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德要带着崔礼奔赴女真聚居之地, 也就是大明朝划分出来的辽东地区,崔家的随从多数不愿意跟随, 他们认为边境苦寒,并且有去无回。
戚英姿收拾行囊, 自请跟随。崔德看了她一眼,用朝鲜话问了句甚么,秀儿在旁边翻译,“他问你是不是明人?”
戚英姿点头,崔德看了她一眼,最后点头,表示同意。
戚英姿要走, 当初同一艘船上来的几个男孩子也要跟着, 秀儿也收拾包袱,准备跟着一起走。崔家的下人们龉龉私语,秀儿说:“姐姐,我们跟你走, 我们都跟你走, 你说去哪里,我们就都跟着去哪里。”秀儿带着八个男孩子表忠心,到朝鲜国将近两年,男孩子们有的已经长大了,最大的那个已经十五岁。
戚英姿想,十五岁,十五岁真好啊, 我投军那年,也是十五岁。
崔德带着自己的卫队奔赴边疆,戚英姿与秀儿一道被安排在崔礼的车队里,崔德的意思很明显,你们的任务就是照顾崔礼。
伊秀已经死了将近一年,崔礼好像也没疯得像以前那么厉害了。秀儿负责崔礼的日常穿衣,戚英姿则安排崔礼的一日三餐。
“姐姐,二公子今天做了件怪事,他将大奶奶的裙子收起来了。”秀儿叹一口气,“这样也好,等二公子放下了,他的病就好了。”
戚英姿想,多深的伤痛都会过去,多深的爱也都会磨淡,在时间的绳索上,终将甚么都没有,能永存于旷野之中的,只有风。
戚英姿如今很少说话,一来她的声音不好听,二来她没有秀儿的语言天赋,两年多过去,还是不会说朝鲜话。
午时三刻,戚英姿端了午餐进崔礼的马车,她一上车,就瞧见一双黑幽幽的眸子,那眼眸颜色清明,用一种很明透的眼神望着她。戚英姿一见这眼神,便知道崔礼好了。
女人笑一笑,将盘子端过去,盘子刚刚放下,一双白净修长的手就扣住了戚英姿的下巴,戚英姿抬头,崔礼的手从她的下巴慢慢移到她的脸颊之上,他说:“啊”。
戚英姿张开嘴巴,崔礼用一根银制的筷子压她舌根,男人瞧了很久,久到戚英姿的舌头被压得发麻,才听崔礼说:“很可惜没听过你过去的声音,或许你曾经的嗓音很好听,天籁一般,但恢复不到从前了。”
戚英姿将修饰的词语全部去掉了,她只听懂了,“不能”和“说话”两个词。
“嗯”,戚英姿笑,然后点头,将饭菜往崔礼前面推了推,她心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回不到从前了。这位大明朝曾经的五品游击将军心想,的确是回不到从前了,这天底下,有甚么是能回到从前的呢?
半个月之后,崔德带领崔家护卫连带几个丫头住进了朝鲜在明朝与朝鲜边境的指挥所,指挥所里的环境很简陋,秀儿他们都没见过这个,戚英姿却觉得熟悉,她心想,我本该就是住在这样地方的。
崔礼被断了男.根之后,声音逐渐变得秀气,虽不是如太监那种尖锐和刻意高亢,但也绝不再雄浑康健。
戚英姿长期与崔礼在一块,两人的声音一搅,确实都有些雌雄莫辨。
女真是游牧民族,哪里水草丰盛便往哪里移动,如今正值初秋,北部的水草已经凋了。戚英姿画了一张图,拿给崔礼看,“往南边拦截,他们通常是壮汉先行,妇女儿童跟在后头,咱们遣人先截住他们的粮草部队,后头就不足为虑了。”
戚英姿说话嘴皮子不利索,她考虑要不要请秀儿过来做个翻译,戚英姿拿着她用炭笔描的地形图给崔礼看,却遇上了刚刚视察完地形回来的崔德。
崔德对戚英姿的地形图很有兴趣,他拿着这张简单描绘的地图看了又看,约莫半刻钟之后,他才问:“这是你画的?”
“父亲,这是她画的,她曾经是大明朝的士兵,因为被人冤枉,才来了朝鲜。”崔礼在合适的时候推了戚英姿一把。
崔德当然没有指望这样一个从家里带来的女奴能有甚么建树,直到这年冬天。
冬天的朝鲜很冷,当然相邻的辽东也很冷,水草都冻住了,秀儿盘腿坐在屋里烤从地里挖来的白薯吃,她朝里头喊:“姐姐,你来吃,这个......”
戚英姿不声不响站在屋子门口,女人一身寒气,秀儿从没见过戚英姿这个样子,女人后头还站着八个男孩子。最大的那个已经十五岁,他叫冬生,季冬生。
冬生的手里抱着一捆细细长长的东西,秀儿没见过这种玩意,她以为是外头刨冰锄地的锄头,戚英姿偏头,冬生进屋来,说:“姐姐带我们伏击了一小撮色目人,这是咱们缴获的东西,鸟铳。”
嘉靖十三年的冬月里,戚英姿带着八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缴获了七支鸟铳,这是昂贵的兵器,打造或者购买都需要花费重金。
崔德当然知道这是个甚么玩意,早在一百年前大明朝四处宣扬国威的时候,永乐皇帝就向邻邦诸国展示过他的海上军队之船坚炮利,大炮带着鸟铳,试图取代传统冷兵器的热玩意。
戚英姿成了一个小分队的队长,她手里有一百个人,这一百个人是崔德从他五百人的护卫队里直接分派给她的。冬生很激动,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当上将军了。秀儿泼他冷水,“得意甚么,谁让你做将军,你是个明人,这里是朝鲜国,难道朝鲜国会让一个大明朝的人当将军?”
冬生不说话了,戚英姿安慰他,“并非没有可能,咱们和朝鲜是友好国家,你总能当上将军的。”
秀儿不置可否,“姐姐那是安慰你,你想着在这里当将军,不如想想怎么回到大明去当将军,那里才是咱们的家,大明才是咱们的家,你还记得吗?”
秀儿乘船漂洋过海来到平壤的时候已经懂事了,她想念自己的家,她想念海州,即使那里有一对总想卖了她的亲爹和后娘。
冬生那时候也就十岁多一点不足十一岁,戚英姿不知道他对大明朝还有没有印象,或者对于自己家乡的想念有多深,她从未听冬生说过想要回家。冬生只说,他要当将军。
寒冷的冬季就要过去,在春暖花开到来之前,秀儿同戚英姿说:“姐姐,我们逃吧,逃回大明,你现在是小队长,没人管着你,咱们租一艘船,逃回大明去。”
秀儿的想法戚英姿不是没有想过,她也曾经想租一艘船回到大明,这里离大明不远了。过了边界线就是渤海湾,运气好的话,指不定能在海上遇见大明水军,他们就能回家了。
戚英姿与秀儿都不知道,就在嘉靖十三年的第一个月里,嘉靖帝废了他的第二任皇后,父亲是锦衣卫的皇后张氏。
嘉靖帝废后的原因不明,但仅仅九天之后,嘉靖帝就立了一位嫔妃方氏为新的皇后。
嘉靖十三年正月底,帝册封新后,皇后方氏出自南京方家。
方?o成了大明朝嘉靖皇帝的第三任皇后,而在半年之前,也就是嘉靖十二年的九月,嘉靖皇帝也终于有了他的第一个儿子。
嘉靖帝的长子在出生后的第二个月死去,皇帝痛丧长子,举国皆知。
或许是崔礼能感知戚英姿的心意,崔家二少爷不再跟戚英姿谈论有关大明朝的任何消息,包括嘉靖皇帝死了一个儿子和废后又重立皇后的消息。
事实上,崔礼疯癫后就已经等于封锁了戚英姿对于大明朝的消息来源,所以明廷出现皇后更迭这样的大事,戚英姿都对此一无所知。
直到崔礼向崔德请示,请求将戚英姿和她带领的小队调离边境,让戚英姿和这一百卫兵都折回平壤,保卫崔家。
崔礼明确表明了不允许戚英姿离开朝鲜的态度,戚英姿这才意识到,她与大明朝分开已经足足三年了。
崔德没有同意儿子的请求,但他开始留意戚英姿的动向,若戚英姿只是一个想逃离朝鲜国回到大明朝的女奴,他不会阻拦。人人都有回到故土的权利,他可以放行。
可现在的戚英姿不再只是个手拿扫把的女奴,她还有一些其他的能力,崔德甚至开始怀疑,戚英姿是不是大明朝派来潜伏在崔家的特务,目的是谋取朝鲜边防的军事信息。
戚英姿不再有机会单独出行,别说出去租船,就是往中朝边境再深入一点,崔德的命令就来了,“到此为止。”
军事扩张与征讨是一张推进起来没有首尾的地图,你在有限的地图上做无尽的搏斗,输赢胜负没有终止。打输了的人明年再来,打赢了的人也要担心对手明年的偷袭。
朱元璋在洪武三年企图完全瓦解蒙古人的军事力量,他试图成为整个元王朝的继承人。但当时扩廓帖木儿逃走了,正如徐达所意识到的那样,扩廓后来成了沙漠上的霸王。
洪武五年四月,徐达在春夏之交的季节横穿戈壁,想清剿蒙古余留政权掌权者扩廓帖木儿的号称拥有十万人的部队,但当场战役,徐达遭到惨败。
徐达的军队损失“无虑数千万”,史学家们并未仔细阐述这场战役的详细情况,但毫无疑问蒙古人依靠他们的传统打法消耗明军,取得胜利。战役之后,徐达撤走了大明的军队。
大都督蓝玉在土剌河附近遇见一部分蒙古军队,青年才俊的蓝玉挫败了他们。
同时在甘肃,将军冯胜远征敦煌,最后甘肃走廊归于明王朝统治。
到了永乐时期,永乐帝也曾率领更大规模的明军攻打蒙古,蒙古政权是大明朝历代君王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无论是从军事上还是从政治上。明朝的皇帝既想继承游牧地区,又要继承汉人聚居地,这样才能保证中原本土不受草原攻击,将两边都控制住,才是治标也治本的唯一办法。
当崔德的目光放在山东半岛或者更北边的一点时候,戚英姿敏感地意识到这位朝鲜战将的心意,他想与大明朝左右夹击,吞并蒙古,最后与大明瓜分这一片属于蒙古人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