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吃了两块点心, 确实很好吃,可是一回头瞧见李季没再吃, 也不吃了。
二狗子性子单纯,但是不傻。从李季的表现中, 二狗子能够感觉到,可能是有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这件事情让李季很不安。
二狗子想起李季说他找到爹了,虽然二狗子对爹这个字一点概念都没有,但既然是跟娘有关的,那么李季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马车一路行驶, 除了出村时的那条道颠簸了些, 后面一路顺畅平稳。马车内的长椅蓬松柔软,坐上去舒服极了,李季抬眼看了一眼马车内的装饰,都是上等丝绸配上各色饰品, 不庸俗, 却带着那般的贵气。
县太爷,站在全县顶尖的那个人,是全县的父母官,拥有这里最高的权利。
这样的一个人,是二狗子的亲爹。
若是早两年,或是在李季遇到二狗子之前找到他多好。有这样一个爹在,二狗子一辈子都衣食无忧。县太爷会给他一切最好的东西, 无论是食物还是衣食住行,以及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妻子。
什么叫造化弄人,先遇到二狗子的,偏偏是李季。
马车停了下来,李季身子一颤,看着管家轻轻点头。管家率先下车,等着伺候二人下车。
二狗子在等李季,李季轻声道:“你先吧。”
在这里,二狗子才是正经八百的主子。
二狗子下车,管家想要伸手扶着点,被二狗子躲开了。二狗子不喜欢李季以外的任何人触碰。直接跳下了马车回头,李季足尖往下探,下面应该放好了小凳,踩着小凳下去完全没问题。
二狗子怕他踩不稳,伸手将李季扶了下来。李季看着二狗子笑一笑,转头看向县太爷府。
门口站着两排丫鬟家丁,穿着统一的衣服,仪容整洁,干净利落。瞧见那边看过来了,纷纷躬身行礼:“见过两位公子。”
李季下意识退后了半步,他到底是个平凡人,并不适应这样的场面。
管家在前面引路道:“两位公子请跟在下来。”
“有劳了。”李季和二狗子跟在管家的身后,从侧门,进入了县太爷府。
宅门的入口有三。一是正门,只有大事的时候才会打开。比如贵客来访,比如婚丧嫁娶,轻易是不会打开的。二是侧门,是客人上访,自家出入使得。三是后门,一般是下人们出入时用的,当然,也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出入府邸只能走不起眼的后门。
二狗子的事情还没有大白于天下,这时候不能打开正门。
即便是侧门,李季看着也觉得气派极了。门开两扇,漆红的颜色带着精雕细琢的花纹。
走进去的时候李季看了一眼,随后目视前方。
人已经到了这里,这后面还能瞧见什么,都不觉得奇怪了。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就算是清廉的官儿,也会有特定的来银子的渠道。普通百姓听了见了便一棒子砸过去说都是贪官,但事实上真的如此吗?
进了大门,穿过二门,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到了后花园。园中假山碧潭,花开正盛,湖旁绿柳随着清风而荡。李季没见过什么气派的地方,放眼望去,只觉得仙境也莫过于此了。
管家引着二人,踏上了一条水上走廊,踩在上面能够感觉到下面空心的回声,李季走到一半,就瞧见了湖中小亭内摆放着一张桌子,周围八九个丫鬟小厮站在一旁伺候着,座位上仅仅坐着一个人,李季能瞧清楚,这个人正是县太爷。
李季脚步顿一顿,无声叹口气。该来的总会来,既来之,则安之吧。
走到近前,李季拉着二狗子跪下拜倒:“草民李季叩见大人。”
二狗子不会说这套词,李季怎么做,他就跟着做。
一个头磕在地上,等了一下,才听县太爷有些颤抖的声音:“都起来吧。”
李季站起身,也不抬头去看,只管着眼观鼻鼻观心,他清楚,此时的县太爷目光一定不在他身上。
县太爷正盯着二狗子看,先是注意到二狗子脖子上挂着的那枚老旧玉佩,许是跟着二狗子在山上待了多年,少不了磕磕碰碰,这样的距离看着都能看到上面的划痕,可花样还能瞧出来,真是县太爷当年亲手给李嫣带上的。
“坐吧。”县太爷将二狗子上下看了个遍以后,才压抑着情绪说到。
李季领着二狗子落座,桌子很大,座位之间至少能站下两个人的距离,二狗子落座后看着李季坐的有些远,微微皱眉,直盯着李季。
李季感觉到二狗子的目光,低声道了声听话。
县太爷也瞧出来了,二狗子对李季哪里是依赖,简直就是言听计从。
也正是如此,更能看得出,李季对二狗子是真好,否则二狗子也不会这么听李季的话。
县太爷吩咐传菜,桌子上原本放置的点心瓜果被一一撤去,一行丫鬟鱼贯而来,每个人手里头都放着托盘,放上桌子打开盖子,各色香味溢出,绕着小亭不散。
光是闻着香味,就能感觉得出这会是什么样的美味。李季低着头不说话,县太爷想要跟二狗子说话却找不到什么话题。
干脆先跟李季说话,打开话头:“忽然叫你们过来,着实冒昧了,本官也是因为一己之私,你们不必多想,这就是一顿简单的便饭罢了。”
李季不想说话,可县太爷开口了,不能晾着县太爷。
“能跟您一起吃饭,是我们的荣幸。”
县太爷点点头,刚要再说什么才想起来事情应当饭后说,便笑道:“咱们也别客气了,左右没有外人,布菜吧。”
说了布菜,三个丫鬟站出来分别站在桌上三个人的左边,手持起一双筷子,等候着。
李季和二狗子哪里见识过这些?李季完全不清楚不敢轻易动,二狗子是看着李季不动,也就跟着不动了。
县太爷心思不在用餐上,可却想看着他们二人吃,有些疑惑的看着二人的表现,随后反应过来,二人是山村中长大的,哪里懂得大户人家的规矩。
“若是想吃什么尽管说,自有丫鬟帮忙夹,省着这桌子大,咱们自己夹起来不方便。”
事实上县太爷这里规矩已经算是少的了,因为县太爷本人也是普通百姓出身,这让丫鬟布菜多半是因为桌子大,吃饭夹菜不方便才有的,那些真的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吃饭前还要花瓣水净手,薄荷茶漱口。
县太爷有时会做一做添些雅兴,平时就按照自己的习惯来了。
李季哪里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甚至可以说大户人家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
二狗子看看李季,再看看桌子上的吃的。目光一眼扫过去,各色菜肴色香精致。二狗子是个食欲旺盛的人,瞧见较近的肉,下意识的眼前一亮。
二狗子筷子都没拿起来,站在二狗子身边的丫鬟已经提起筷子将二狗子刚刚看过的那盘菜夹了一块,小心的放进二狗子的碗里。
二狗子微愣,好奇的看了那丫鬟一眼。那丫鬟感觉到二狗子的目光,一点都不敢造次,而是微微屈膝行了半礼,客气极了。
二狗子又尝试着看了另一盘肉菜,那丫鬟立刻又夹了那盘菜到二狗子的碗里。
李季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暗自咽了口唾沫,心道好机灵的丫头,还没等说,光是看一看她就知道是想吃了。
李季看向县太爷,县太爷对他点点头。
李季又对着二狗子点头,毕竟是他们爷俩头一次在一起吃饭,不能因为他的情绪给搅合了。
菜品放的都有些远,李季想要自己夹都困难,就试着想吃哪个就去看哪个,丫鬟自觉走动起来,将李季看过的菜品一一夹给他。
对此李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先是觉得稀罕,后是心疼伺候的丫鬟。等这些情绪转了一圈以后,李季又觉得好笑,能有机会伺候官爷,不知要是多少人费劲一辈子的心思都做不到的。
丫鬟们确实辛苦,但每个月的酬劳都是一笔可观的数字,等级高的丫鬟一个月甚至比外面那些出大力拼命干一个月的赚的多得多。
也难怪那么多人都想着发家赚钱,然后买丫鬟买仆人,这样被人伺候着,确实是打心眼里觉得享受。
只是大概李季天生就不是个会享受的人,若是可以,他还是更想在家里跟二狗子坐在一个炕上相互夹菜,一边聊天一边吃。
吃了几口饭菜,才见丫鬟们送上了刚温好的酒。李季想起,村里头的薛郎中曾经说过,空腹饮酒伤胃,所以酒是在吃过几口饭之后才送过来的。
分别给三个人倒上了酒,就像夹杂着花香散出来,醉人心脾。
李季只见过山中野花烂漫,正经八百的花不认识几个,所以也闻不出什么花的味道。
“这是自酿的酒,去年院中梅花开的好,落了可惜,我便着人将落花收集起来,就地用雪水酿成此酒,到现在已经是几个月的发酵,喝着不怎么醉人,用来怡情正好。”县太爷品一品杯中酒,点点头,“前些日子就想起来了,却没舍得喝,今日能邀你们一同饮酒,也是一件雅事。”
李季听不懂这样咬文嚼字的话,他大字不识一个,哪里懂得这些文绉绉的词汇。
端起酒杯尝了一口,口感柔和,味道偏酸甜,咽下去满口的花香带着些酒气。
若是平时喝酒,喝的是酒带来的感觉,那么喝这个酒就是纯粹的享受。
“好酒。”这话不是恭维,是直接顺着唇舌由心飘出来的。
二狗子也尝了一口,觉得好喝,一抬头一杯全都进肚了。与李季不同。李季是遇到好的舍不得吃,要一点一点的去品,喝酒喝茶都是如此。二狗子则是遇到好东西就尽快填进肚子里,因为若是有旁的事情当误了,就跟好东西错过了。
一杯见底丫鬟立刻给续上了,二狗子又是一个豪迈的喝尽,随后埋头开吃。
随后丫鬟就忙碌起来了,脚不停的帮着二狗子夹菜,这还供不上二狗子一个人吃的。
刚夹过来的肉菜,眨眼的功夫都被二狗子塞进嘴里,咽进肚子。
县太爷这边还没吃两口饭,就被二狗子的吃相吓了一跳。
一碗饭吃完了,丫鬟又送上来一碗盛好的,将吃干净的碗撤下去。
结果很快,这一碗又见底了,而二狗子显然一点吃饱的意思都没有。
最让李季欣慰的莫过于二狗子的饭量了,吃相也很下饭。看着二狗子吃饭,李季只觉得什么烦恼都能扔了,就算只看二狗子吃饭李季也能看一整天,只要二狗子吃得下去。
县太爷有些吃惊,看了一会儿才满是感叹的说到:“胃口这般好,难怪长得这么壮实。”
李季点头道:“说实话,桌子上的菜光给他一个人吃也吃得下。不过平日里我都是控制着点的,吃个七八分饱就让他停下。他胡吃海塞的习惯是山里留下的,总这么吃对身体也不好。”
话刚说完,李季就想起了县太爷是二狗子的爹,不禁心情低落了些。
听到李季的话二狗子筷子停下来,看着李季道:“我再吃一碗就就不吃了。”这已经是第三碗了。
李季笑道:“今天不限制你了,头一回遇到这么好的饭菜,不吃尽兴是罪过。吃吧。”
二狗子眉开眼笑,再一次低头扎进了美食的海洋。
县太爷看着二狗子吃饭,没由来的觉得欣慰。这么能吃,代表身体很健康,二狗子又长得这么好,看来这些年过得不算太差。
县太爷对李季道:“他很黏你。”
李季身子一顿,喝口酒酝酿一下方道:“他刚下山的时候连话都不怎么会说,吃住又都跟我在一起。我想让他多像正常人一样说话,所以平日里有空就在他旁边说个不停,哪知后来他说话利索了,却只认得我一个人,这两年他没少跟村里人接触,可很少跟人家说话。弄得我也不清楚他究竟原本就是这性子,孩是我没教好。”
若是旁人听了李季的这番话,肯定会认为二狗子就是个半傻子,哪有只认一个人的。可当爹的眼里哪有二人的半句不是?
“如此可见,你对二狗子是真心好。不喜欢跟不熟的人亲也是好事。”县太爷看着二狗子的吃相,“也许他打小受了什么委屈,所以才会躲着大部分的人。”
一个不贞的女人从外面带回来的野种,在一个口水能淹死人的小村子里,会是怎样的境遇,光是想象都能想象的出来。
若是因为小的时候受到了白眼受了欺负,从而长大以后拒接跟旁人接触,这是很有可能的。
听县太爷这么一说,李季也觉得有这个可能。可是既然如此,二狗子为什么单跟李季亲?
而且这份亲并不是时间长培养出来的。李季记得很清楚,当初去高猎户家里的时候高猎户媳妇曾说过,当时的二狗子厉害极了,谁都不让靠近,一靠近就跟小狼崽子似的伤人。
等李季去的时候,虽说一开始二狗子的戒心很重,可说了几句话以后就好了。当然,跟李季提到了李嫣有些关系,可当时去见过二狗子的人很多,李季不信只有他提过李嫣。
后来李季把二狗子带回家里,也没见二狗子对他有过任何的防备意思,没几天就开始对李季的话言听计从。
而对待别人,甚至救下自己的高猎户都是十分冷淡,高猎户骗人的时候二狗子去抓可是一点情面都没留,下手狠着呢。
那二狗子为什么独独对李季特别?
村里人都在奇怪,李季本人更加奇怪。从开始到现在,一路的感情走过来实在是太顺畅了。
李季思来想去,想不明白,看着二狗子,想着有时间好好问问二狗子。
二狗子注意到李季的目光,对李季笑一笑,继续吃饭。李季拿起酒杯,学着二狗子的样子,给自己灌了一杯酒。
酒喝了两三壶,虽说不是什么烈酒,可也足够醉人了,李季微醺,二狗子脸上见了红,吃东西的速度慢下来,看来是饱了。
饭桌上添了几次菜,每次的菜都不同,口味都略有差距。
李季吃的差不多了,只顾着喝酒。他在等,等县太爷忍不住说出来。
县太爷几次想说,都张不开口,只得一口接着一口的喝。
目光放在二狗子的身上移不开,就喝的越多,心思越混乱,看着二狗子脖子上的玉佩,恍惚间好似看到了李嫣在花中对他笑。
县太爷悲从心中起,长长的叹了口气。
李季等了许久没听到声音,他先忍不住了。
他开口问道:“这饭快吃完了,大人您有什么心事,尽可说了。”
左右都是一个死,还不如给一刀痛快的。
县太爷微愣,笑道:“到底是你心思敏感的,我确实有话难言,本以为酒壮怂人胆,却忘了酒入愁肠愁更愁。”
这话李季听着似懂非懂,却能够理解县太爷的心情。亲生儿子就在眼前,却无言相认。从前的二十年,县太爷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突然冒出来,二狗子又是这样的性子,若是不认当如何,若是二狗子仇恨于他又当如何。
李季低头看着杯中酒,手紧紧握着,最后终于鼓起了勇气,仰头干了杯中酒,道:“若是真的心中有愧,不说出来,哪里知道怎么弥补。”
一句话惊到了县太爷,因为这句话正好戳在了县太爷的心窝里头。
“你……知道我的心事?”
这一瞬间,李季只觉得口中的酒苦涩极了:“在大人接我们来前不久,县丞的官家曾过去送一份重礼,是一份我一辈子都没资格见到的好东西。”
县太爷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了李季的意思。
县太爷有些无力,道:“就冲着一份礼物,你就知道的一切?”
“县丞有个通房丫头,是草民村里的小辈,她上次回村的时候特意叫我去问了些关于二狗子娘的话。我只说嫣姐是在城中被一个负心汉骗了故而回村来,后来就没消息了。县丞的通房丫头回村,怎么可能无缘无故问一个死去多年的人,那时我就有设想,二狗子的爹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县太爷没想到之前县丞就注意到了,既然如此为什么没提早告诉他?
“你是说县丞早就知道了?”
李季摇摇头:“他应该只是怀疑,而且他怎么会想得到,我口中的负心汉竟然是您,咱们县的青天大老爷。”
李季唇角带着些讽刺,包含着可能就此离开二狗子的绝望。
认识县太爷的这段时间,李季看得出县太爷不会是个狠心抛弃妻子的男人,若这个爹真的真心悔悟找回儿子,李季阻止不了。
就是因为这样,李季心底无端的讨厌县太爷,仅仅是因为他自己想要跟二狗子长相厮守的私心。
李季的话像是刀子一般戳进县太爷的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那一瞬间,县太爷甚至不敢去看二狗子,更不敢看二狗子脖子上挂着的玉坠。
“是我对不起他们。”
“你确实对不起他们。”李季张开嘴,说着自己都觉得有些残忍的话,“或许你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当初抛下怀着孕的李嫣并不是你想要的,可你还是抛下了。一个怀了孕的未婚妇人,挺着肚子回村,一个人生下孩子养了五年后死去。这些都是事实。二十年了,你为什么不早些找过来。”
若是早几年,或许李季就不会遇到二狗子。
当然,这也是老天爷的安排,李季注定是要先遇到二狗子。
李季的话字字诛心县太爷无法回避。
当年的事情县太爷无法改变,可也同样的,若是真的认准了李嫣母子要来找,还能找不到?李嫣怎么会死?二狗子怎么会丢?
归根结底,县太爷是彻彻底底的对不起二狗子母子。
县太爷想要解释,可开口已经是羞愧难当,千言万语只剩下一句话:“我,还有挽回的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