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广澜张了张嘴, 却半晌无言, 嗓子好像被堵住了,心里面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有震惊, 有感动,也有不敢置信。
在他的印象中, 路珩一向聪明圆滑,步步为营, 乔广澜从来没想过他竟还可能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那么孤注一掷,那么傻。
他轻轻地用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半天才勉强笑笑:“真讨厌。你说他是不是缺心眼……”
单璋叹了口气, 他原本还有些事没说清楚, 看见师弟的模样,突然就没有了遮遮掩掩的想法。反正以乔广澜的敏锐早晚也要知道, 要闹心不如一次完事。
他把乔广澜的手从眼睛上拉下来, 看着他道:“那你呢?这个问题当初我也想问,你又是不是缺心眼?”
乔广澜一顿,单璋摇了摇头:“你们两个人从小就不对盘,做起蠢事来倒是心有灵犀。你知道路珩之所以能改了生死簿,是同地府达成了什么协议吗?”
这一点刚才被他含糊过去了, 乔广澜一时情绪激动,竟然也没想到要追问,这时候听单璋自己一提才想起来, 心里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协议?”
单璋道:“他给的代价,是他全部的功德气运。”
这句话像块石头一样砸进脑子里,乔广澜的脸色霎时间沉了下去,一时之间简直是惊怒交迸:“你说什么?”
单璋按住他的肩膀:“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冷静吧。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生气懊恼的,是想告诉你,下一次,可千万不能这么冲动了。意形门还不能做好承受失去你的准备。”
他知道乔广澜这个时候一定很需要自己冷静一下,打开旁边的房门,推着肩膀将他塞进了卧室:“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要发生的事情也都发生了,现在多想无益,你还是早点休息,养好身体,然后争取你们都能早些恢复吧。”
乔广澜点了点头,像是要说什么没说出来,憋了好一会反而笑了,咬牙切齿地说:“当然。”
单璋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看了他这么多年,知道乔广澜是个直性子,嬉笑怒骂,言谈无忌,还是头一回看见他气笑了,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带上卧室门,心想,此地危险,我得赶紧逃命。
他刚走出去没两步,就听见里面“哐”的一声,紧接着一阵噼里啪啦,想来是小祖宗踹翻了桌子。
单璋脚步停住,站在原地想了一会,觉得里面好像没有什么值钱的摆设,于是转身走了,随便他砸。
又过了一下午,他带着几个保洁来到乔广澜的房间门口,没敲门直接进去了,地上一片狼藉,乔广澜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在生气。
单璋说:“麻烦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一下,谢谢。”
保洁把东西收拾干净,他把手里拎着的饭放在桌上:“起来吃饭啦。”
乔广澜不动。
单璋道:“师弟,你要装死,最起码呼吸的声音小一点啊。”
一样东西携着风声向他砸过来,单璋眼疾手快地向前一搂,一个枕头直接进了怀。
他摇头叹气:“算了,你嫌弃我的话,我就走了。”
乔广澜没说话,被子依旧蒙着脑袋,一动都不动。一下午过去了,单璋说的那些话非但没有在他的脑海中淡化,难以平静的情绪反倒愈演愈烈,让他的心情恶劣烦躁到了极点。
单璋说完之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和关门声,乔广澜本来以为他走了,结果没过一分钟,又有人跑到床前拽他头上蒙着的被子。
乔广澜忍无可忍,一把把被子从头上拽了下来,坐起身怒道:“师兄!你让我安静一会行不行!你……”
后面的话猛然顿住,路珩俯身站在他的床前,一手拽着他的被子,默默注视着乔广澜。
乔广澜乍然看见他,先是一愣,随后哼了一声,避开他的目光道:“你怎么来了?”
路珩勉强笑了笑:“打你的手机一直打不通,我很不放心,就找了你师兄。你就算生我的气,也要吃饭。伤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他伸手去抓乔广澜的手腕,乔广澜却错手一格,反扣住了路珩。
路珩没有躲,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眼底有压抑的情绪:“阿澜……”
乔广澜也在气头上,没注意路珩的异样,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路珩,我就问你,你是缺心眼吗?你有病吗?你以为我没你救就不行,活得好好的,非得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你要气死我啊你!你明明……”
“我明明什么?”他说到一半,路珩忽然欺身上来,直接把乔广澜压在了床上,堵住他后面的话。
他的转折太快,行为太突兀,以至于乔广澜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没来得及反抗,就被路珩压在了身下。
路珩咬住他的嘴唇,舌头顶开他的牙关,动作急切而粗暴,像是想要确认什么,又像是单纯的发泄。
一吻结束,不等乔广澜发火,路珩已经抬起头来,近距离凝视着他,沉声道:“你生气我不爱惜生命,又抛弃一身功德气运救你。那么你一开始又为什么要拿你自己的命换我的命呢!”
他这话一出口,房间里面顿时一片寂静,乔广澜缓缓抬眼,两个人肌肤相贴,有着最亲密的姿势,纠缠在一起的目光却在不甘示弱地无声较量。
过了好半天,他才平静地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是聪明人,知道一味的否认没有意义,索性不废话了。
路珩道:“果然是你。”
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了一下,咬着牙又重复了一遍:“果然是你。”
乔广澜用力一挣,被路珩给压了回去:“你先听我说!”
乔广澜眉峰扬起,本来想来硬的,结果一眼看见了路珩眼中的血丝和眼下的青黑,心里忽地有点难受,顿了顿,放低了一点声音:“你说。”
路珩一只手依然按着他,另一只手微微抬起,抚了抚乔广澜的脸:“在你出事之前半个月,西北山中一个赶尸人的村落里,所有的人一夜之间变成活尸,我受那个省的省长邀请过去配合调查,发现所有的惨案都是一魔物所为。我为了收拾掉它,跟它周旋了七个日夜,到了最后,我法力耗竭,无以为继,它却突然一下子在原地烟消云散了。”
他的语气平平板板,但仔细分辨,内里实在隐隐藏着巨大的隐痛:“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紧接着你又出了事,我更加无暇细想那么多,就暂且把这件事搁下了,但是在你身上,我发现了另外的不对之处。”
乔广澜稍一思索:“我遭遇雷劫的时间。”
路珩道:“聪明,没错。你遭遇雷劫于我而言是锥心之痛,魔物消失于我而言是百思无解,这两件事我总是在心里琢磨着,结果竟然发现你遭遇雷劫的时间,正好是魔物消失的时间,这世界上的事情可能这么凑巧吗?我多方设法打听你为什么会出事,结果问到的人不是讳莫如深,就是真的一无所知,你堂堂一个少门主,做什么事还要弄得这么神秘。”
乔广澜被他压在床上,总觉得两个人这种姿势说话说不出来的奇怪,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脸上装的满不在乎,讽笑道:“你的想法倒是新奇有趣,人人都觉得我不挨这道雷劈才真叫奇怪呢。”
路珩摇了摇头。乔广澜虽然说话的口气一如往常,一个字都不肯服软,可是人躺在这床上,气势先就弱了三分。他的五官无一不精致优美,长长的睫羽微微颤动着,遮去了眼底的神情,唇边笑意中勾着淡淡的讽刺。
路珩心里先是一荡,又是一疼。
他俯下身子,轻轻亲了亲乔广澜的鼻梁,语气也柔和下来:“不要说这样的话。你的为人我一向清楚,虽然直爽,但并不莽撞,什么事应当忌讳你一定比我清楚,那件事你明知道危险还一定要做,除非是不得不为。”
他实在是得寸进尺,乔广澜猛地一偏头,怒道:“说话就好好说话,你能不能不要动手动脚的!”
路珩道:“我要不是这样制着你,你早就跑了,还给我说话的余地吗这件事我早就怀疑了,但只是不能确定,今天上午借着送你,跟你一起上了山,偷偷去了你当初遭雷劫的地点,我发现那里有布下法阵的痕迹……”
乔广澜:“你!”
路珩话语不停:“我将法阵拓下画出,刚才回了长流派一趟,见到我师父,才知道了所有。”
他看着乔广澜的眼睛:“那魔物厉害异常,能力诡异,我从小学习法术,但从来没有听说过它的名字,那是因为它原本就是天灾之物,要收伏的唯一办法是喝破它的名字!它的名字就是天机,就是你,道破的天机!”
乔广澜一顿,很快若无其事地揉了揉耳朵:“你离我这么近,还要抬高说话的声音,是想显得自己理直气壮一点吗?”
路珩活了二十来年的涵养,恐怕都能在这个小子身上消磨殆尽,他终于破功,气急败坏地说:“你那时不是一直很厌恶我吗?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不知道,比起你这样为我牺牲,让我心如刀绞,我宁愿承担一切的那个人是我!”
乔广澜趁机掀开路珩,总算从床上坐起来了,腰杆一直,人也觉得淡定很多:“不管当时的真相是什么,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为了过往纠缠不清,有什么意义。”
路珩道:“我和你今天下午生气的原因一样,心疼、后怕,难以自控。”
乔广澜脸上发烫,干咳一声,小声嘀咕道:“谁心疼你了。”
路珩冷笑道:“没错,你当时救我的原因,绝对不是出于心疼我,这点自知之明,我有。所以说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你从小就厌恶的人付出生命?你……怎么那么傻?”
前几句话疾言厉色,说到最后,只剩下深深的无奈和怜惜。
乔广澜神色一整,终于叹了口气:“因为我敬佩你。”
“敬佩”这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简直是旭日西出,冬雷乍现,路珩愕然道:“什么?”
乔广澜诚实地道:“说老实话,路珩,你的性格不招我喜欢,从小我就跟你合不来。”
路珩苦笑道:“我知道。我……努力过很多次,本来想让你不那么讨厌的,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他的话没有说完,乔广澜就用手握住了他的双手。
路珩一愣,乔广澜道:“听我说完,合不来是因为你的性格,是因为我对你的不了解,但是这么多年来,你明明出身富贵,不需要以此谋生,但每一回若有凶险事情从不推辞躲避,出生入死只因为心存公义,这些我心里都清楚,所以虽然不喜欢你这个人,但其实我很我敬佩你的人品。当时,赵省长同样邀我前去跟你合作,我不知道情况竟然已经这么严重,英民出了事,我想先调查他的死因,就推辞了,让你一个人去冒险,这是我的责任。冲着你的为人,我也不想让你死。”
路珩反握住他,轻声道:“胡说,怎么能怪你呢。”
乔广澜苦笑道:“还有一点……现在说也是晚了。那就是我发现你是天生有大功德大气运的人,这种天赋万里挑一,关键时刻,比如说如果再出现百年前风水界魔末之灾那样的事情,你肯定能成为中坚力量,到了那个时候,谁的作用都比不上你。所以我觉得哪怕是是这样想,我牺牲自己,成全你,也是一笔划得来的买卖。”
路珩声音都有点哑了:“对谁是一笔划得来的买卖?对整个风水界?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有没有想过我!你牺牲自己,就是想毁了我!”
乔广澜叹息道:“是啊……”
他顿了顿,又说:“是我错了。”
路珩意外地看向乔广澜,没想到会听见他这样说。乔广澜性格刚硬不羁,很难得他会主动服一次软。
心里涌上暖意温存,只听乔广澜喃喃道:“我真是低估了你的笨蛋程度,早知道费了这么大事,你还是要把自己给折腾进去,我还想不开救你干啥?如果我那天没有这样做,我就能好好活我的,死对头没有了,以后再没人给我添堵,相亲也不会有贱人出来捣乱。到时候我就开开心心,娶个漂亮媳妇,养个可爱闺女,那日子过的,该有多爽……”
“哈!”感动还没酝酿成型,就在心中烟消云散,路珩简直气笑了,手箍上乔广澜的腰,强硬地将他搂向自己,“娶媳妇?生孩子?你想得美!你放心,我还有的活呢,别想摆脱我!”
乔广澜从他的动作中察觉到了危险虽然这危险是也他自己作出来的。
他撑住路珩的肩膀,隔开两人间的距离:“算了算了,当我没说,别闹了。我师父师兄都在还山上呢。”
路珩道:“这是什么?”
乔广澜一看,见路珩从床上捡起一粒滚落的药丸:“这是我掉的,你不说我都忘了,快吃了。”
他把蜡封捏开,直接将药丸塞进了路珩嘴里:“我从我家老头子那里顺来的,吃了之后伤好的快点。”
路珩毫不反抗,把药咽了下去,直接就着这个姿势把乔广澜揽进怀里:“什么灵丹妙药都是小事,能够治愈我伤痛的人,只有你。”
乔广澜想笑,想说他油嘴滑舌,可是嘴张了张,最后发出的,只是一声叹息。
他忽然想起上学的时候曾经学过的一篇课文,叫做《麦琪的礼物》。他的记忆力过人,时隔多年,从黑板上抄下来的主题思想依然可以清楚背出
“作者以简单的故事情节表达了两位主人公之间纯洁的爱情,包含了作者要表达的‘人性美’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爱的无私奉献’。1”
当然,怀揣着爱的,无私的,都是路珩,不是他。之前乔广澜还在感慨,如果曹洁和金英民之间把什么都说清楚,会有怎么样的结局,而现在他又忍不住去想,假如自己早点知道路珩的心意,又会如何呢?
是因为对他的厌恶而更加反感,还是猛然惊觉,或许自己的内心深处……并不是那么的讨厌他。
路珩捏了捏他的鼻梁:“你还好意思叹气?真正想叹气的是我!我刚刚知道你遭遇雷劫的真正原因时,也实在是生气啊,真是……好像打出生以来我还没有那么愤怒过。”
乔广澜道:“不管你生气还是高兴,这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了,无法改变,你的激动毫无意义啊。”
路珩缓缓道:“是没有意义。这现实中的短短数月,虚幻里的三生三世,我经历过绝望的痛苦,也经历过失去一切之后重新得到的狂喜,沧桑过了这么多,本来应该面对一切都能淡然处之了……可是面对着你,我永远都找不到自己的理智和冷静在什么地方。”
但虽然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他还是觉得自己十分幸运。他曾痴想一场起死回生,一场不悔深情,连自己都觉得荒谬,可是竟然成了。
路珩把手覆在乔广澜的心口,隔着衣服感觉着对方的体温,以及胸腔之中顽强跳动的心脏,但他的手依旧冰凉,声音也有些不稳,终于吐露出埋藏的最深的心绪:“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恨,虽然命是捡回来了,可当时被雷打在身上的感觉有多疼?我只要想想……我只要想想就受不了了。比起让你受那份罪,我宁愿自己死了的好。从小你就讨厌我,我自知有错,你打我骂我我都能忍……可是没想到,数你救我这次伤我伤的最深。”
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中的颤抖,都好像直接敲在了心头上,乔广澜把头靠上路珩的肩膀,闭上眼睛,半天没有说话,路珩紧紧地抱住他,两人互相依偎,体会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肌肤相贴,倾心而谈。
路珩半仰起头,眨去了睫毛上的一滴眼泪。
良久,乔广澜才叹道:“你怎么……早不跟我说啊。”
路珩道:“我以前太笨了,不知道怎么讨你的喜欢,也不敢说。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学着去爱一个人,就是不知道合不合格了。”
他笑一笑,故作轻松:“如果哪里不到位,你千万要和我说啊。”
乔广澜没笑,认真道:“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你原来也很好。真爱无需学习,真爱有什么可学的。”
路珩一直都是路珩,我不爱你的时候,你就是温言软语,也不值一顾,如果我爱了你,你所有的行为就都可以用“可爱”两个字来注释。爱情不过水到渠成,天生自然,何必刻意。
相处了这么久,有的话他不需要说明白,路珩也能会意,头脑一热,意乱情迷,手臂收紧将乔广澜搂进怀里,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紧跟着吻了下去。
乔广澜脸上渐渐涌起绯红,如同桃花暖玉,令人心动不已,他按住路珩探入自己衣服的手,头脑勉强保留一分清醒:“我这里可是佛门!”
意形门从来是佛家一派,但门中弟子可并非都是出家人,这里更算不上寺庙,路珩轻笑摇头。
“佛门又如何?”他低吟道,“佛前如明镜,诳语自成无真是个最适合明证本心的地方。心自清明坦荡,更无亵渎之说。”
他在乔广澜耳朵上轻咬一下,柔语呢喃:“这一回让你真正记得我,乔广澜……下一世,我依旧等着你,生生世世,我都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