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震旦大学正式开学, 安芝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 因为三太太顾不上,四太太自己女儿没有考上本科,面子上总觉得挂不住, 也不大想管她,结果倒是她孤零零提着箱子来到学校。
上完了一天的课, 安芝也不住校,而是坐车回到家里, 这天正是幼芝开学的日子, 从今以后,周府三位小姐,倒有两位不能时时在家了。安芝一回来便到老太太房里请安, 兮芝和明芝正陪着老太太。几乎是进来的一瞬间, 安芝看见屋角摆着一只樟木箱子,看着就是有些年头的。
平时这里是没有东西的, 如今突然多了一只大箱子, 自然扎眼。然而老太太病重,正是敏感的时候,却去关心她房里多了一只箱子,总是要引发嫌隙。安芝便装作没有看见,笑着凑上去给老太太问好。
老太太正坐在床上, 问道:“学里还顺利吗?先生讲的话听不听得懂?”
安芝坐下来,拿一只柑橘开始剥,说道:“都还好, 我们先生是留过洋,读过名牌大学的人,讲话很有意思。今天还有田径课,倒是差点丢人了。”
兮芝笑道:“你瞧你们新式的女学生,课还真是花样百出。我们那时候女孩子拘谨得很,有些还裹着小脚,走也走不动,哪里像你们这样自由活泼。”
安芝已经把橘子皮剥完,正一点一点剥掉橘瓣外面的白丝,一边笑说道:“大姐你是知道我的,我的性子怎么也说不上活泼,平时也就是看看书罢了。以前读女中的时候,也不过是打打网球,今天跑步跳远什么的,差点就要做倒数的冠军,真是快羞死人了。”
明芝说道:“既然学校有这个倡议,你也应该趁此锻炼锻炼。”
安芝剥好橘子,放在手里捂着,觉得差不多了,便递给老太太一半。老太太接过来,说道:“年轻的时候以为底子好不注意保养,到了老了就知道厉害。那练武的人能活到九十岁,怕就是年轻时候苦点累点。”
姊妹们都陪笑称是,老太太说道:“今儿趁我还有些精神,你们都在我屋里吃个饭,把平时经过的新鲜事儿说给我听。”
安芝听见,忙说道:“老太太想吃些什么?是素一点还是滋补一点?”
老太太说道:“清淡些就好,不过是借着吃饭的功夫说说话而已。”
明芝笑道:“虽说为了聚在一起说说话,到底吃的东西还要上上心。”
兮芝说道:“交给安芝办就好,她打小跟着老太太,老太太喜欢什么,她最清楚。”
安芝点头,明芝又提了一个话题,几个人又聊起来。安芝先去厨房跟厨娘商量,才走到门口,就听见老妈子议论,说道:“姑爷看着挺和气,倒不像是花心的人。”
那个说:“你早年死了丈夫,男人花不花心你怎么晓得?不过,天底下也没有不花心的老爷,人家手里头有钱,有的是年轻姑娘要倒贴,谁抵得住。”
另一个又说:“话可不能这样说呀,咱们四老爷不是也没有纳妾吗?小夫妻两个多恩爱?”
刚才说话的不以为然,说道:“四老爷的老丈人很厉害,是做官的,当年四老爷的工作还是老太爷搭的线。总要顾念恩情吧?况且四太太又不甚老,长得也漂亮,哪个还贪心不足哦!”
一开始说话的不服气起来,说道:“大姑奶奶长得就不漂亮,不年轻了么?”
那个说道:“姑奶奶年轻漂亮是不假,性子太闷了。男人也是有意思,你活泼些,他怕你不安分;你老实些,他又嫌你闷。”
几个人啧啧说道:“瞧你,好像你多清楚似的。”
安芝一惊,却不知道大姐平时那么安静,倒看不出来她的婚姻出了这样的波折。刚要推门制止老妈子说话,就听见一个人说道:“大姑爷现在置办机器,三老爷四老爷也帮忙,正暗地里敲打呢,咱们家大小姐娘家还有人呢,哪能由着欺负?”
一席话说得几个人团结起来,纷纷点头。安芝退后了几步,皮鞋落在地板上,塔塔作响。
里面的人听见动静,便有一个探出头来,见是安芝,忙站起来笑道:“六小姐怎么到这里来了?想吃什么叫若素过来说一声就好了呀。”
安芝笑着走进来,一见里面还有三个人,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说道:“这么小的厨房,你们几个人做什么呢?”
一个姓陈的老妈子笑道:“我们刚凑到一起,一会儿就要择菜剁肉做饭了。”
安芝点点头,说道:“老太太今天高兴,我们姊妹几个要陪着老太太在她屋里吃饭,你们注意些。”
陈妈忙擦着手凑过来,笑问:“老太太高兴?那感情好,就是不知道老太太想吃点什么?”
安芝捡着老太太爱吃又能吃的东西说了几样,又说了几样兮芝她们爱吃的东西,说完便走了。
七点多钟的时候,老太太屋里开饭。她的儿媳妇们知道老太太想和孙女儿说话,都没来打扰。青姨站在边上摆饭,老太太说道:“今儿没有外人,你就坐在我身边吧。”
青姨哪里敢,只是推脱,众人看老太太高兴,她们两个人的关系又非比寻常,便拉着青姨坐下,然而青姨也不加入交谈里来,只是时时注意老太太想吃什么,好伺候她吃饭。
一开始老太太先问安芝幼芝上学的事情,先生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听说大学堂里还有女先生,老太太问道:“这女先生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安芝说道:“女先生是留过洋的,教我们英文,还有以前做过大法官秘书的,都顶了不起。今天体育课遇见的先生,早年留学去日本,熟悉政治,剑道还很有造诣,真是全才。”
兮芝说道:“你说起法律我想起一个人来,就是号称第一位女律师的那位郑毓秀女士,去年在北平我远远见过她一次,人很有精神,说话都透着底气。”
幼芝说道:“我真羡慕她们,也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那样的人。”
她这话刚一出口,兮芝明芝都愣住,在她们的思维里,女性在社会上活跃不过是一个话题,说给老太太听听就罢了。家里真出这样的女性,老太太未必接受得了。周家自诩开明,其实很多时候还是保守了些。然而安芝还记得当年和老太太说过的话,她如今的种种表现,虽不敢说是支持,但恐怕总是认可了的。
席上沉默了一下,兮芝忙打圆场,说道:“你这孩子,现在大多数世家小姐,哪个不是安安静静等着嫁人的?太活跃了,难保公公婆婆不嫌弃呀。”
幼芝一撅嘴,说道:“大姐你刚才也提到郑女士,二十年前人家就建议把男女平权写在法律里,你可是比人家落后了几十年呢。”
兮芝见她没明白自己的好意,偷偷看着不动声色的老太太,也不好再说什么。
老太太叹口气,说道:“我早年也觉得,女子就该乖乖学规矩,学习女红烹饪,将来做一个无可挑剔的管家太太。一来不给父母丢人,二来一生无忧。”
众人听见老太太说话的意思,似乎将会有很大的转折,便都放下筷子,认真听着。
老太太说道:“我现在又明白了,世道变得这样快,有哪一句话是真的能受用一生呢?你们都是大家闺秀,既不知道人心险恶,也不晓得世道艰难,要是一味相信老规矩,不懂得变通,迟早要吃亏。”
这话说中兮芝的心事,她脸色一白,低下头。
老太太继续说道:“早几十年就说男女平权,到底不能真的做到。能做出一番杰出事业的女人确实少得很,也因为太轰轰烈烈,招人嫉恨,行动有千万人盯着,不能自由。所以,当今你们这些年轻女子,就该有个自己的算计。首先,即使将来嫁了人,也要常和娘家联系,娘家再落魄,也是一座靠山,何况咱们家也不是一无所有的小家子;其次,自己要有些本事,有事情做,也不是叫你们都出去赚钱,到底不大体面。或是热心公益,或是支持教育,总是要赢得社会地位。”
说着,老太太额上已经沁出细小的汗珠,青姨忙掏出帕子要给老太太擦脸,被老太太拦下来。
“周家虽然没有多显赫,到底没有败在我手里。我养了好儿子,却不会教女儿,教孙女儿。我原以为把你们嫁到富贵人家去,一来你们养尊处优,日子好过;二来还可以帮助家里,打通关系。”说着,老太太苦笑一声:“你们过得顺不顺,自己心里知道,我头脑旧了,连累你们行动不能自由。”
屋里鸦雀无声,众人都默默坐着,一点一点消化老太太刚才说的话。
幼芝情路不顺,理想不通,总觉得多半原因是家庭太过封建,如今老太太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是明确支持孩子们追求自己的理想吗?她想着立刻就去北平,去找裴宏宇,告诉她自己已经脱离了家庭的制约,立刻就可以随着他走进革命的洪流里去。此时,幼芝满心感动:“老太太……”
老太太半闭的眼睛睁开,说道:“但是有一样,你们女孩子,一不能碰政治,波云诡异,不是你们驾驭得了,将来不止是吃亏的事情,很可能命也要赔上。二不能太过招摇,盛名之下,何止是其实难副,那是不胜其累了。第三不能太过自由,还要想想自己的责任。”最后一句,她看了看兮芝。
兮芝明白老太太是担心她因为这一番鼓动,野了心思,想要离婚。老太太毕竟是不大了解自己这个大孙女,如今兮芝虽然开朗了不少,骨子里还是个贤妻良母,又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然而,即使老太太不了解自己,兮芝也没有任何怨恨。她和劲松的婚事是老太太把关的,虽然劲松变了些,她还是庆幸嫁给了他。然而在老太太这里,却因此受到了刺激,恐怕心里不好受。她这样大年纪,老思想也算根深蒂固,如今生生改过来,思虑这样深,对身子怎么好呢?然而兮芝并没有想到,老太太想这些已经想了小半年,这里起主要推动力的也是安芝。
到最后,老太太看看青姨,青姨忙扶着老太太的手,做出等待吩咐的动作。
老太太指着屋角说道:“你把那箱子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