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华空花, 相伴相生, 永不分离。

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在这样的情形下有些些微的心灵想通之意吗?

林茂因为那乔暮云向他倾诉爱意之事终究还是乱了心境,所以也没有多想。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受到了林茂的苦恼, 伽若在这时候又问了一个以他的性情绝不会多言的问题。

“你永远都不会再喜欢别人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林茂不由一怔。

“你听到了?”

这明明就是之前他拒绝乔暮云时说的话。

伽若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林茂叹了一口气, 心情复杂地回答道:“是啊……那并非是为了拒绝乔暮云而编造的推脱之言,而是我的肺腑之言。”

林茂苦笑道:“其实若是常师兄不死, 我恐怕还能得到解脱。”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他刚知道常青竟然还留下来一个孩子时, 自己那种近乎绝望的心情。

“……但他偏偏死了。”

“活着的人,永远都比不上死掉的人,对吗?”

也不知道伽若究竟是从何处听来这古怪的言论, 但林茂细想之后, 却觉得这话其实很是道理。

“可能确实是这样吧。”

林茂轻声回答道,老实说, 在这样的情景下与伽若讨论这样的话题实在让他感到有些古怪, 此时此刻,他只想尽快结束这话题。

但伽若却并不打算放弃。

“那如果不是人呢?”

“不是人?什么不是人?”

林茂迷惑地问,没搞明白那忽如其来的一句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不知不觉中,伽若身上的藤蔓慢慢从他的衣领和袖口探出来。

在柔嫩翠绿的叶片环绕下,伽若一字一句, 凝重地开口问道:“活着的人永远也比不过死掉的人,但如果像是我这样的连人类都不是的空花……有没有可能,能比过你心里那个已经死掉的人呢?”

今天究竟是怎样的日子, 为何忽然之间这些人竟然一起向他吐露心中情愫?

林茂心中暗暗叫苦,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样的伽若。

在面对乔暮云时候林茂多少能严厉甚至可以说冷酷地咀嚼对方,但是面对着如同植物一般无害,又在生理上与他相生相依,互通心意的伽若,林茂的拒绝却不得不慎重考虑。

“你可不可以喜欢我?”

在林茂的沉默中,伽若补上了一句。

“我们两个其实应该在一起,对吗?”

林茂苦笑道:“是啊,若只是从本性上来说,可能我们确实应该彼此相伴。但是……”

林茂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然后补充道:“但是我已经被这红尘所染,心有所系,不能自己。”

伽若眨了眨眼睛,他有些茫然地问道:“你是说,你不喜欢我对吗?”

林茂抬手,轻轻的抚过他身上那些簌簌而生的藤蔓与嫩叶。

“你会是我的好友与亲人,但却永远不可能与我成为爱人。”

因为我一生的爱恋,已经尽数倾注给了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到我身边的那个人身上。

林茂并未将剩下那句话说出口,但莫名地,他觉得伽若恐怕已经通过空华与空花之间玄妙的联系,察觉了他的一切想法。

被拒绝后的伽若并没有像是乔暮云那般失态。

事实上,他看上去甚至是平静的,正如他跟林茂告白时一样,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仿佛他之前问的那个问题,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声问询。

“我……”

伽若的脸色仿佛比之前稍稍苍白了一些,但因为他原本便远超常人的白皙,这点虚弱的苍白倒也不那么显眼。

一些藤蔓顺应着他的心意,宛若缺水的植物一般耷拉在了解释但是消瘦的肩头,而那些新生的嫩叶,更是在叶片的边缘蚀出焦黄的边缘。

“好奇怪,我觉得我的胸口好痛。”

伽若困惑地用手按着自己胸口的位置。

“为什么我的胸口会这么痛呢?”

他看向林茂,奇怪地问道。

“因为你有了心……有了心的人,才会这么痛。”

林茂忽然伸出手,抱住了身材高大的和尚。

“可是,我并不是人,我也并没有真正的心。”

伽若傻傻回答道。

林茂便应道:“既然你会因为我的回答而心痛,那么你就是人。“

……

之后林茂并未与伽若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

他既已打定在注意明日躲在棺材内入宫,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异常繁杂忙乱。

当然,那盏灭魔灯还是被林茂收了起来。哪怕这行径多少有些厚脸皮。

林茂唤来红牡丹,吩咐她将乔暮云送出城外避险。

“这,这是……这么回事?”

红牡丹毫无防备地发现昏迷不醒的乔暮云,然后又被告知乔暮云之前所作所为后。

透过厚厚的易容林茂也能清楚看出她的整张脸都没了血色。

“别担心,此事到了这里便算是一了百了。”林茂看着红牡丹,心中不免对她生出了些许同情,然后便忍不住宽慰道,“也不要告诉我那徒儿常小青了。”

不然的话,这乔暮云究竟能不能活着离开京城还是两说。

林茂既然厚着脸皮昧下了乔家的传世秘宝,这时候当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地看着乔暮云落入常小青的滔天怒火之中,只得出口掩饰一二。

不过说起来——这也是乔暮云走了大运,以常小青的性子,竟然能留下乔暮云与林茂两人单独相守而不在一旁冷冷监视,实在是很罕见的事情。

林茂到了这时才隐隐察觉不对,开口询问之下,才知道常小青之所以不在他身边,是因为另有要事需他亲自料理负责。

这件所谓的“要事”,说白了,是一口棺材。

而且是林茂明日入宫要睡的那口棺材。

林茂送走了乔暮云,又好生安抚了气息多少有些灰败的伽若,随后便急匆匆地跟着红牡丹前往持正府地下某处密室。

不得不说,在看到那口棺材时,林茂有些发愣。

其实林茂心中早有准备,持正府为了救出龚宁紫,想必会在棺材上做些手段。但即便是这样,林茂也没有想过自己见到的棺材竟会是这样。

那是一口非常宽大的棺材,由上好的紫檀木所制,表面更是有无数能工巧匠精心绘制的花纹与浮雕。

若只看这些,恐怕只会觉得这口棺材不过平常,毕竟以持正府的势力,便是将皇上的御棺一模一样地仿过来也不过寻常。

可林茂眼前的这具棺材奇妙的却并非材质,而在于它的形制。

这口棺材可谓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因为这竟是一具“双棺”。

简单说来,便是一口棺材之中,预留了两人的位置。

所以这句棺材的外形才会这般庞大骇人,沉之又沉。

“这棺材下方可以填上夹层用来藏人,两侧也可以掏空,备上一些机关和暗器。”

看着林茂步入密室,常小青从高高的棺盖上跳了下来,落在了林茂的面前。

他先前正是在指点持正府内豢养的秘匠对这口棺材进行改造。其实能够备下这样一口体型庞大的棺材,对于之后林茂几人的计划是百利而无一害,但不过不知为何,常小青一提到棺材,脸色似乎十分不好。

而这其中原因,仿佛也不仅仅只是因为常小青觉得林茂以活人身份躺入棺材太过于不吉利的缘故……

还是红牡丹在一旁无意间道破了其中端倪。

当时恰是林茂心有不安提出疑问:“……这棺材做成这幅模样,送入宫中去,未免也太过打眼了吧?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他人,我们在其中做了手脚。”

红牡丹便摇头道:“林谷主切莫担忧,这是龚宁紫那家伙之前就备下的棺材,这双人棺材实在有些惊世骇俗,还惹得公主殿下跑到宫里去找云皇那家伙哭诉了许久。”

林茂不禁问道:“哭诉?为何?”

红牡丹道:“因为这口棺材原先便是龚宁紫为自己所选的……”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指向了棺材上被浮雕所包围的那个“龚”字。

“然而这棺材中明明晃晃留下了两人位置,另外一个位置却并非为公主殿下所留。龚宁紫这家伙宁愿与他人共葬,却绝不肯与永彤公主一起,公主殿下难免意难平。”

林茂一听这棺材的来龙去脉,便已经暗觉不妙。

再看那红牡丹神色微妙,更是头痛不已——果然,林茂再定睛一看,果然便在那被浮雕掩饰地很好的“龚”字旁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林”字。

“这……也太荒谬了一些。”

林茂忍不住低语道。

他先前还没想起来,可如今经由红牡丹这般提醒,总算想起来,这惊世骇俗的双人棺之事,他竟是知道的。

那还是多年以前他尚未与龚宁紫断绝往来的时候,两人之间颇有暧昧,但谁也没有将事情彻底说清。

而就在那时,龚宁紫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一株几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紫檀木料,然后他便心心念念地,要用这块罕见的整块木料一幅惊世骇俗的双人棺。

对于龚宁紫来说,恐怕是为了表达与林茂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的决心。

但林茂却还是被龚宁紫这番行为吓了一跳,不仅不曾感动,反而忍不住去信将龚宁紫好生骂了一顿,叫他不要这般胡闹。

从那之后直到两人决裂,林茂再没有听过任何关于棺木的消息。

他却没想到,龚宁紫当年不仅没有打消念头,更将这棺材做了出来。

林茂伸手轻抚了一下冰凉坚硬的棺木表面,入手一片油润,心知这些年来恐怕龚宁紫从未忘记命人给它上油。

“这是何苦。”

林茂简直无言以对。

红牡丹看了一眼脸色冰冷的常小青,唇边漾起一抹无奈的笑容。

“总归是个念想……据说龚宁紫当初是寻了你的衣裳,预备着百年之后与你的衣裳共葬。也正是因为这个缘由,那一年他还遭了云皇的训斥。不过正所谓因祸得福,这棺材想来在宫里留过记录,到时候送你入宫时,只说是当初龚宁紫坚持要你用这幅棺木,想来也不会太过令人诧异,只会觉得是龚宁紫痴心未改,妄念未绝。”

“这倒也是。”

林茂也只能这般答道,只是想起当年龚宁紫是如何独自一人备下这幅棺材,又是如何千辛万苦寻来了林茂的衣裳预备着做个衣冠冢,林茂心中难免有些心情复杂。

而到了常小青那里,则只有满腔暗火,烧得他太阳穴突突只跳。

好在红牡丹之所以叫他来,就是为了让那些工匠按照常小青最擅长的功法改装这棺材,好叫这死沉沉的木头盒子到了皇宫之中,多少也能助林茂一行人一臂之力。

常小青便也毫不客气地叫人刨去了那棺材上碍眼的“龚”,“林”两字,换上了覆有剧毒的繁复浮雕,浮雕之下更有机关,一抽便有细如牛毛的银针从那纹样中直直射出。

此外还在棺木内部借着浮雕的凹凸花纹刺了些许透气孔和窥探口来,已备不时之需。

这样一番改装之后,纵然从外看这棺材除了外形上多少有些出挑,看结构却与普通棺材一模一样,并没有什么值得人注意的地方。

而棺材板与夹层之间木料的相互接楔更是巧夺天工,浑然一体,即便是凑在眼前去看也看不出来任何缝隙——然而只要常小青从内部一发力,便能掀开木板破棺而出,直取那千机老人的项上人头!

也就是持正府这样的地方才能养得起这样多的能工巧匠,更能在一天之内按照常小青的吩咐将看似棺材实则紫檀木堡的这具寿材改造完毕。

但即便是这样,等到常小青与林茂回到自己的房间安歇,也已经到了深夜。

因有前一夜又那无名老人来袭,这一晚常小青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在林茂床榻边上守夜同眠。

而他也不出意料的,在林茂身上发现了白日里乔暮云留下的那个牙印——

“这是怎么回事?!”

常小青一把抓住林茂手臂,看向他肩头那一枚已经开始愈合的牙印。

“不过是个意外。”

林茂连忙道。

但他这番虚弱的掩饰却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是乔暮云对吗?”

“……”

林茂异常尴尬地立在原处。

常小青目光在林茂肩头微微一触,随后面上带笑,起身便要往门外走去。

“还请师父稍等,我需出门处理一些杂事……”

“小青!别这样——”

心慌意乱之中,林茂一把抓住了常小青。

“师父……”

常小青顿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死死看着林茂,声音沙哑地唤了他一声。

他的眼神和他身上的气息,都渗出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微妙之感。

林茂只觉得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背上更是透出细密的冷汗。

无论是在乔暮云还是在伽若面前,林茂多少还能端出前辈的模样,但偏偏面对自己的徒弟,林茂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有些心慌气短。

林茂定了定神,开口道:“夜深了,明日你我两人恐怕都将应对一场硬仗,为何不早些安歇。”

一听到林茂这熟悉的敷衍之词,常小青终于按捺不住心中邪火,翻手死死握住林茂的双手,逼近了对方:“又是这样……师父总是有那样多的理由糊弄一切,又是那么迟钝,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曾察觉!”

林茂咬了咬牙低呼道:“小青,别说了。”

常小青清俊的面庞透露出深而浓厚的悲哀,瞳孔却亮得吓人:“师父,可不可以……把我当成我父亲?”

“你在胡说什么?!”

林茂整个人身体抖了抖,声音慌乱了起来。

“我其实……与我父亲是一样的吧,”常小青强迫着林茂用手抚上他的脸颊,“师父明明已经知道我的心意却总是百般拒绝,是因为不喜欢作为徒儿的我么?可若是我父亲的话,师父想必并不会拒绝吧?”

“闭嘴——”

“猫儿……”

异常熟悉的嗓音,异常熟悉的声调,异常熟悉的神情。

林茂身体倏然一抖,整个人如至冰窟般彻底地僵在了原地。

常小青在这一刻看上去,与常青完全一样了。

林茂早就知道常小青与师兄的相似,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这两个人竟然可以相似到这般程度。

即便是深爱常青那么多年的林茂,在那一瞬间,竟然也没有办法分辨出常小青与师兄之间的区别。

“猫儿,我喜欢你。”

常小青深深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师父,借由自己名义上“父亲”的声音,吐露出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的情愫。

“我爱你。”

他沐浴在自己师父难以置信的目光下,重复着说道。

林茂看上去是前所未有的虚弱和苍白,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常小青的身上,嘴唇轻微的翕合着,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却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来。

剧烈的痛苦一点一点地在常小青的心中加深,宛若尖锐的爪子将他的心脏一点一点撕碎。

他在林茂清澈眼眸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那是常青,而非常小青。

他最爱的师父在这一刻显露出来的所有触动,都只是因为他胆怯地模仿了脑海中常青的模样。

“猫儿,这些年来是否还记得我?”

奇妙的事情在于,他明明从未与常青相处过,但只要他想要模仿,对方的形象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的心中。

模仿常青仿佛并不是一件刻意的事情,而是某种自然而然的行为。

而很显然,在这个晚上,常小青与常青之间身影交叠了起来。

林茂不知道自己费了多大力气才让自己不至于直接跪倒在地。

面前的人是常小青,是他的徒弟!

他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疯狂的尖叫,但他却完全无法动弹,更无法发声。

他只能痴痴地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仿佛在看着一个越过生死与时间,慢慢回到他身边的恋人。

“常……”

他无意识地低语道。

但正是这个音节,如同石子一般击碎了常小青与林茂之间那种醉酒一般缥缈虚无的幻境。

常小青神情一震,属于常青的表情和神色雾气一般迅速从他的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痛苦和绝望。

“不要说。”

常小青打断了林茂的话头。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的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他的胸口。

他完全不想知道……更不敢知道,在刚才那一瞬间,林茂想要呼唤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而在林茂来得及反应之前,常小青已经自行探身向前,珍之又珍地吻上了林茂的嘴唇。

“唔?!”

林茂发出了一声急促而惊讶的低呼。

但很快就连这低呼也湮灭在常小青近乎粗暴的舔舐和啃噬之中。

多年来的幻想终于从虚幻的彼端被拉扯到了现实中来,而林茂的双唇却比常小青多年来无数次的想象与揣摩还要更加甜美柔软。

常小青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仿佛快要被那甘美的嘴唇彻底吞噬和淹没了——神智,灵魂,形体,以及这个世界都将彻底地消失。

留存在他世界中的,只有这一刻无以伦比的满足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