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 阿嫣晚上还是常去百乐门,该唱歌唱歌, 该跳舞跳舞,可上次跟沈景年闹了个不愉快, 最近又在谋划和唐子明的三睡大计,怕沈景年不肯好聚好散, 因此沈公馆却是不怎么去了。
沈景年没来找过麻烦, 这两天都没出现在百乐门。
他一向是个知趣的人。
听说,唐子明坐火车去了北平, 很快会回来。
阿嫣已经准备好了详细的攻略计划,万事俱备,只欠郎君归来。
第一次, 利用他刚和乔秋露离婚的愧疚感, 对他进行不留情面、冷酷无情的批判,等他恼羞成怒时, 直接把他办了。
第二次, 利用他对沈景年莫名的敌意和醋意, 将他男人的一面激发出来,坐等他从正人君子化身斯文败类。
第三次……
那当然是花前月下, 吟诗作对, 诗与美酒赠佳人。
阿嫣甚至考虑,等完成了这个世界的任务,和老古董商量商量,多留些日子, 没准甩了唐大才子以后,他情感受挫,受到刺激,文思如泉涌,灵感喷发,又写出好多篇描写蛇蝎毒妇……不,蛇蝎美人的佳文呢。
梦想是美好的。
现实……如同脱轨的火车,出现了灾难性的变故。
某天早上,阿嫣刚化完妆,古董镜忽然大叫一声:“唉哟不好!”
阿嫣怔了怔:“怎么了?”
古董镜神色惊慌:“宿主,大事不妙,真的不妙了!唐子明回来的那趟列车,车厢里有两帮人交火,唐子明倒大霉当了无辜受害者。”
阿嫣问:“死了?!”
老古董说:“没有。”
阿嫣松了口气:“送医院了吗?不慌,稳得住,我这就去救他。”
老古董叹了口气:“不顶用了。”
阿嫣说:“只要不死,还留着一口气就没事。”
老古董瞥了宿主一眼,含蓄的说:“唐子明也是可怜,那地方挨了一枪,只怕侥幸保下一命,那东西不断也得废了。”
阿嫣一惊,放下镜子,难得一次,连头发都没梳顺,随意抓了件衣服就往楼下跑,面对何妈疑惑的眼神,也无暇搭理,刚打开门,迎面撞上准备按门铃的沈景年。他开口,直截了当:“上车,唐子明在邻城的医院。”
汽车的门已经开了,阿嫣看了看他,坐了进去。
车开了。
阿嫣问他:“怎么回事?”
沈景年看着她,微微皱起眉,手指梳过她略显凌乱的长发,替她理顺,一边道:“只是听说……北平来的消息,未必准确,但也八/九不离十。”
“唐先生的朋友替他买的车票,来回都是。最近这趟列车不太平,已经出过好几起光天化日下的枪击暗杀案,离开前,有人劝过唐先生,叫他改时间,晚两天回来。唐先生不知是赶时间,还是不愿自费坐车回来,他到底上了火车,他的那节车厢,不幸成为了交火的地点,他受了池鱼之殃,现在已经送往医院抢救。”
男人低沉的嗓音娓娓道来,阿嫣听完了,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沈景年笑了笑,淡淡道:“张小姐神通广大,如果不信,或者怀疑沈某有作案嫌疑,大可以自己查。”
阿嫣摇头,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我从你话里听到了得意。”
沈景年挑眉,有些敷衍的装惊讶,自谦道:“我以为掩饰的很好,看来还是逃不过张小姐的法眼。”
阿嫣这次是真的有些慌,心里没底,懒得理他了:“你就算得意,也别让我听出来,我心情不好,可不能保证不迁怒人,不乱发脾气。”
沈景年又笑,温声道:“好。”
郊区的路颠簸。
阿嫣的心也像这辆车,起起落落,忽上忽下的。
到了医院,阿嫣第一个开门下去,飞奔过长长的走廊,在一间病房门口,看见了正在和医生说话的乔秋露。
“医生,唐子明怎么样了?!”
那位医生惊讶地看着阿嫣:“您是……?”
阿嫣往病房里瞥了一眼,看见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唐子明,一颗心直往下坠:“我是唐子明的前妻。”
医生一愣,脱口而出:“又是前妻?”
他看看阿嫣,又看看乔秋露,两个都是如花似玉美貌非常的年轻姑娘。他又想起唐子明的状况,真不知该羡慕小伙子艳福匪浅,还是运气太差。
阿嫣催促道:“医生,你快说话呀。”
医生叹气:“性命应该无忧,可是……以后,只怕生儿育女,不行的了。”
阿嫣很少慌张,这次却十分着急,追问道:“怎么个不行法?那玩意儿还在吗?如果在的话就不要紧,总有法子。”
医生头上出现两条黑线,看着阿嫣的眼神,很有点惊奇。
阿嫣跺了跺脚:“你倒是说啊!真急死人了。”
医生咳嗽了两声,走到一边,压低声音:“唐先生送来的时候,已经很危险,为了保下他的命,我们只能当机立断,进行……”这到底是个保守的年代,医生又咳嗽了两声,模棱两可的说:“……截肢手术。”
“切了?”阿嫣睁大眼睛,看着医生,想也不想说道:“那缝回去啊!……是不是不顶用了?唉这个年代不有很多太监的吗,随便找一根连上去不成吗?他可不能成太监,怎会这么倒霉呢?”
医生面对这位胡言乱语的病人前家属,沉默很久,问道:“小姐,你是不是发烧了?”
阿嫣没空跟他说话了,推开门冲进病房,语气十分伤心:“唐子明?你要振作点,你不能就这么废了,我还没睡你,你还没给我写下传世名篇……你、你贪那点小便宜,到底图什么?真真气死我了。”
医生惊骇地看着房里的女人。
乔秋露也在看着那个人,一言不发。
沈景年走过来的时候,正好听见里面的人在说:“……都怪这个时代医学不发达,为什么不能嫁接一根呢?就算没有活人的,牛鞭狗鞭羊鞭,只要能用的就是好鞭啊!”
沈景年叹了一声,哭笑不得。
病房外的人神情各异,病房里的阿嫣却是又气又难过,絮絮叨叨念了半天,旁若无人:“命在旦夕我能救,废了总能给你找着壮阳神药,可你……可你这样了,我怎么给你嫁接一条上去?这有点难度,我是不会放弃的。归根究底,还是你的错,为了省一张车票钱,害了你自己,又害了我,你良心不会痛吗?”
医生越听越头大,最后摇了摇头,走开了,暗想比起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这位小姐可能病的更厉害,急需脑科专家就诊。
他走了,病房外面,只剩沈景年和乔秋露两人。
乔秋露看着身边的男人,见他听着里面的荒唐言论,不显得气恼,反而神情随和,唇边的微笑,比往常多了几分温暖如春的温度。
她心思复杂,叫了声:“景年。”
沈景年转过身,看见她,笑了笑:“你也是听到消息赶来的么?”
乔秋露无声地点了下头,垂眸看着脚尖,等了片刻,叹气:“到底夫妻一场,我本以为,除了我,不会有人来照顾他……子明的父母已经去了,他有个弟弟,听说失踪了,只剩他一个人。”
沈景年淡然道:“原来是这样。”
声音那般平淡。
乔秋露一听,就知道他全都打听清楚了,肯定也知道他们离婚了,心里一酸,落下两滴泪,手指绞在一起,沉默了会儿,抬头看了一眼房里——阿嫣还在里面,对着双目紧闭的唐子明自言自语。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她冲口而出:“听说,你还是一个人。”
沈景年有点惊讶,看了看对方。
乔秋露脸色一红,声音更轻:“我是说……这么久了,你都还没结婚。”
沈景年微笑,侧眸看向病房里的女人,目光温柔:“就算提了,也是自取其辱,没有必要。”顿了顿,似乎怕对方误解,加了一句:“阿嫣不会答应。”
乔秋露莫名感到失落,苦笑了下,也看着那个全神贯注,对昏迷的病人说话的人:“也对,张小姐一听子明受伤,就激动成这样……她到底还是爱他的。”
沈景年的笑意深了几分,并不作答。
半晌,他转身,再次面对这个曾经的未婚妻,敛起笑容,沉静道:“秋露,过去的都过去了,有些人,错过了,也不会回头。”
留下这句话,他对乔秋露点了点头,开门进去。
“说完了吗?刚才在路上,你也没吃什么,不如出去吃顿饭,你再回来接着讲?”
阿嫣正是气恼的时候,听见沈景年的话,更是烦躁:“沈先生,你不仅不讲道理,还没公德心——我告诉你,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幸灾乐祸,是会被打的。”
沈景年走过去,俯身轻轻抱住女人,吻了吻她的头发,柔声说:“吃完了东西,我送你回来,你接着说,不会有人打扰你。”
……
这真是个糟糕的世界。
阿嫣回到家里,问古董镜:“线索男主出了这种状况,怎么办?”
老古董说:“完不成任务,不能离开任务世界,只能等你寿终正寝。”
阿嫣气道:“我怎知道他会……真是要命,以后不仅得三睡定情后跑路,还得保证线索男主的安全。这么大的人了,怎就不会照顾自己呢?”
老古董:“可能和乔秋露的这次婚姻,让他走下神坛,发现自己也是个俗人了吧。”
阿嫣叹了口气,问:“就不能提前离开这个世界吗?我选择自杀。”
老古董:“不可以,你自杀了,会自动回到唐子明出事的这一刻,无限轮回。”
阿嫣想了想,说:“我不会放弃的。”
老古董:“……?”
阿嫣看着它:“没准还能接上去,成为医学奇迹呢?”
“……”
唐子明醒后,一度崩溃,想要自杀。
撞墙试过,抢刀子割腕试过,甚至于绝食自尽。
阿嫣把他接回上海的医院,经常去看他,安慰他不要放弃,因为她还没放弃——如果他非要寻死,至少把伤害降到最低,留下几篇优美的文章赞颂她的美貌,再死也不迟。
唐子明感动于阿嫣对他的不离不弃,慢慢的,总算肯吃点东西了,然而依旧悲痛欲绝。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后来,乔秋露再婚了,嫁给了一名富商。
结婚没几个月,富商又娶了一位姨太太,乔秋露不堪忍受这种公然侮辱,愤而离婚,每天都过的郁郁寡欢,从前最喜欢参加的社交活动,也不肯露面了。
认识她的人都会叹一声,一代才女佳人,奈何情路坎坷,可惜了。
四年后。
唐家的老管家从乡下回到上海,有些稀里糊涂的。
自从唐大少爷卖掉祖宅,辞退在唐家干了一辈子的老人后,他就回老家去了,可半个月前,忽然有个军官模样的人找到了他,说是给他一份工,他们少帅到了上海,指明要他去家里干活。
简直莫名其妙。
他嘴里所谓的少帅,据称是北方某位大帅的义子,年纪轻轻,本领却大,那军官十分尊敬他。
老管家车马劳途,千里迢迢的,又赶回这座繁华的城市。
少帅从别人手里,买下了唐家的祖宅。
老管家从车站到老宅门口,已经有点疲倦,只见门口站了两名戎装笔挺,不苟言笑的士兵,再往里走,院门口又有两个,也有其他巡逻的人。
军官将他领到会客的正厅门前,上前敲了两下门,恭敬唤道:“少帅。”
里面响起一道低沉的声线:“进来。”
语气冷沉,即使隔着一道门,听着也令人不寒而栗。
老管家咽了口口水,搓着手,紧张地走了进去。
那人穿着深色的军装,背对着他,身形颀长,腰背挺的笔直,虽然看不清脸,周身却散发出战场才能凝练出的魄力,不怒自威。
他站在正前方,抬头望着墙壁上挂的一副山水墨画——那是老爷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的作品。
老管家谄媚地叫了声:“少帅。”
那人回头。
眉眼极为英俊,可那俊朗却带着几分凌厉。
老管家看了一眼,不自觉地低下头。
那位少帅却笑了起来:“不认得我了?”
语气甚是好笑。
老管家愣了愣,慢慢抬起头。
“我回来了,傅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