出声。
宋丰丰在厨房里煲汤,听到喻冬的话,从门边探出个脑袋来:“你们不打算争家产?”
“不争。”喻冬打开电脑,“烦。”
“不争家产就不像电视剧了。”宋丰丰嘀咕。
喻冬看他一眼:“你又看了什么?《溏心风暴》不是已经看完了吗?”
“我在看第二部。”宋丰丰说,“林峰很帅。”
喻冬:“你确定?”
宋丰丰被他盯着,内心挣扎片刻,最终还是坚持自我:“帅。”
喻冬一声不吭,转头就把电脑里宋丰丰下载的争家产电视剧给删了个干净。
年底的时候,张敬从上海回来,关初阳没跟他一起。
他们和喻乔山那边的庭外和解已经完成了。喻乔山赔了一笔钱,张敬把这笔钱全都转给了老教授的后人。
结果那个文质彬彬的植物学家不肯要,说是给他们公司的投资。
张敬推了几次推不掉,只好把钱留下。
“你心里很高兴吧。”宋丰丰一眼道破,“几百万来着?”
“几呗。”张敬不肯讲,嘿嘿地笑。
借着这个机会,还有老教授那边的专利授权,他们把已经比较成熟的共享平台拓展了,不仅增加了新的功能,而且还准备开发全新的项目。
张敬对喻冬实在是充满了感激。
喻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且狠狠挫了喻乔山一顿,同时也给老教授那边讨回了公道。但对张敬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这笔资金。
“恩人啊。”他黏黏糊糊地握着喻冬的手,甚至作势要他手背。
宋丰丰立刻拦住了,用别的话题岔开张敬的注意力。
知道宋丰丰已经跟宋英雄坦白之后,张敬大吃一惊:“不会吧?你没被揍?”
“我爸也不总是那样的。”宋丰丰小声说,“现在肯接我电话了,就是不乐意跟我聊天。”
张敬又吃了一惊:“你爸变温柔了?”
“蔡姨说弟弟喜欢我抱,所以我才能进家门的。”提起这件事,宋丰丰心有余悸,“吓死我了那天,我老豆一直站在客厅看我,也不说话。”
张敬看着喻冬。
喻冬摇摇头:“我还要再等等。”
他们牢记着龙哥的点拨:要耐心。
三人东拉西扯地聊天,张敬很不专心,一会儿戳戳手机,一会儿回个信息。
“关初阳怎么不一起回来?”
张敬嘿地笑了,脸还有点红。
他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我打算跟初阳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