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起来, 阿俏略觉得沈谦有点儿奇怪,总是笑吟吟地望着她, 眼光片刻不离,问他有什么事, 却偏又不肯说。
阿俏料定他一定有什么事,再三开口问了,沈谦终于说了实话说是觉得口里没味儿,旁的都不想,只想一味,芦蒿。
阿俏心想,这口味也算不上高贵。芦蒿一年四季皆有, 但是本省冬春季节新鲜时蔬匮乏, 芦蒿、荠菜之类的野菜,便往往成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绿色。本地人吃芦蒿,只吃芦蒿尖尖上两三指长的一小段嫩茎,做法也很简单, 用少许五花肉切成肉丝, 下锅慢慢煸出油,再下芦蒿段,用急火快炒,炒出来的菜色翠绿,味道鲜美。若是不能用荤腥,哪怕是用芦蒿炒香干,味道与卖相也都很好。
只不过这九十月份的天气, 还未彻底冷下来,再加上前一阵子时局乱过一阵,恐怕还没有省城外头的乡民去割了芦蒿提进城里来卖。如果想吃,恐怕要自己去河边采。
阿俏这么想着,就去向狄九借了一把竹篮,抄了一把剪刀,向小面馆里两个男人道了声别,自己出门。省城里有一座公园,沿着小秦淮河道而建,离这里不远。芦蒿生在水边,她大可以去哪里找一找。
可是出门以后,阿俏越想越是不对。
这芦蒿,喜欢的人喜欢得不得了,觉得清香扑鼻,那个味儿吃起来可以上瘾;可有些人第一次吃会觉得这种野菜有一股子药味,不喜欢的人就再也不碰。
以沈谦那刁钻的口味,以前他能受得了这种味道么?
阿俏走出里许,突然想到什么,一掉头赶紧往狄九的铺子疾奔,一路冲回去,一迈进狄九的店,便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狄九叔……”
她没问下去,只看着狄九的表情,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俏将手中的物事一搁,快步走到里间去,果然沈谦人已经不见了。床铺上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早先给他换下的那身染了血迹的西服和衬衫,已经都被取走,那只礼帽里裹着的“博莱塔”,也一并被带走。狄九的一身旧衣,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榻上。
他整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仿佛从来没有在狄九这件铺子里出现过。
那晚她不要命似地把他带回来,那般忧急、惊惧,却终于豁出一切无所畏惧的心境,那段共患难却也共甜蜜的时光……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完全像是梦境。
她到底做了什么?
而他就这样走了。
阿俏呆立在狄九的铺子里,木雕泥塑一般站了很久,久到连狄九都有点儿看不过去,过来扯她:
“算了,这种不告而别的人,没半点义气与担当。你还是别把他放在心上。”狄九一说到“义气”二字,嘴又开始碎,“那天你一来的时候我就说过,这男人,这样的打扮装束,非富即贵的,怕是难得有真心……”
狄九的话一说出来,赶紧去掩口,生怕是给人伤口上撒了盐,心里懊悔不已,打着小鼓去看阿俏的神色。
阿俏却慢慢在狄九的铺面里坐下来,半晌开口问:“狄九叔,他……他真的连一句告辞的话都没说过么?”
狄九点点头:“我到后头去打井水,顺便给你捎了一点儿木炭回来,回来就已经这样了。”
狄九还得做生意,没法儿一起陪着阿俏发呆,当下赶紧把用来熬高汤用的棒骨都扣在灶上的大锅里,加上水慢慢滚上。他忙了半天,才听见阿俏缓缓地说:“按说是不会的,狄九叔,你要不,再等等看?”
狄九刚想说:这人都走得没影儿了,再等还有什么用。他恰好在这时一抬头,正望见阿俏苍白着一只小脸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地板。狄九突然明白了阿俏的意思:这个男人,绝非是个忘恩负义的性子,这几天里受了狄九的收容救助之恩,绝对不会不报。
狄九忍不住想,这恩义上的事儿好说,可一旦涉及男女之情,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只是他见到阿俏失落,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只见阿俏猛地长长吸了一口气,跳起身,伸手就去将狄九挂在壁上的那只旧围裙摘了自己戴上。
“狄九叔,今儿你先歇一天,你店里的事儿,我来帮你张罗。”
无论沈谦那里怎么想,阿俏心中对狄九充满了感激,她打算自己来还这人情,能还一点是一点。
狄九赶紧拦她:“别,你这几天每天都只睡两三个时辰,看着都瘦了一大圈了,我这里没事儿,你且忙你的去!”
“狄九叔,帮你忙完今天的事儿,我就也要……走了!”阿俏低着头小声说。她必须回阮家去了。
几天相处下来,陡然间凭空消失了一个,另一个说也要走了,狄九心里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多少有些难过。
“哦,这样啊”
狄九不再说话,随她去忙。有个像自己闺女一样的小丫头在店里,整日唧唧喳喳的时候叫人不觉得,可一旦要走了,狄九满心舍不得,觉得能多留半天也是好的。
到了午间饭点,生意清淡得可怜。狄九的腰肝面,本就准备得不多,可一两个小时下来,也就只卖了一两碗。
“老板,你这店里有什么?”
外面进来一个身量很高,穿着军服的男人,军帽帽檐扣得低低的,走进店看着狄九事先写在黑板上的几排狗爬字。
狄九刚刚忙不迭地迎出来,忽然听见阿俏在他背后招呼了一声:“沈……沈……”
她认出了沈谨,却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
来人转过身,面向阿俏,鞋跟“砰”的一并,举手行了个军礼,说:“士钊!叫我士钊就好!”
这个亮相却将狄九吓到了:狄九是个黑户,永远怕这些官啊兵的,沈谨行了个军礼,硬生生让他脚下一滑,险些坐倒在地上,站稳以后头一个反应,赶紧转身……逃!
“狄九叔,没事的!”阿俏赶紧出声,免得狄九真的一溜烟蹿出门,就此逃个无影无踪。“这位是沈先生的大哥。”
狄九伸手去擦了擦头上的汗,喃喃地道:“吓死了……这哥儿俩,长得不完全像啊!”
阿俏赶紧走出来,与沈谨见礼。
她与沈谨见过的次数不多,唯有此时正面相对,这才觉出沈谨与沈谦相貌确实并不完全肖似,当然这也可能是两人气质迥异的原因。沈谦为人谦和温煦,生得也一样是清隽文雅,而沈谨则生得硬朗,脸庞轮廓粗犷,十足十地是个军人模样。
“这位,是狄老板吧!”沈谨见了狄九,紧绷着脸,一板一眼地开口询问。
狄九又怕了,怕是来查户口的,抖抖索索地说:“是……小的姓狄……”
沈谨一指外面,说:“外头有我二十几个兄弟,每人来一碗腰肝面,成不?”
狄九闻言登时大喜:这生意上门,哪里还有什么不成的?
他往门外一探头,果然见外头二十几个兵,在他门外的窄巷里排成了行,老老实实地等着。
阿俏赶紧补了一句:“士钊大哥,二十几碗面,要稍等一会儿才行。您能等得么?”
沈谨一点头:“等得!”
说着他走到门外,随口号令:“稍息”
外头的兵齐刷刷地稍息,只听沈谨又说:“等叫到名字,就进来吃面。”
二十几个大兵,齐齐应是。好些百姓听到这动静,都在巷口探头探脑地,想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阿俏实在没想到沈谨竟然带了这么多人一起来光顾狄九的店,赶紧烧旺了灶,准备煮面炒浇头。可是狄九见到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哪好意思全让阿俏动手,赶紧招呼,“还是我来……”
岂料这时候沈谨开了腔:“狄老板,这里有两件东西是给你的……”
狄九惊讶:给他的?
一直候在店外的一名勤务兵闻言立即递进来一个文件袋。沈谨绕开文件袋上的棉线,打开,取出了一份文件,递给狄九。
“我的……我的身份证明?”狄九彻底惊讶了,半晌才合拢了下巴,抬起头望着沈谨。
沈谨面无表情,一点儿笑容也没有,这副表情叫狄九看了,喜忧参半,心头隐隐约约发麻。却见沈谨的手继续在文件袋里摸啊摸,终于又掏出一份文件,递给狄九,说话依旧言简意赅:“你的执照!”
这下狄九真正震惊了。
他原本是身上背着案底,才逃来本省,没有身份,这爿苍蝇铺子自然也没法儿办得下执照,所以这生意总是做得提心吊胆的,就算有人欺上门,狄九没什么胆气去求援,更没办法去告官,多数时候自己默默扛过去罢了。
“这两天去饮食协会那里备个案就行了,记得要按时交税!”沈谨说话时还是面无表情,只不过眼神温和,终于教狄九相信了对方真的是好意。
“我有身份了!”狄九口中喃喃地说,他一转头,冲阿俏大声说:“我也有执照了!”
回应狄九的是肝片腰花入锅的“刺啦”一声大响,香味儿瞬间在这间小小的苍蝇铺子里散开,传到外头,稍息的大兵们纷纷直了直脊背,开始期待被叫到名字。
“阿俏”
狄九双眼微湿,一时心头酸涩,喉头哽着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他孤身一人,在外飘零数载,做一个没有身份的黑户,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可万万没曾想,这种日子在今天到了头。
早先阿俏介绍过,这名年轻的军官是沈谦的兄长,狄九心知肚明,他今天拿到的身份证明和执照,是沈谦那个年轻人在“知恩图报”,给他的报答。可偏生这份报答,准准地应了他深埋在心底的渴望……狄九忍不住想,沈谦那个人,那双眼睛一定能看穿人心,他怎么就偏偏知道,眼前这两张轻飘飘的文件,就是他想了多少年,如今早已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东西呢?
“恭喜你,狄九叔!”说话间,阿俏就已经把三碗腰肝面端至柜台上。
沈谨背后的勤务兵果真就到门口,去叫了三个大兵进来,阿俏将面碗端给他们,又额外取了老醋和辣椒油之类奉上。
她再要转回灶台那边,狄九已经说什么都不肯了:“阿俏姑娘,若是没有你,我狄九也决计没有今天。”
若不是阿俏肯信任他,带了沈谦到他这里来,他也没有这个机会能让沈谦这样“知恩图报”。所以他赶紧亲自上灶,说:“阿俏,你得给我个机会,让我给这些军爷们亲手下碗面才是。”后头还有十几个大兵等着他招呼呢!
沈谨恰在这时也开了口:“阮小姐,能否请你借一步说话。”
阿俏抬起眼,盯着沈谨看了片刻,终于点点头,快手快脚地将围裙摘下,还给狄九,将灶台也一气儿交给这位店老板,稍许整理了仪容,这才随沈谨走出店外。
她知道沈谨这次来,一定是受了沈谦所托。沈谦不辞而别,沈谨则是过来为他善后的。
“阮小姐,小秦淮离这里不远,可否请阮小姐移步过去,散散步,走一走。”
小秦淮是省城中的一条河道,这里附近的一片河岸曾被开辟成为公园,河道旁没有房屋,是一片绿地,因此视野开阔,在那里说话,倒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阿俏略一犹豫,终是点了点头。
“阮小姐,”沈谨一面走,一面开门见山地说,“这次舍弟确实是不告而别,而我,则是受他之托,代为向你致歉,并且代他向你告辞的,承蒙多日照顾,多谢!”
沈谨硬梆梆地一点头致意,算是谢过了阿俏。
“士钊大哥其实也不必如此客气。”阿俏淡淡地说,“令弟,如今还好吧?”
沈谨又点点头,说:“士安已经启程,沿水路往上海去了。”
阿俏勉强“哦”了一声,心想:原来他是去上海了。心里想着那人的伤,她的眉心无声无息地蹙了起来,纠结片刻才稍稍放开……水路,水路到底要比陆路要少些颠簸劳顿,对他的伤势复原,总不至于太不利。
“这次,多亏有阮小姐出手相助,省内的变乱才能得以迅速平息,局势才能得以稳定下来。”沈谨见阿俏始终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记起弟弟的嘱托,赶紧岔开话题。
这兄弟两人相聚的时候不多,沈谨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在仙宫,和后来那几天的诸多细节,只单单知道一个结果。饶是如此,他也已觉得阿俏在这件事上居功不小,言语中自然而然带着感激与钦佩。
“士钊大哥也不必如此,”阿俏淡淡地回答,“令弟那里,只要不怪我鲁莽得罪,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鲁莽得罪?沈谨听了挠头,这话从何说起。
“这……舍弟实在没有向我提起过,可是阮小姐下厨的手艺一流,待人又是温柔细心,怎么可能得罪舍弟,别是小姐误会了舍弟的意思。”
阿俏摇摇头,抬起眼,正视沈谨,平静地说:“这次我可能确实是鲁莽了,见他有伤在身,所以给他熬了一些猪肝粥……”
沈谨:“什么?猪肝粥?”
他那个弟弟,能吃这样的东西?别说是吃,哪怕是看一眼,估计也撂下碗要跑了吧。
“不止如此,我还逼着他尝试了一次大葱蘸酱卷饼……所以我想请你知道,令弟请您代为出面,恐怕并不是真心实意觉得我是个值得感激的人,不值得您这么隆重地过来向我告辞。”
沈谨连忙打断她的话:“对不起,请容我离开片刻。”
这位一向严谨,不苟言笑的年轻高级军官,转身离开阿俏,来到小秦淮河旁,面向河水,阿俏眼见他双肩颤抖,抖了好一阵。
阿俏呆看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沈谨是在笑……是憋不住了拼命地在笑,恐怕就差放声大笑了。这位总是板着脸,可是听了阿俏口中的“光辉事迹”,实在没忍住,只好走到没人的地方,好生将他那个二弟笑了一回,随即一板脸,回到阿俏身边:“阮小姐,很抱歉,请您继续说。”这就又恢复了那个不苟言笑的沈谨。
“我?我没什么可说的了。”阿俏把堵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反倒坦然了,抬起眼望着沈谨,眼光明亮。“只不过我想请您也帮我转达一回,他这次请您代为告辞,代为致谢,我……不能接受。”
有什么不能当面说的呢?
她确实曾在一瞬间动过心,可他当她是什么样的女子,觉得她会因为两人在危机之下产生的那点可怜的情感,就此绊住他,缠住他,挡他往后要走的路么?
即便是有感情,而她在感情里,也要有尊严。
沈谨立在对面,见她骄傲地抬着头,坦白地望着自己,眼里有光,忍不住心内暗赞:这样性情的女子……若不是他那个弟弟事先交代过应对的言语,他还真的不知该怎么招架。
“阮小姐,其实舍弟这次请我代为致意,他的原话是……”沈谨继续解说,“当着你的面,这要离开的话,他原没办法……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