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说出这样的话, 证明他已经放下了一切属于县太爷的身价。
李季看看二狗子,二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筷子, 感觉到李季的目光,二狗子看向李季, 脸上没什么表情,等着李季开口。
二狗子性子纯粹,虽说有些事情他想不明白,但从二人的对话中他已经发现了不对。
二人对视,李季只觉得嗓子里梗住了什么,许久才拿出勇气来笑道:“二狗子,他就是你爹。”
李季的笑容太僵了, 瞧不出半点高兴的意思。二狗子并不喜欢这样的李季, 准确的说是不喜欢看到李季这样笑,看着难受。
二狗子转头看了一眼县太爷,在县太爷充满期待的目光中摇头,语气冷静的出奇:“我不认识他。”
这句话的含义太多了, 是不认识这个人?还是不认识这个爹?或者说干脆连爹是什么都不知道。
李季看着那仿佛被定在那里的县太爷, 心里没由来的痛快。
李季自己都无法理解这样的情绪,他依旧看着县太爷的脸,对二狗子说到:“是他跟你娘一起生的你,是他跟你娘给了你这条命,是很重要的人。”
二狗子道:“我没见过他。”
从小到大,从李嫣的肚子里爬出来,到五岁走失山林, 再到十八多岁下山,再到现在。坐在对面的这个人是那么的陌生,所以二狗子对他提起不丝毫的兴趣。
就这么简单的五个字,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子去挖县太爷的心,种下什么样的因,获得什么样的果。县太爷心里早就有了这样的设想,只是没想到真的承受的时候,这样的苦果是那么难以下咽。
县太爷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二狗子的话说出来不带什么情绪,看上去毫不在乎,这才是最伤人的。但凡二狗子情绪有些波动,甚至是咬牙切齿的大骂一通,好歹代表着在乎。
就是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才让人觉得这件事情没有丝毫的回转可能。
李季瞧见县太爷哭了,没有过孩子的李季体会不到县太爷此时的心情,可说起来,县太爷有没有孩子有什么区别?打二狗子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县太爷就没再出现过。
他没有陪伴李嫣孕育、生产、养儿,唯一做过的就是让李嫣受尽唾骂的一夜风流。
他有什么资格自称是爹。
李季这样想着,心里头有报复的快、感,可他清楚,他阻止不了县太爷的认亲。
认祖归宗这四个字,太沉重了。
刺激了县太爷一通,李季心里舒畅了些,这才说到:“人心都是肉长的,大人您有补偿的心思,那还是要看您自己。你也别觉得二狗子说的话是故意刺激您,其实他根本不知道爹是什么。他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别看长得人高马大的,其实是小孩子心性,您对他好,他也会对您好的。”
这话无疑只在将二狗子往外推,李季心里头明白。李季深吸一口气,回想起跟二狗子的点点滴滴。忽然想到,他未免太不信任他们之间的感情了。
二狗子对他不仅仅是依赖,同样是因为二狗子爱他,他们之间的感情超过跟任何人的相处,既然如此,县太爷就真的能分开他们二人?
未必。一言一行都能看出,县太爷并不是个刻板迂腐的人,若是瞒下二人的关系,以后长时间在一起,不是不可能。
县太爷情绪激动,也没来得及回答李季的话,丫鬟送上了帕子,县太爷擦擦脸,可眼泪止不住,刚擦干又湿了。
见到了儿子,对妻儿的愧疚与思念汇聚在一起,强压在这个男人的身上,足够让他放下一切痛哭一场。
县太爷人才三十多岁,不到四十,因为保养的好,看上去像是刚三十岁的样子,此时哭起来也不知道是年轻了还是老了,只是眼睛里头的情绪,沧桑了些。
“二狗子,端起酒杯,站起来。”李季道。
二狗子听话的站起身,李季说到:“我知道你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更不知道爹代表着什么。谁都不会逼着你去懂,只是眼前的这个人,以后会对你很好,所以你别排斥他,好吗?”
二狗子对李季的话没有任何异议,点头道:“好。”
李季道:“那举起酒杯,敬他一杯。”
敬酒这件事,二狗子没少看到别人给李季敬酒,所以照葫芦画瓢能学上来。
二狗子举起酒杯,看着县太爷,脸上表情淡然,看着只是单纯的在满足李季的要求。
哪怕是这样,对于县太爷来说也是一大奢侈。
县太爷慌忙站起身,看着二狗子发愣,也拿起酒杯。
二狗子端着酒杯,在空中虚碰了一下,说了句我敬你,然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好。”县太爷连连点头,也将杯中酒喝进去。
李季道:“您应该看出来了,二狗子很依赖我,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若是我要他叫您一声爹,他不会拒绝。可即便是他真的叫了,他可能只是觉得爹这个字是您的名字,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二狗子对李季言听计从,若是换了个当爹的,肯定恨死李季了。会觉得李季给二狗子灌了迷魂汤,成为了父子之间的障碍。
不过好在,县太爷有他的智慧。他并不觉得李季会是他们父子相认的障碍,反而是他们父子和好的一大契机。眼下,李季才是二狗子最亲近的人,只要有李季在中间,二狗子就不会太排斥他。
只有这样,县太爷才能有培育感情的时间和机会。
“你说的对,他长这么大,我没养过他一天,他没对我厌恶排斥,已经是好结果了。”虽说县太爷宁愿二狗子对他呵斥以对。
二狗子不理会他们说什么,只是坐回了位置上,捏着酒杯,问李季道:“我们该回家了。”他想家了。
这句话太心酸了,李季只觉得心里头像是被割了一刀。
李季可以出言不逊的训斥县太爷这么多年的不作为、不存在,却不能真的将二狗子带出去。
县太爷是二狗子的根,于情于理,李季都没有带走他的资格。
这以后若是想要在一起,就只能在这府里头。只是这府里头人这么多,他们二人的关系还能隐藏多久?
这以后,还真的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县太爷专心看着儿子,身为儿子的二狗子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县太爷的目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县太爷忙道:“今天就留下吧,已经准备好了上等的厢房。晚些时候会有裁缝过来,你们都量量尺寸,好裁几身衣裳。”
二狗子吃饱了,县太爷和李季都不在吃上面,这个饭局已经进入了尾声。
李季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李季点头称是,回头劝说二狗子道:“这里以后也是家,咱们今晚就在这里住,行吗?”
若是在平时,李季说什么二狗子都点头,只是这一次,二狗子犹豫了。
“家里还有牲口,还有小尾巴和淘淘松松,不回去他们会饿,上次他们就饿坏了。”
前些日子二人在城里住了一宿,家里头牲口没人喂回家的时候饿的直叫唤。
“我让李金帮着喂了,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李季道,“而且这里的吃的那么好吃,比咱俩做饭都好吃。”
“我更喜欢你做的。”二狗子道。
这一句话,李季没忍住伸手抱一抱二狗子。有些哽咽的说到:“在这里我也能做给你吃。而且这里啥都有,你想吃啥晚上我都给你做。”
“泡菜炒肉沫。”其实这是李季爱吃的。
“行,咱在加一个鸡肉炖土豆。行吗?”李季没松开二狗子,生怕再瞧见二狗子的脸忍不住哭出来。
明明不是没有出路,明明还有走过去的可能。
可一想起二狗子爹的归位,李季就觉得心里头某处空出来一块。
这个世界上,不再是他李季一个人独享二狗子了,县太爷能够更加理所应当的享受享受二狗子的关注和孝顺。
李季藏着自己的脸,嗅着二狗子的味道,整理着自己的心情。等总算好了些,再抬起头笑着面对县太爷:“那晚上我来加两个菜吧,您也尝尝我的手艺。虽说比不上您府上的厨子,但味道不同,尝个新鲜吧。”
如果没有李季,二狗子绝对不会留下来,县太爷又舍不得强迫他。所以县太爷很感谢李季。只是看着他们二人抱在一起,心里头的某处隐隐觉得不对劲。
可此时心里头大部分都充斥了成功留宿儿子的喜悦,县太爷也没那些精力想那么多。
县太爷走出了餐桌,道:“我带你们四处看看吧。这院子里景色不错,饭后走走也是好的。”
县太爷亲自引路,李季和二狗子跟着。
光是从湖中亭走出去,看着脚底下的湖景就是一大享受。湖中荷花不多,大部分还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张开的荷叶下清澈的湖水能够瞧见锦鲤游动。
李季没瞧过这些,多看了两眼,县太爷笑道:“若是喜欢,可以在这里喂一会儿鱼,这鱼被喂习惯了,每次投喂都会争相抢食,好看着呢。”
吩咐人拿来鱼食,县太爷拿给李季,县太爷捏了一点鱼食投喂给鱼儿,鱼儿们争相抢夺,红色的锦鲤游荡间泛起水花,好看极了。
李季再怎么稳重,归根结底也是个半大孩子。也学着捏了点鱼食扔进去,看着鱼儿们张开嘴争相抢夺着吃食的样子,李季脸上也多了些新奇的笑。
二狗子看着李季笑了,心情也放松了些,抓了一把扔进去,顿时水面水花泛滥,鱼食一多更多的锦鲤跑过来美餐一顿。
李季看着鱼,二狗子看着李季,县太爷看着二狗子。因为鱼儿逗笑了李季,带来的接连反应,让僵硬的场合缓和许多。
这时候,二狗子不太合时宜的张嘴来了句:
“红色的鱼好吃吗?”
“没吃过,不过挺肥的。”李季说完,便听到身后有许多压抑的笑声,一群年龄不大的小丫鬟笑起来好听,李季顿时明白这是出丑了。
县太爷忍俊不禁道:“这就是用来看的,当个玩意养活,要说吃也行,只是这么好看的鱼吃了可惜。若是喜欢能吃的,明儿我叫人寻些好吃的鱼来放进去养活,这么大的池子肯定能养活不少。”
县太爷清楚二人是乡村中长大的,不会理解劳心劳力养好看的东西。所以县太爷尽量顺着他们的话说,既能让他们尽快适应,也不会让他们太尴尬。
李季想起了家里的淘淘和松松,不也是瞧着好看养活的吗?只是家里头加上小尾巴总共才三只,这满塘的鱼用来观赏,不说上万,至少也上千条了。
李季砸砸嘴,继续用鱼食喂鱼。
喂了一会儿,看多了也就腻了,县太爷又带着二人满院子逛一逛。假山里头有两个假山洞,山洞里面还放置着烛台,夜间过来玩也不怕瞧不见。假山的后头还有一眼泉水,泉水不大,汇聚成一条潺潺小溪流入那养着荷花锦鲤的池塘里,偶尔能瞧见几条小锦鲤逆流而上,在泉眼附近游着。
李季没忍住心里头痒痒,蹲下身子用手在水里搅一搅,顿时水花四溅,鱼儿四处逃窜。
几声鸟鸣从泉水那边的竹林中传出来,声音好听,李季目光被吸引过去,县太爷便带着二人一同过去。
李季头一次瞧见活着的竹子,只见过那些扁担的干竹子。瞧着竹子挺直,竹叶摇曳,李季看着新鲜,伸手碰一碰。
一条羊肠小道通到深处,李季瞧见了几个鸟笼子立在里面,有的是铁网的笼子,有的只是一个架子,鸟儿既可以歇歇脚,又可以随时飞走。
有只鸟儿瞧见人过来了,扑了扑翅膀,叫到:“大人吉祥,大人吉祥,大人吉祥。”
县太爷过去将它脚上的束缚放开,那五彩斑斓的鸟儿飞起来落在县太爷的手里,歪着头与县太爷对视。
“平日公务繁忙,难免会有心情烦闷的时候。这里景色宜人风光正好,没事的时候过来散散心挺好。这鸟儿是被训练过的,很是懂事。”
县太爷将那鸟往李季的方向一递过去,那鸟便飞向了李季。李季忙伸手接住,那鸟就停在李季的手上,歪着头看着李季。
李季尝试伸手摸一摸,那鸟躲开了,开口道:“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好聪明的鸟,竟然会说话。”李季满脸求知的看着县太爷。
县太爷笑道:“这是鹦鹉,有道是鹦鹉学舌,这鹦鹉说话不过是人反复教给它的,特定的情况下会说出来,它自己并不知道说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养个玩意吧。”
李季明了点头:“虽说这样,鸟儿会说人话已经很稀罕了。”
“还好吧,不只鹦鹉,八哥也能学。当然,不是所有的这种鸟都会说话,十个里头会有两三个不能说话的。你若是喜欢,它便送给你吧。这也好养活,平日里头别断水,喂些谷子麦子就成。”县太爷道。
李季连连摇头:“这怎么使得。这鸟儿会说人话,您没事留着解闷也好,我家里头粗陋,养它只怕委屈了它。”
李季将手放下,那鹦鹉便飞回了笼子里,继续歪头看他们。
李季回头问二狗子:“那你喜欢吗?”
二狗子摇头:“肉太少。”
李季好笑道:“这是养着玩的,跟咱家淘淘松松一样。”
二狗子想想道:“还是喜欢咱家的。”
咱,用的多好的一个字。李季听着心里头有些奇妙,伸手摸摸二狗子头。
县太爷看着二人的互动,低眉想了想,含笑开口道:“乡村之中难免有所不便,这里景色秀丽住下来也好。你年纪轻轻,实在不适合吃太多苦。”
听县太爷的意思,是想要将李季一起留下来。
其实这是最好的结果,无论是对于县太爷来说,还是李季来说。因为李季无法大张旗鼓的带二狗子回去,只能留下来。
李季低眉应了一声,没说话。
县太爷继续道:“你与李嫣是同姓同族,又是平辈。算起来是我的舅弟。现如今二狗子的户籍上,你又是他的名义家长。如此,你在这府里便是我的弟弟,呆在这里是名正言顺的。你若还是觉得不妥,明儿找个时间设下香堂,我与你结下八拜之交,这般,你也能放心了。”
李季哪里愿意这样?连连摇头道:“可不敢这样。我不过是一介草民,那里敢让大人称一声弟弟。能跟二狗子有缘分已经是造化,更多的是不敢想的。”
“你这人就是太客气了些。”县太爷看着二狗子,道:“当初那种情况下,那么多人只有你留下了他。若是没有你,他可能会被赶回山上继续受苦。于情于理,你都是我家的恩人,既然是恩人,你想要什么,都是应该的。”
李季还是摇头:“哪有什么恩人不恩人的,我当初留下二狗子又不是为了求这个。其实我心里头想的……”不过是跟二狗子永远在一起罢了。
这是这样的话李季不能说,而且可能要长久的隐藏下去。
“想的什么?”县太爷追问。
“没什么。”李季努力用笑容隐藏下苦涩,“二狗子能落叶归根是好事。你可知,因为二狗子会打猎,还总能把特别大的猎物从山上带下来,都快成了村里头的香饽饽,有不少人家都想要二狗子当他们的金龟婿。”
从李季的嘴里听说二狗子的事情,对于县太爷来说是一种幸福。县太爷讽刺道:“从前想什么去了?”
说真的,若是二狗子被旁人家收养,那家人将女儿嫁给了二狗子,等县太爷找到以后,就算儿媳妇是乡野村妇也认了,可他们在之前当二狗子是累赘躲得远远的,等知道了有本事才回头,这又算得了什么?
“我也是这样想的。”越是关心,就越是见不得别人这样不见兔子不撒鹰,“那时候我也问了二狗子的意思,他不喜欢那些事,我就都给打发了,你猜他们后来用了什么手段治我这个独占宝贝的人?”
李季一直不给二狗子找媳妇,不难想象村里头会传的多难听。
县太爷见惯了纠纷的人,当然能猜得到:“找比你更大的长辈压着?”
李季点头:“本家的老太爷。是全村里头我唯一的长辈。给说法也很在理。既然二狗子是落得李家户籍,而且打小吃多了苦,家里头就该对他负责,给他找个好姑娘。当时人家老太爷是仗着辈分下命令的,气的二狗子险些回山上去。”
李季这话半真半假,分明是李季教唆的二狗子。
县太爷眉毛皱起带着些许恼怒:“说的好听罢了,背后不知收了多少好处。”
不能怪县太爷把人想坏了。常理来讲,李嫣在村里头是女子不贞洁的典范,生下来的孩子普遍都会当做孽种,能让入户籍就已经不错了,还能真的好心热络的给娶媳妇?不过是哪户人家瞧着二狗子是孤儿又能赚银子罢了,给老太爷送了重礼,用老太爷压着,就算李季想拦着也不能拦着。
若是真的咬着牙拦下了,那就是不孝,
“确实是这样,后来啊我叫来了老太爷的长子嫡孙,讲了一番道理,耗子啊那人是个聪明人,说服了老太爷。我当时说了两件事。一个是二狗子是山里带下来的脾气,跟常人不同,可不懂得那些天理人伦,若是惹急了,回山上还好说,若是气急了抓到谁揍一顿再跑回山上,那打就是白挨了。这第二就是二狗子的根没有寻到,说亲也当是爹娘来操心。若是因为自己的心思强迫了二狗子,逼着二狗子回山上,这事情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李季这话简单明了的说清楚了利害关系,县太爷都忍不住点头:“要不怎么说你是个聪明人。若是换做旁人,要么六神无主,要么苦苦哀求,这样将利弊说个清楚,他们自己自会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