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乔安跟阿贝继续缓步往前走。
阿贝走了两步，回过神来，恍惚意识到了乔安之前话里的意思。
——他说他来当魔王的新娘。
可这年轻人，怎么看都是男性。
阿贝张开嘴，欲言又止，又后知后觉的发现魔王并没有表示出不愉快或者愤怒的态度。
不仅没有不愉快。
阿贝低头看了看他们正走着的路。
他们的眼前只有正在行走着的这一条道路，一路过来没有见到一个岔道。
甚至连脚底下踩着的草地，也平整温柔得不像话。
魔王不仅没有不愉快。
他甚至高高兴兴的等待着这个年轻人到他的巢.穴里去，为此还十分贴心的为他铺好了路。
“……”
原……原来是喜欢男性吗。
好像突然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关于魔王的真相。
阿贝满脸深思，心中感慨着，并再一次压低了自己还能得以生还的可能性。
知道了这么多之后，安全生还的可能性已经无限趋近于零了。
他大概只是一个拿来要挟乔安前往巢.穴的工具人。
“……”
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当真很惨。
希望等会儿魔王下手的时候能够干脆一点，不要让他感受到太多的痛苦。
阿贝心不在焉的想着，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开始回忆起自己人生中的哪些事情算得上是遗憾。
乔安安静而专心的走着路，完全不知道自己身边的勇者先生已经进入死前的人生走马灯环节了。
他并不觉得此时的沉默有什么不妥。
乔安一贯是习惯这种安静的。
因为妈妈在工作的时候总是要不停的讲话，回到家里之后疲惫不堪，就会闭上嘴相当的安静，爸爸也是比较沉默寡言的类型。
所以乔安虽然隔三差五跟着他们往野外跑，漫山遍野的乱窜，但养出来却是个相当耐得住的性子。
或者说，有那么一点后知后觉的迟钝。
这中间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一直到乔安下意识的摸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时间，才终于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安静。
“这是什么？”阿贝看着亮起来的手机屏幕。
他没见过这个。
乔安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时间，答道：“联络的工具。”
“联络的工具？”阿贝感觉有些新奇。
乔安没有多解释的意思，把手机放回了衣兜里，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距离他到达这个世界，大约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
他之前跟阿贝他们纠缠的时间算半个小时，那么他从开始踏上这条山路并往深处走开始，也已经过去两个半小时了。
两个半小时里，他一直在走，除了之前采花的时候之外，没有停顿哪怕一秒。
那么问题来了。
他一点也没感觉到累。
抱着这么大一个纸箱，一刻不停的走了两个半小时，哪怕他体力相当的不错，也不可能一点疲惫都感觉不到。
但他现在就是不累。
不仅不累，甚至还觉得自己可以轻松的跑动起来。
“阿贝先生。”乔安转头看向身边的勇者，“您累吗？”
“我还好，你累了？”阿贝问，“我们可以休息一下，顺便，我对你那个联络工具有点兴趣……”
“暂时不可以给您研究。”
乔安拒绝了勇者的请求。
他还想给手机留点电，万一还有回去的机会，也好迅速了解到情况。
接着，乔安又说道：“我不累。”
阿贝被拒绝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样子，继续慢腾腾的往前走，顺口评价道：“你体力挺不错，一般人走不来这么远。”
乔安也觉得一般人走不来这么远，而他也是一般人里的一员。
他一边走着，一边觉得有些苦恼。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多少让他有些不安。
他想起阿贝之前时不时往他身上瞄的目光，问道：“阿贝先生，我身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有。”阿贝点了点头，“魔王的力量在保护你。”
“……”
乔安低头看了看自己t恤牛仔运动鞋的装扮，怎么看都看不到那个“魔王的力量”。
也许是魔王的力量让他这么轻松的，乔安这样想着，带着些求知的意味，问他身边似乎无所不知的勇者：“阿贝先生，魔王……是叫伊维尔，对吧？”
阿贝点了点头。
“他以前做过什么吗？为什么会被称作魔王？”乔安问。
阿贝闻言微微一顿，偏头看向乔安，问道：“你不信光明神？”
乔安一愣，他转过头，仔细观察了一番阿贝的神情，发现对方只是单纯的惊讶之后，便点了点头，平静而诚恳：“我是无神论者，不信神。”
阿贝的神情一滞，看向乔安的目光有些空茫，似乎在回忆什么，恍惚着仿佛从乔安身上窥见了别人身影。
良久，他抬手挠了挠自己一头褐色的短发，嘀咕道：“……也是，毕竟光明神已经几百年都没有再传下神音了。”
乔安不明白他哪里来的这样的感慨，但还是配合的点了点头。
阿贝很快接受了乔安无神论的发言，转而给乔安介绍道：“在光明教廷的典籍记录中，传说魔王是光明神的死敌，他们一个从光明之中诞生，一个来自于最纯粹的黑暗，从创始之初就针锋相对。”
“原本就一直都只是传说而已，哪怕这块传说属于魔王的领地始终存在着，但并没有人真正的见过他，一直到六百年前，魔王突然离开了他的领地，将整个大陆都拖入了黑暗与死亡之中。”
“哎？”乔安一愣，“他做了什么？”
“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死亡。”阿贝说道，“疫病、猝死、衰弱、疯狂还有毫无缘由的天灾……他离开巢.穴，踏出领地，这些东西就会从偶发性变成规模巨大的灾难。”
乔安听完，依旧没什么实感。
“……那六百年之前呢？”乔安问，“六百年之前那么长的时间，他为什么不出来？还有现在，他为什么不出来？”
阿贝被问住了。
他苦恼的抓了抓自己头发：“具体不清楚，但六百年前他大闹了一番之后，光明神的存在痕迹就渐渐的变少了，教皇老……呃，很多人都猜，是不是魔王与光明神争斗，光明神落败重伤甚至是陨……”
阿贝把后面未尽的话囫囵的咽了回去，感觉到一股有如刀锋一般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带着仿佛要把他一刀刀片成肉片的寒凉冷意和怨气。
“……”
他又说错什么了？
阿贝感觉有些茫然，还有点委屈。
“怎么了？”乔安疑惑的看向他。
“没怎么。”阿贝看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巨大堡垒，说道，“我在想我会怎么死。”
“我觉得您不会死。”乔安说道，不是宽慰，是相当笃信的态度。
阿贝把他这话当成了安慰，没放心上，琢磨着自己如果先下手为强自我结束会不会比较干净利落。
然后他看了一眼走在他身边，被黑暗保护得妥妥帖帖，眼神干净得不像话的乔安，又默默的收回了危险的想法。
乔安是个善良的好人。
——大概。
撇开别的不谈，单纯说愿意为了他人的生命而踏足危险这一点，就称得上勇敢和善良了。
在一个想要保护自己的好人面前自杀这种事，怎么都不合适。
勇者先生抬手摸着自己的胡茬，指了指前面的巨大堡垒：“那大约就是魔王所在的巢.穴了。”
乔安顺着他所指的地方看过去，那是一座与山壁完美嵌合的巨型堡垒，肉眼只能窥见其气势恢宏的入口与灰暗的雕饰，具体也无法得知其内到底有多大。
堡垒的入口正对着一条奔涌湍急的河流，水流相互冲击着撞出白色的水花，覆盖了整个河面，几乎无法看清河水本来的颜色。
隔着很远，也能在激烈的水流冲击之中看到几个时隐时现的致命旋涡。
“这样看着倒是有些魔王的意思了。”乔安毫无紧张感的评价道。
一路安安稳稳，除了被频繁威胁之外丝毫没有遇到危险，并且已经破罐破摔的阿贝，同样毫无紧张感的点了点头：“对。”
“但还差点。”乔安循着自己的想象说道，“一路上应该有很多邪恶生物巡逻防备，比如亡灵啦，骷髅啦，蝙……”
乔安收了声，警觉地看着眼前一鼓一鼓的地面。
——一只骨手破土而出！
草！
乔安瞪大了眼，吓得往后大退了两步。
阿贝往前一跨，护住乔安，抽出了背上的大剑。
那只骨手在两人的注视下停顿了两秒，而后像是失去了支撑它的力量一样，无力的散落在了地上。
乔安看着地上散成一块块骨头的残渣，迟疑了一瞬：“……是因为我说了应该有亡灵吗？”
阿贝看了一眼偷偷溜走的一团漆黑色的力量，叹了口气：“恐怕是的。”
乔安：“……对不起？”
“不，我想这不是你的错。”
阿贝也不再把大剑背回去，而是握在手上，护着乔安往前走。
他们停留在了河边。
巨大的堡垒轰隆隆的放下了巨大的门桥，向他们敞开了大门。
门内是与门外的恢宏华丽完全相反的、粗陋而原始的巨大洞窟。
洞窟开在山壁里，就仅仅只是一个洞窟而已。
要说有什么特殊的，大约就是洞窟内的漆黑岩壁上，四处都镶嵌着魔法晶核，将这个本该没有一丝光亮的洞窟照得亮如白昼。
这个明亮宽敞的洞窟中央，孤独的立着一张岩石构成的座椅。
座椅前站着一道稍显单薄的漆黑人影。
魔王将自己藏在漆黑的衣袍与兜帽里，无比专注而珍惜的凝视着向他缓步而来的青年的身影。
那是他自诞生起就彼此陪伴的半身。
他们一个是最纯粹的光明，一个是最深沉的黑暗。
他们平分昼夜、幸福与苦痛，从创始之初便相依相偎。
他的光明始终没有凝聚出明确的意识，于是长久以来，他小心翼翼的将光明护在巢.穴里，以防发生什么意外。
——但意外依旧出现了。
他的光明从世界的裂缝之中漏了出去。
他冲出巢.穴，走出领地，翻遍了大陆的每一寸土地，也找不到他的光明。
乔安脚步停下来，看着尚且有些距离的漆黑人影，有些恍惚的轻声问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黑暗的魔王看着他失而复得的光明，微微启唇。
——你回来了。
——你怎么没认出我。
魔王紧抿着唇，从齿缝间泄露出一丝极细微的呜咽。
委屈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