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全在郭荣预料中, 他矮身躲过刀锋,飘风电闪地退出门外。穆天池怒不可遏, 举刀追击,管他什么天潢贵胄, 真龙英主,只把此人当做邪魔恶鬼,亵渎了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天人,定要他葬身修罗刀下。
郭荣捷似狸奴,快如疾风,落足已是五六丈距离。赵匡胤就在门外,见穆天池袭击主上, 忙提棍来救。他如今是郭荣驾下第一猛将, 打遍开封无敌手,一套蟠龙棍法包含七十二路变化,舞将起来蛇走龙飞,更兼膂力过人, 开头与那少林寺的高徒战了个旗鼓相当。
赵霁立在门边咬指啖舌, 被穆天池的狂暴反应惊呆,这时又一路人奔上山岗,商荣跑在最前,他脸上裹满布条,身后跟着十几个苗人,来到岗上见有许多汉族军士,更看到有人剧斗, 心中惊疑不定。
赵匡胤习武全走野路子,纵有扛鼎拔松之威,然终究不是穆天池这等武林世宗子弟的对手,数十回合后被他抓住破绽,大刀滑过铁棍挥出的轨迹,直捣敌人胸膛。
骤然间剑光斜飞,劈向他的右臂,持剑少年?奂备吆埃骸靶萆宋掖蟾纾 ?br> 穆天池杀红了眼,避过这一剑,一式“盘古开天”,刀口直往赵霁顶阳骨上招呼,右腕上的外关穴突被刺中,整条手臂麻木失感,大刀脱手落下。
赵霁及时收住刺到他心窝的剑尖,顺势一脚踹飞将要落地的斩、马、刀,商荣从穆天池背后闪出,已点住他背上穴道。
他不露脸赵霁也认得出来,喜到极点舌头木了,干脆扑上去紧紧抱住。
商荣正在意眼前的情形,任他挂在脖子上,两眼只盯住不远处的陈抟,看他面如生铁,以为蓝奉蝶死了,又发现旁边站着一位衣饰华贵的俊逸男子,暂时还猜不到此人身份。
赵匡胤上前向他拱手道谢,商荣答话时见那锦衣男子走向师父,恭敬地叫出一声:“师兄。”
他立时反应过来,这人就是他的太师叔,当今后周太子郭荣。
陈抟对蓝奉蝶的思慕,郭荣也是心知肚明的,故而猜得到他此时的心情,正斟酌如何向他解释,陈抟右手陡化虚影狠狠揍了他一拳。
郭荣捂住破裂的嘴角倒退数步,靠近陈抟时他就做好挨打准备,暗运气劲抵御,可是师兄这一拳真下足了力气,若无提防怕不被他打个半死。
当年陈抟是同门中公认的好脾气,任师弟师妹们胡闹捉弄,从不介意,现下菩萨动了金刚怒,实属罕见,商荣赵霁都惊呆了。
赵匡胤及周国军士们见状一齐举起武器围住陈抟,要严惩这犯上的歹人,郭荣命他们退下,向陈抟苦笑:“师兄,事出有因,你我犯不着为此伤和气啊。”
陈抟怒火焚心,以往固若金汤的宽容忍让都成危墙,从中掉落的碎石砖块首先砸痛了自己。
“你、你怎敢行此卑劣之举?”
听他声音发颤,郭荣不敢等闲视之,担心旁人听见这尴尬事,凑近低语:“师兄,你莫急,这事传出去有损蓝教主清名,还请理智处之。”
陈抟依言压低音量,怨愤分毫未减。
“你既知会污损他的名誉,为何还要……还要折辱他?”
“小弟若存了这丧天良的心思,好教五马分尸,师兄你不知道,适才你们迟迟不归,蓝教主眼看性命不保,小弟不得已才…才出此下策,这事有赵霁作证,你可问他我是好心还是歹意。”
郭荣扭头冲赵霁招手,将惶恐的少年招到跟前。
“霁儿,你把我刚到这里时蓝教主的情况都说给你太师父听听。”
赵霁被陈抟黑面判官的神态吓坏,生怕他和郭荣拼命,心乔意怯地替后者辩白:“我们等了很久都不见您回来,蓝教主心跳脉搏都摸不到了,气息也快绝,委实想不出别的办法,郭太师叔才……不然这会儿您只能给蓝教主收尸了。”
陈抟无言以对,衣袖瑟瑟抖动,几乎捏碎拳头。
郭荣亦是自律严谨之人,时时要求自身据义履方,君子不夺人所爱,他又一向敬重陈抟,这回伤了他的心,不禁愧怜参半,再次诚恳致歉:“小弟也知此举有亏道义,等蓝教主醒后必竭诚告罪,若他不肯饶恕,我愿听凭发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抟从他的话里觉出一丝有恃无恐来,顿时被莫可名状的悲凉扇了无数的耳光。先时他挣扎着不肯侵犯蓝奉蝶,固然出于怜惜尊重,也因为深深明白他没那个资格,不管发心多么良善,感情多么浓厚,都不可能被对方接纳。而郭荣不同,他紧紧攥着蓝奉蝶心,在他的世界畅行无阻,来去自如,救人一事天经地义该他来做,自己跋山涉水赴汤蹈火一场,都是多余的闹剧。
紧绷的沉寂持续良久,军士中走出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来到郭荣身边谨慎低语:“殿下,微臣有要事禀报。”
郭荣一看,此人是深得他信任的太子洗马王朴,日前留在开封替他处理政务,突然追来苗疆定然携带重大讯息。
王朴正是日夜兼程从开封赶来送信的,因十万火急,不惜冒险深入苗疆寻找主公,昨日与赵匡胤相遇,才得以把一句关乎天下局势的话带到郭荣耳旁。
“陛下病危,请您速归。”
郭威缠绵病榻已有些时日,但病情恶化之快出乎意料,郭荣虽是太子,却并非郭威亲生,朝中颇有臣僚指摘其名不正言不顺,不堪继任大统。倘若有人趁父皇宾天之际生变,那大周江山势必分崩离析。
他决定即刻返程,这一做法再次激怒陈抟,扯住他的衣袖质问:“蓝教主还未醒来,你一句话都不跟他说便要走么?”
郭荣不能据实说明,急迫无奈道:“京城出现重大变故,我必须马上赶回去,势关社稷安定百姓安危,请师兄体谅。”
陈抟斥道:“你、你心里只有皇帝梦,把别人的真情置于何处?”
宏图伟愿前,儿女私情不过微尘,郭荣甚至有些埋怨师兄不明事理,苦叹:“师兄是求大道的人,怎会分不出轻重缓急,小弟为天下计,不敢罔顾私心。来日自会向蓝教主呈书请罪,今日暂且别过,请多保重。”
他带领属下匆匆而去,临行前瞥了商荣一眼,方才看他出招已认出是玄真派弟子,心想可能就是赵霁的师父,可惜时间紧迫,已无暇见礼。
赵霁还想跟赵匡胤说几句话,跟去送行,对他说:“大哥,京娘姐姐失踪了你知道么?”
赵匡胤说:“你京娘姐姐现在开封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赵霁惊讶,追问中赵匡胤言辞闪躲,似有愧色,含糊道:“日后你见到她自会明白,贤弟,莫要忘记当初结义的誓言,若遇难处定要来开封找我。”
郭荣听了这话也回头微笑:“霁儿,你大师兄慕容延钊如今已做了我大周的铁骑都虞候,你习武多年也当学以致用,大丈夫志在千里,将来出山可到周国效力。”
赵匡胤也说:“太子殿下雄才大略,乃救世明君,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英雄择主而侍,贤弟切莫错过机会。来日你我兄弟?哿ν?墓沧籼?映删痛笠担??龉庾谝?妫?嗍妨裘??癫豢煸眨俊?br> 赵霁听得信心勃勃,喜道:“我师父也想兴王定霸干一番大事,等这次苗疆的祸乱平息,我就让他跟我一块儿去开封。”
分别时郭荣嘱咐:“不知诸天教的内乱严重到什么程度了,你回去转告蓝教主,让他多加小心,若事态难以收拾,可先到周国暂避,我料理完朝中事宜当助他平定叛乱。”
赵霁走后王朴向郭荣进言:“诸天教在苗疆很有影响力,各部族的土司都对其尊奉有加,殿下既与他们的掌教交好,何不请他代为说服楚地周边蛮夷,使其同周行逢断交?”
郭荣来时原有此意,可如今无论如何开不了这个口,否则真成了趁人之危的小人,命王朴勿再议论此事,另派人去与那些涉事土司谈判。
赵霁回到山岗,陈抟已为穆天池解穴,他这才知道商荣带来的那些苗人都是诸天教教徒,昨日他们与不灭宗的歹徒在林中厮杀,商荣路过撞见,英勇地助其杀退敌人,他怕其中也有母亲的仇家,故而蒙脸相见,直到此刻也不敢解下布条。
穆天池当着教徒们的面终以蓝奉蝶的名誉为重,忍住气不与玄真派诸人公开计较,打算等蓝奉蝶醒来再听他示下。
他和陈抟两个痴心汉饱受打击,心力交瘁,一时都不愿面对心上人,一个坐在大树下黯然伤神,一个立在崖石上对月生悲,那些教徒四处站岗放哨,反倒是商荣赵霁呆在神庙里看护仍在昏睡的蓝奉蝶。
见陈抟离得老远,商荣用手肘撞了撞想打瞌睡的赵霁,小声问:“师父刚才是在吃郭太师叔的醋吧?”
他能在这方面开窍,真真稀奇,赵霁哂笑:“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商荣啧嘴:“是你跟我说师父喜欢蓝奉蝶,蓝奉蝶又喜欢郭太师叔,刚才师父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我还从没见他跟自己人发过那么大火呢,郭太师叔对蓝奉蝶做了什么啊?那交合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师父和穆天池都不敢做,见郭太师叔做了又都那么生气?”
赵霁嘴硬装傻:“我也不知道,郭太师叔做的时候把我赶到门外去了,我没瞧见他到底在干什么。”
商荣见蓝奉蝶好好的,不伤不病,就想那交合估计不是啥了不得的有害行为,很不理解陈抟的表现,不由得嘀咕:“师父这次真有点自讨苦吃了,早劝他用现成的方法救人,他非要绕道去做那没把握的事。道法自然,本该圆融变通,他怎会突然学书呆子钻牛角尖呢?换成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做了再说。”
赵霁耳膜一刺,惊道:“你说啥?”
商荣也奇怪地瞪大双眼:“我说我要是知道那交合该怎么做,我也会学郭太师叔先救人,怎么,这话有错吗?”
赵霁指着蓝奉蝶嗔怪:“你不是怀疑他是你爹?还敢做这种事!”
商荣怕蓝奉蝶听见,赶紧拧他一下。
赵霁起先曾有过替人捉刀的想法,当成罪过不敢回想,怎知他这愣头青师父会一本正经提出来,抓狂地嚷起头疼。
商荣怨他搞怪,捶了几下,觉得脸上憋闷极了,说:“师父他们多半还没进食,我下山去打点猎,顺便透透气。”
他离开不久蓝奉蝶梦呓着要水喝,赵霁赶忙扶抱起来,用郭荣留下的水壶喂他喝水,见他慢慢睁开眼睛,就想冲门外叫嚷,被他用力拽住袖子。
“这里是在什么地方?”
他仿佛做了一场大梦,脑中仅残存了一些东鳞西爪的片段,完整的记忆只能回溯到赵霁去鹤州城救他那一段。
赵霁粗略讲述陈抟等人到鹤州城相救及沿路逃亡等事,大声呼唤,把门外人都召集过来。
教徒们一齐涌进来问候,将狭窄的石屋塞得水泄不通,赵霁请他们退出去几位,顺便把陈抟请进来。
陈抟硬着头皮入内,蓝奉蝶见他满面倦怠,殊无喜色,好像很不愿面对自己,不禁暗地里纳闷,又听教徒说:“穆掌堂也在此间。”,忙派人传唤。
穆天池和陈抟一样,施施然木呆呆地进门,毁容的脸瞧不出表情,但无神的双眼已充分暴露出沮丧
赵霁替陈抟邀功:“蓝教主,你中毒后我太师父飞奔几百里跑去黑风谷为你采解毒草药,险些死在路上回不来了呢。”
说完良心不安,轻描淡写捎带一句:“穆掌堂同他一道去的。”
蓝奉蝶以为自己服用了他们采来的草药才得以活命,深信与郭荣的欢好就是场春梦,正向他二人道谢,却听陈抟说:“我们什么忙都没帮上,是柴师弟救了你。”
心灰意冷的道长不愿领受自欺欺人的功劳,主动道出实情。
蓝奉蝶两眼发直,不自觉地靠在了赵霁肩上,愕然片刻意识到不能在部属面前失态,强充镇定点点头:“我知道了,请你们都出去,我想稍做调息。”
人群无声散去,赵霁的袖子又被蓝奉蝶捉住,乖觉地留在原地。
“你、你当时在场吗?”
蓝奉蝶心跳如万马齐进,清减的面容起了潮红,迫切想找回昏迷其间的经历,凭直觉捕捉到赵霁这个知情人。
赵霁事先猜到他会找自己问话,挑他最想知道的说。
“我和太师父约好在这山岗上会合,今天他没准时来,反倒是郭太师叔无意中寻过来,看你快死了,就……就用游不返说的法子救了你。”
蓝奉蝶茫然若迷,难以置信,梦中景象竟然真实存在过。
“那…那他人呢?走了吗?”
“郭太师叔好像接到紧急军务,太师父他们刚来他就急急忙忙领着部下回开封了。”
“……他走时可曾说过什么?”
“他让你凡事当心,若斗不过叛党可到周国暂避,等他处理完政务就帮你平乱。”
蓝奉蝶心比流萤飘忽,悲喜间杂,搅乱了思绪,忽然看到袖口露出一截精致的淡色丝绢,发觉他目前穿的贴身单衣与外面罩着的布衫当分属不同的人,都是谁的呢?
赵霁见他留意到衣着,说:“你外面这件衫子是商荣的,里面那丝袍想必是郭太师叔脱下来的。”
那光滑的绸缎温柔附着在蓝奉蝶的皮肤上,唤起梦里肌肤相亲的画面,也让他感受到激烈云雨留在体内的残迹。
算来已是第二次了,上次与他结合也是在情非得已的处境下,当时自己意识清醒却全无快感,这次彼此情况颠倒,他成了若梦若迷的一方,竟不意体会到了极致的鱼水之欢。此番郭荣待他的情形可谓呵护备至,这其中可有一丝真情?
他百转千回,一段柔肠瞬间打了无数个结,赵霁料想他会欢喜,替陈抟抱屈,又觉得郭荣的目的纯粹是救人,事后走得那样干脆,完全看不出对蓝奉蝶有何留恋,忍不住劝说:“蓝教主,你最该感谢的其实是我太师父,你中毒以后他本来可以马上像郭太师叔那样救你,只因怕伤害你,坚持冒险去黑风谷采药。回来见到郭太师叔,觉得他污辱了你,发火暴打一顿,你看他刚才无精打采的模样,都是心疼气愤造成的。”
蓝奉蝶果受触动,他昏迷前就怕遭人淫辱,恨不得一死了之,可敬陈抟这份君子心肠,能体恤到他的心意,此人的痴情几与自己同病相怜了。
“你们师徒三人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日后我定会全力报答。”
“哼,你报答我太师父就好了,至于我和商荣,只求你别再找我们麻烦。”
赵霁挥挥手,蓝奉蝶便闻到他身上的蜜糖味儿,问:“你被修罗蜂蛰伤了么?”
修罗蜂是苗疆东部山地里的特有品种,个头大如燕雀,毒性凶猛,人被蛰后通常有死无生,且身体上都会留下蜂毒携带的蜜香。
听赵霁说完他被毒蜂蛰咬的经过,蓝奉蝶点头道:“你运气着实不错,竟能将蜂毒纳为己用,我说了要报答你,就教你如何利用这蜂毒役使蜂群吧。”
这是《万毒经》上的“虫媒”之术,也是他用来召唤毒蛇的方法,赵霁听他讲了三遍,记住诀窍,马上想出去尝试。商荣正巧提着几只野鸡野兔回来,命他生火烤制。
蓝奉蝶打量他裹成粽子的脸,奇道:“你为何这副模样?”
商荣猜测他是自己生父后,对他的厌恶大为消减,可打起交道仍觉别扭,冷声道:“我和我娘长得太像,怕被她的仇家撞见。”
蓝奉蝶轻叹:“原来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他想郭荣来过,商荣会这么说,父子俩估计已经相认,却又听他问道:“你…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商荣性子急脾气直,碍于此事实难启齿,这已算绕弯子的问法了。
蓝奉蝶诧异:“你师父没告诉你?”
“师父说他也不知道。”
“……连你师父都不晓得,我又怎会知道。”
现在蓝奉蝶更不能摆脱私心,有机会便继续隐瞒。
商荣不甘心,又说:“你曾和我娘结拜,她的事你多少会了解一点吧。”
蓝奉蝶受了商荣恩惠,对其印象有所改观,可是仍未减少对商怡敏的憎恶,提到她便光火,冷笑:“如果是为非作歹的事迹,我确实知道不少。”
讥讽间接地刺痛了商荣,虽然能理解他对母亲的恨意,但这绝情到底的表现仍叫人莫名寒心,心想就算他真是自己的父亲,估计也不会待见他这个儿子,那就没有探究的必要了。
本性偏执的少年一跃而起,愤懑道:“我娘在认识你以前就是那种个性,你早知道为何还跟她称兄道妹?要怨就怨你自个儿眼瞎!”
他这语气态度神似商怡敏,蓝奉蝶强行压制震怒,垂目叹息:“你说得对,当初是我识人不清,你娘与我诸天教仇深似海,念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不再株连你,可日后若你娘重出江湖,我必定竭力诛杀,不死不休。”
他的声音如同冲刷岩石的海浪,一层层剥掉商荣的疑虑,残酷的身世不容逃避,他决定像以往那样决然面对,蓦地拔剑劈断神龛一角,冷酷的眼神直追天上寒星。
“我娘的过错确实不可原谅,但我绝不会让她死在你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