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仔细观察着手中的灭魔灯, 耳边则是乔暮云压低声音的细致讲解。
“这灭魔灯乃是乔家先祖花重金请当年灵机阁立派之主云桥子亲手制成, 自云桥子后便再无人可制成这等神物。便是耗费万金潜心仿制,也制不出这样纤巧的器形,更不要提以白焰一击灼骨伤人……”
听着乔暮云这般解说, 林茂不由咋舌,忍不住道:“不亏是乔家的祖传秘宝--我这般伸手讨要, 实在有些唐突。”
乔暮云却只是笑道:“既是前辈要用,哪里又能说唐突。要知道, 那天仙阁外的事情……我们乔家原本便欠着林前辈的。”
林茂听得乔暮云语气黯然, 心知乔小小定然没将那一晚的事情全部告诉乔暮云以至于这孩子一时之间钻了牛角尖。
他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你误会你母亲了,乔姐姐她并非是那样的人。”
虽然乔家在江湖上有见钱眼开的坏名声, 世人说起乔家人行事, 都道他们只要得了足够的钱财,便是亲友故旧也可以笑而擒之, 将人带给出钱悬赏的仇人。其实这传谣倒也不是全然的空穴来风, 毕竟就连林茂自己也曾被乔家人悬赏重金以至于被苦苦追杀。
但乔家这般行事的背后,实在有说不尽道不清的苦衷。要知道以乔家人这等豪富,又有遍布江湖三教九流的情报网络……倘若不以“钱”字为立身之道,不知道会有多少势力会用更加险恶的办法逼乔家成为他们的手中刀了。真要说来,倒还不如将自己的良心明码标价, 纵然名声难听,却也免去了无数麻烦。
林茂当年与乔洛河相交甚密,乔家背后那不得不背负的苦楚与哀痛, 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只可惜想来乔小小终究还是太过爱护乔暮云这唯一的儿子,以至于乔暮云到了这般年纪,依稀还残留着几分贵公子的天真与纯洁。
林茂心中暗道此行入宫,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而他既知道故友与乔暮云之间的误会,难免想要多开导一些。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之后绞尽脑汁说的那些话,乔暮云其实压根就没能听进去。
因为自始至终,乔暮云一直借着机会痴痴观察着林茂的一言一行,恨不得能将面前之人的容貌深深地刻在自己的心口。
他之前对林茂的感情多少还有些懵懵懂懂。
最开始时乔暮云只当自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对那位“木公子”不过是面对弱小时候的怜惜之心。毕竟这些年来他作为乔家男性继承人,送到他面前来讨好他的男男女女从未断过。
但无论是纤弱美貌的少年还是高大英俊的健奴,乔暮云从未对男性起过任何情爱之意。
而林茂当时口不能言手不能提,又有那般天人之姿,仿佛已经远离了所有的人世烟火,乔暮云对他更是不敢起半点亵渎之意识。
等到林茂在乔暮云面前展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份无法展现在人前的暗暗情谊便被彻底地埋葬在乔暮云内心的最深处——无论是理法还是从人伦上来说,林茂从那之后,都只是……也只应该是他父亲那一辈的长辈,仅此而已。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乔暮云,他绝不可以对林茂有任何私情爱慕。
但事情却总是这样,越是求之不得,便越是惹人沉沦。
等到乔暮云在天仙阁密道中被母亲弄晕,再醒来后发现一切已经物是人非,而林茂更是音讯全无不见踪影……那原本以为已经被彻底斩断的情丝便那样张牙舞爪地在乔暮云的心间不断攀爬蔓延,直到再没有办法抑制。
乔暮云并没有告诉林茂……
其实从来都不是持正府一夜之间找到他乔暮云,而是乔暮云一直以来都偷偷跟在林茂一行人身后默默跟随。
乔暮云目光渐渐变得灼热,而林茂在这个时候也终于察觉不对,停下了先前话头。
“有什么不对吗?”
林茂忍不住问道。
乔暮云连忙移开目光强装镇定,然而颧骨上却飞上一抹薄红。
“没,没什么不对……只是……只是……”乔暮云大脑空白,明明心思纷杂,但只要对上林茂却又仿佛什么都说不出口来。
“只是不知道林前辈忽然这般急切地要了我乔家灭魔灯是为了什么?”
着急之下,乔暮云便随意捡了个话题说道。
林茂微微睁大眼睛,惊奇地问道:“等等,你不知道?”
连自己要拿这乔家传家百年的秘宝要去干什么都不知道,便这样急切地将东西带入持正府来送到自己手上?
林茂之前多少还觉得乔小小对乔暮云的管教有些过于严厉,但这一刻却不由心中暗叹,觉得自己这位故友确实十分不容易。
乔暮云见林茂反应不对,不由心中一突,连忙补救道:“我见持正府那位牡丹姑娘显得十分焦急匆忙,又跟我说是前辈你无论如何都需要这盏灭魔灯才放心将等灯带来的。毕竟林前辈并非他人……若是普通人,于情于理我都要好生问清楚才会做出了断。”
林茂见他脸上一片诚挚,心下稍软。
“唉,你这孩子,以后可不要再这般鲁莽天真……叫你母亲担心了。”
林茂自知此番入宫凶险至极,语气中那面带上了些仿佛弥留之际的感慨与嘱咐,听得乔暮云是心惊肉跳,终于从跟林茂重逢的那种神魂颠倒中清醒了过来。
“林前辈,你这次要用灭魔灯究竟是要对付哪位前辈高人,竟然这般肃穆……”
倒好像已经打定主意要与那人同归于尽了一般。
这念头只在乔暮云脑海中飞快的一掠,便被他强行抛之脑后,实在是因为那点设想实在有些太过不吉利,让乔暮云愈发心悸难安。
林茂无奈叹道:“乔公子此番入京,难道没察觉这里的异样?”
乔暮云应道:“自然已是察觉不对,入城之时我便已经飞鸽传书给了母亲,叫她召唤武林中人共商对策,而我先行一步入城探查……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探出个究竟,便被持正府那位红牡丹姑娘找到了。”
林茂眼见乔暮云神色轻松,便知他其实并未完全察觉京城异样。想来也是,倘若乔暮云是在夜间入城,恐怕也只会觉得这一片死寂是因为京城宵禁外加瘟疫戒严才对吧,而等到了持正府,高墙大院一隔,便愈发难以察觉到真正的严重事态。
林茂心中咯噔一下,连忙将自己与徒儿们在昨日白天所见所闻和心中猜想全部告知了乔暮云,然后凝神嘱咐道:“……你切勿在京城逗留,等待会红牡丹不注意,便赶紧离开此地,前往南方。”
那乔暮云刚刚得知京城中人竟然尽数被杀,而林茂要入宫与千机老人那等怪物相斗这件事情,整个人尚且还沉浸在震惊之中,这时候骤然再听到林茂这番嘱咐,那一腔惊慌,迷惑,恐惧与挂念等种种繁杂情绪便如同□□一般骤然点燃,烧得他头脑空白,胸腔火热。
“林前辈,不可!那太危险了!”
乔暮云从未如此后悔过,假如他早知道林茂要寻灭魔灯是做这种用途,他便应该带着灭魔灯和乔家那些机关暗器遁得远远的,永远不让林茂找到。
可到了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林茂看着满脸惶恐的乔暮云,目光宽容而慈祥,依然还是长辈看着自己不懂事的小辈的神色。
“此时关于一国之气运和这京城冤死百姓的亡魂……更关乎我本人多年来的疑问与夙愿。所以无论怎样,我心意已决,绝不会再做更改。”
林茂说话时声音轻柔,目光却异常坚毅。
乔暮云脸色惨白,心头那一把火几乎快要将他整个人从身体到灵魂全部燃烧殆尽。
“林前辈你这是去送死——”
他忍不住低声吼道。
林茂目光一闪,愣了一瞬没有来得及回答。
也正是因为这一瞬间的沉默,反倒让乔暮云窥见了连常小青和红牡丹都未能察觉到的林茂的真实打算。
“你,你早就想好了是吗?!”
乔暮云死死盯着林茂,直接问道。
“乔公子,你……”
“他们知道吗?你的那好徒儿知道你其实打算去死吗……”
林茂双唇紧闭,默默地看了乔暮云一眼。
这个时候他已隐隐察觉到乔暮云身上气息不太对,因此本能地不想多说任何事情刺激到对方。
“林前辈的心好狠。”
乔暮云一声惨笑,双目通红。
“……”
“林前辈,你不要想着去死好不好,你若是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我与你一同解决……”
林茂终于谈了一口气,他还是那般和气和温柔。
“乔公子,此事与我往昔身世有关,并非简单的生死问题,也与外人无关——”
“我喜欢你。”
林茂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便被面前的青年打断了。
“什么?”
在最开始,林茂甚至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那乔暮云便又重复了一句。
“林前辈,我爱你。所以不要再说我是个外人好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颤抖地伸出手来,握住了毫无防备的林茂的手腕。
“我欲与君相守相爱相知,此生无悔,至死不渝。”
林茂只觉得乔暮云与自己肌肤相交的皮肤仿佛被烙铁烫到一般,他吓了一跳,张口结舌,呆滞地看着面前之人。
“你,你是喝了酒,错认了人。”
林茂惊慌地说道,只想把手从乔暮云的禁锢中抽出来,但不知为何用力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我没认错,我也没有发晕。我乔暮云,恋慕林前辈……恋慕忘忧谷的老谷主林茂!”
乔暮云斩钉截铁地说道。
林茂脸上血色全无,他震惊地看着乔暮云,闭上眼睛定了定神。
等他再睁眼时,看上去总算平静了一些。
“放手。”
他对着乔暮云说道。
乔暮云的身形有一瞬间的僵硬。
他并非那等蠢人,自然也听出来,林茂说的这一声“放手”,真正的含义也绝非仅仅只有放手而已。
一瞬间,乔暮云的眼瞳被浓重的绝望所湮没。
“林前辈……”
“乔公子,”林茂脸色肃然,直直地凝视着他,“我从来都只当你是故友之子,更是我的小辈。”
“不,我从来都不想当你的小辈,林前辈你如今……”
“乔公子胸怀万斛之才,又兼武功高强,乃是江湖中数得上的青年俊杰,将来定能遇到如花美眷,结成一段良缘。而如今,你也只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
林茂这番拒绝已经说得上是冷酷,但对于已经晕了头的乔暮云来说,显然不够坚决。
“我没有糊涂!林前辈!林茂!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一时糊涂,我……我明明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时,便已对你一见钟情!”
乔暮云并不知道自己这番心潮涌动,其实早已催发了在他体内盘旋已久的戾毒之伤。
眼看着这番掏心掏肺的告白被林茂这般婉拒,乔暮云身体里仅存的一点理智也逐渐被消耗殆尽。
“为什么?为什么连一点点机会都不给我?林前辈你明明已经重返青春!哪里能说得上是我的前辈!我此生此世,也只对林前辈你一人这般动心……”
“我此生也只对一个人动心过。”
林茂冷冷开口,对着乔暮云说道。
眼看着乔暮云因为他的话气息一滞,林茂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人便是我的师兄,当年忘忧谷的剑魔常青。”
“他明明已经死了!”
乔暮云近乎崩溃地喊道。
林茂却在此时眉眼低垂,唇边露出了一抹稍纵即逝的淡笑。
“是啊,他很久之前便已经死了。可是我还是爱他,因为很久之前我也曾对他许诺过此生唯爱他一人,至死不渝。”
他说完之后再抬眼去看乔暮云,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原来那乔暮云这时候双目已然全部变红,神色混沌狰狞,哪里还有一丝清明。
“木公子,我喜欢你。”
只见乔暮云嘴唇微微翕动,含糊地低语道,整个人不管不顾死死抓住了林茂,然后便凑上前来。
“乔暮云!你给我住手!”
林茂背上满是冷汗,到了此时此刻也再顾不得任何体面,大声吼了起来,企图让乔暮云清醒过来。
但乔暮云戾毒发作,哪里又是林茂的一声喝骂能够清醒过来的。
林茂还没来得及喊出第二声,便觉得青年那胡乱的亲吻疾风暴雨一般地朝着他的脸颊落了下来。
林茂偏过头来拼命躲闪,奈何他那一点武功在乔暮云面前实在不堪看,不过片刻半边衣衫都差点儿被乔暮云撕扯开来。
“不,你他妈给我滚开!”
慌乱中,林茂恍惚间觉得自己肩头一痛,再侧头一看,发现那乔暮云竟然贴在他身上,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只见殷红的血珠瞬间便从半月形的牙印中渗了出来,衬得林茂的皮肤愈发白皙似血。
浓厚的甜腥味道在乔暮云的口唇间荡漾开来,他脑海中那滔天的戾毒之火在这一瞬间仿佛弱了一瞬间。
“我……我这是……”
他腾然从林茂身上跳开,全身战栗地看着林茂。
然而没有等到林茂回答他,一道碧绿的影子带着无可比拟的凌厉之势,倏然从窗外探进了房内,狠狠朝着乔暮云身上甩了过去。
“砰——”
乔暮云没有任何时间去反抗,便被绿色的藤蔓甩到了墙上。
“噗——”
“噗——”
“噗——”
随后便是数道皮肤和肌肉被利器插入的濡湿闷响。
几条藤蔓凶狠地插入了乔暮云的四肢,在鲜血迸射中卸下了他的关节。
这般的痛楚下,乔暮云连一声闷哼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便彻底晕厥了过去,
“别,别杀他。”
还是林茂在最后关头看着乔暮云满身鲜血的模样怔怔出声,总算是在最后关头留下了他的性命
“为什么不可以杀他?”
平静而淡漠的声音伴随着气息单薄人影一起穿过已经被藤蔓砸碎的砖墙,来到了房内。
林茂迟钝地看着伽若一步一步走近,惨笑了一声。
“我曾杀过他父亲……不想再让故友之子再因为我而丧命了。”
林茂忍不住再看了乔暮云一眼,想起之前对方的神色,心中微松。
“而且若是没错,刚才的乔暮云并非有意冒犯,而是体内戾毒发作不可抑制而已。”
不得不说,伽若的身手确实绝非凡人所能及。
那样凶狠甚至可以说是残忍的攻击落在乔暮云身上,角度却异常精准。林茂探查一番之后发现,只要自己那一句留命的吩咐慢上半分,乔暮云便会因为周身血脉被刺破,血流不尽而死。
但现在他身上的骇人伤口,却仅仅只是一些皮肉之伤。
配合伽若藤蔓上生出的些许特殊植物粘液,就连那皮开肉绽的伤口也很快止住了血,想必过上一些时日很快就能愈合。
当然……过程应该还是会很痛。
林茂神色复杂地回到了伽若身边。
“若是常小青,他会死。”
伽若平静地看着林茂说道。
“……”
眼看着林茂身上的气息微微绷紧,伽若继续道:“不过我不是他。”
伴随着伽若的心念一动,那些苍翠纤细的藤蔓一点一点地缩回了和尚的体内。
“我会听你的话。”
伽若轻声对着林茂说。
其实这段时日,伽若一直与林茂几人同进同出,但不知为何,他身上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弱。
就好似窗边的一株翠竹,又或是案头的一盆盆栽。
他仿佛化为了一道翠影,一不小心便会被人忽略和忘记。
林茂眨了眨眼睛,总觉得伽若身上仿佛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化,但仔细观察之后,却觉得也不过是那些从他身上蔓生而出的藤蔓变得更加翠绿欲滴生机勃勃了一些,除此之外并无变化。
“你还好吗?”
林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要这么问。
伽若扶着林茂站起来。
“春天来了。”
他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
没错,虽然窗外依然天寒地冻一片萧条,但春天确实快要来了
所以才会生得这般枝繁叶茂,青翠可人吗?
林茂不由这般想道,然而莞尔一笑。
而被伽若这般一打岔,之前被乔暮云袭击带来的惊慌与震惊总算淡去了半分。
伽若忽然抬起手,在林茂肩头的伤口上点了点。
“可以吗?”
他认真地询问道。
林茂艰难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正确地说,是伤口上缓缓渗出的血滴。
“唔,你缺血了?”
林茂问道。
他一直都知道伽若身体内生有空花,因此对于林茂身体内的血液格外渴求,不过这些时日来大概是因为穿暖花开底下的小动物也开始活动起来,伽若日日吸取动物的血液,倒很少主动开口求血。
伽若默默点头,然后也没有等林茂的回应,便已自行将嘴唇贴上林茂的伤口,轻轻啜吸起林茂伤口处的血液来。
他的嘴唇非常冰冷,却也非常柔软。
像是新生的叶子——林茂脑海中飞快地滑过这个想法。
大概也就是因为伽若身上属于人类的气息太多余淡漠,所以当他以这样亲密的姿态吸取林茂的血液时,林茂心中竟然没有办法升起任何抵触或者厌恶。
或者说,正相反,正是因为伽若的这个行为,冲淡了乔暮云留在林茂身上的回忆与阴影。
等到伽若将所有血液吸吮干净,再从林茂身上直起身后,林茂本人仿佛也被伽若那淡漠而平静的态度感染,整个人镇定了许多许多。
“真奇怪……”
林茂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看着伽若怔怔说道。
“总觉得刚才那一瞬间,我也感受到了你的草木之意。”
“因为我是空花,”伽若的眼底仿佛凝着一层浅浅的,薄冰似的阴影,“而你是空华。你我两人,原本便是一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