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酉正, 暮鼓响起, 众坊市闭门。皇宫端门右侧右掖门送走了宫中最后一位客人,在禁军士兵的推动下缓缓关闭。
李瑾月回头看了一眼渐渐隐于昏暗天幕下的宫墙,便催马, 携着自己的一众部下向南归府而去。
向来热闹的天津桥人也少了许多,李瑾月的大队人马过桥时速度很快, 座下马儿一溜小跑,仿佛在逃离什么也似。
这天津桥横跨洛水, 是连接皇宫端门与城南的一条极为重要的桥梁。隋初, 这还不过是一座浮桥,贞观十四年才修整为现如今的石桥。此后两度被洪水冲毁,现如今的天津桥是神龙二年刚刚修缮过的。为了加以疏通, 开渠分作三段, 因而天津桥实为三段桥,天津桥居中, 北边一段名黄道桥, 南边一段名皇津桥。
为何取名为“天津桥”,盖因洛水横贯洛阳东西,自曹魏以来便有星汉之名,天子脚下,星汉银河之津渡, 此为来由。天津桥往南,便是直连外城郭定鼎门的一条南北向大街。此街,官册定名“定鼎大街”, 然洛阳当地老百姓多称作“天津街”。
天津桥南北两端,保留了隋初时的四座重楼,显示日月表胜之象。正西是东都苑,苑东洛河北岸有上阳宫。桥正北是皇城和宫城,殿阁巍峨,远对南面的嵩山,近映桥侧的清波。桥的东北,洛水分出一渠,设置斗门控制水流量,斗门旁修造了一处亭子,称为北斗亭或斗门亭。东边望去,是汉魏故城,曹植笔下的洛神凌波微步之地。桥的旁边有窈娘堤。桥南还有洛阳知名酒商董槽丘开的酒楼。说起来,这董槽丘与李白还有几分交情。
“天津三月时,千门桃与李。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新人非旧人,年年桥上游。”李瑾月瞧着眼前这一切熟悉的风光,低声吟诵道。
她身旁的晋国公主府长史徐d不由应道:
“公主,怎的念起那李太白的诗句了?”
“唉……”李瑾月只是叹息,并未作答。
徐d思绪一转,便已心知肚明。
“莫不是,圣人又为难您了?”
“他要我养好了伤,便再嫁,嫁去河朔三镇,到那里掌兵去。甚么关怀伤势,我早明白不过是又一度的猜忌与支使。”李瑾月说得很平静,仿若早便习以为常。
徐d轻喟一声:“公主起了退却的心思,是不愿在这浑浊世间翻沉了。”
“这年复一年,我不知自己在坚守些什么。身边人来来往往,却难得可以留下一个知心人。我何时才可得第二个玉介,能如此说说贴心话。”李瑾月显得很消沉,她向来刚强,难得有这般的愁绪。
徐d心中一凛,暗道公主的意思,莫不是要再招贤纳士?还是说自己的才干,已然不能满足于公主的追求了?
“玉介莫要误会,只是最近不顺意之事太多,难免发发牢骚。”李瑾月想到自己方才的话容易引起误会,便解释道。
“属下理解。公主,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讲了,怕是要惹公主再伤怀。”徐d拱手道。
“讲。”李瑾月只有一个字,这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她倒要看看还有何事能乱她心。
“属下于半个时辰前获报,今日午后,大理寺司直沈绥并张公道济、李太白及其二弟沈缙,还有…还有曲江张三娘子,归洛阳了。”
李瑾月初时眉头倏然蹙起,旋即舒展而开,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她一夹马腹,马儿加速奔跑起来。徐d忙喊:
“公主!您去哪儿?”
“回府!玉介你也跟上!”说着,李瑾月便策马,离弦的箭一般飞速驰了出去。
“公主,公主您等等属下!”徐d一介文官,又是个柔弱女子,马术不甚精湛,一时之间只得急切大呼,拼命纵马去追。
哎呦,我的糊涂公主啊,怎么一听那张三娘的名号,就没了头脑一般!徐d一肚子苦水,早知这般,她就不该说的。
李瑾月领着徐d,以及一众寸步不离的禁军士兵,以极快的速度赶回了位于安业坊的晋国公主府邸。迅速更衣,换下见父亲时穿得女裙,穿上自己素来喜爱的紫锦凤纹圆领缺胯袍,束发束带,镜前一照,好个风流倜傥的俊娘子,便捉了自己的大剑,再度快步出府。
“唉,公主!您且留步。”刚行到前堂后门处,徐d气喘吁吁赶来,一把拦住了她。
“我知道的玉介,我非是要正大光明去寻她,我就只是在远处看看。”
“非也…非也…”徐d气喘吁吁地摆手,好不容易顺了气,才道:
“府外,有客人求见。”
“客人?何人?”李瑾月奇道,这个时辰来什么客人?
“大理寺司直……沈绥。”徐d舒了口气,道。
李瑾月愣住了。
***
当李瑾月跨入会客花厅时,便看到一袭青袍的沈绥正负着双手站在墙边,低头瞧她摆在案头刀架上的那柄金鞘大横刀。那柄大横刀,她平日里不怎么用,她的刀法不如剑法,也就只有在军中演练刀阵时,才会佩刀而行。
“沈司直,许久未见了,今日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李瑾月将手中的剑递给一旁的侍从,大阔步走了进来,指着下首第一位道:
“快请坐。”
沈绥回身,拱手屈身一揖,道:
“下官大理寺司直沈绥,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不必拘礼,司直快请坐罢。”李瑾月道。
沈绥依言,礼数周正地坐于下首。
李瑾月微眯双眼,见她一举一动这般端谨,觉得装得很。暗暗谑笑一声,她道:
“沈司直方才在瞧些什么,这般入神?”
沈绥忙道:“下官好刀,公主金刀威武,吸引下官目光。失礼了,还望公主恕罪。”
“看个刀而已,何罪之有啊?呵呵呵……”李瑾月笑了,随即思索道,“说起来,我与司直第一次见面时,便携着那把刀,也怪不得司直会注意到。”
沈绥笑而不语。
“上元一别,这已是三月过矣。瑾月不禁想起,我与司直上一次会面,实在多有冒犯,还请司直见谅。”李瑾月道。
“下官不敢,当日下官多有失礼,是公主包容。”
李瑾月不愿再提,摆摆手道:
“沈司直今日是刚归洛阳吧,这一回来便来寻我,可是有要紧事?”
“确有一件要紧事,需要与公主商议。”沈绥道。
李瑾月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公主,绥想请公主救一个人。此人乃是一名年仅十岁的女童,本是蜀州人士,因父母双亡无人抚养,才离开家乡来到洛阳,投奔自己的三叔。却不曾想,被贺兰家的贺兰哲瞧中容貌,以至被欺压无处可去。”
李瑾月道:“你说的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可是那杨氏叔康笔迨宓幕故墙谭怀隽嗣睦质Γ皇峙玫贸錾?晌紊蛩局闭獍愎匦恼饧拢俊
沈绥回道:“实不相瞒,我沈氏长凤堂的一名年轻气盛的伙计,巧合中撞见贺兰氏欺压杨氏叔皇奔し撸鍪执蛏肆撕乩颊埽茄钍鲜┍踊び诔し锾弥小u獍愦诚麓蠡觯灾脸し锾媚肯麓竺沤舯眨薹ㄗ錾狻k缫彩俏蘅赡魏危爬辞蠊鳌!
李瑾月一时未言语,沉吟片刻,她笑了,道:
“看来,沈司直也有一颗侠义仁爱之心,若是换了他人,怕早就弃了那杨氏叔┯诓还肆恕!
沈绥低头,拱手道:“绥自知无能力处理此事,可又做不出那弃他人于不顾之事,只得来求助于公主。唐突之处,望公主海涵。”
李瑾月摆摆手,道:
“沈司直言重了,只是瑾月想问一件事。你为何来求我?我只是一介女子,虽是皇室公主,也有军权在手,但这事分明不在我的触手范围内。”李瑾月的意思很明显,这又不干我事,你求我,总得有个理由。
沈绥伸出三根手指,道:“理由有三。”
“哦?愿闻其详。”
沈绥看了看侍奉在厅中的下人,道:“下官斗胆,请公主屏退左右。”
李瑾月越发来了兴致,挥了挥手,侍奉在厅中的下人们便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沈绥从座席之中起身,来到李瑾月席位正前方,撩开衣摆下拜,伏低身子,压下嗓音,冷静地吐出一句话:“公主若想解您当下困境,此事可作一个精妙的入手处。”
此话一出,厅内顿时陷入鸦雀无声之境。沈绥伏在地上,李瑾月坐于正位,半晌,谁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瑾月沉缓了好几分的声线淡淡响起:“沈司直,抬起头来,请继续。”
沈绥暗中松了口气,直起身来,依旧低垂着面容,道:
“公主当下困境,便是受到圣人猜忌。绥推测,公主伤势见好后,圣人就又要将公主派出去。眼下武惠妃独受恩宠,妄图效仿则天皇后。圣人此番不断纵容武惠妃,对公主来说将难有出头之日。可若,武惠妃失了恩宠,局面将有所改变。杨氏女玉环,风姿卓绝,虽只有十岁,但再过三四年,美姿容将冠绝天下。届时,若可得圣人垂青,将改变武氏专宠后宫的局面。公主若能在此时救杨氏女于危难,将其收入麾下,待牡丹盛放,献美于圣人,困局可得解。此为其一。”
沈绥这段话音刚落,便觉其上有寒肃杀气弥漫而来:
“你,要我向我父亲献美?你可知,我父亲是如何冷落我母亲的?”
“公主,成大事者,不可为优柔怨情所误。”沈绥依旧垂首,声线平静。
沈绥听到李瑾月深吸了口气,似是强压下怒火。然后她道:
“此为其一,剩余两点,还请司直指点。”
“公主乃掌兵将军,当知行兵之道,粮草为重中之重。当下军制,府兵均田已渐趋弱势,天下军粮,大多掌控在几处大粮仓之中。官仓乃是中央禁军之粮,各地军粮都由众多节度使、防御使、团练使掌控,没有军令,谁也调动不了。想必,公主在军中多年,对各地截扣粮草、贪墨军粮之事早有所见所闻,您是中央大将,在外打仗免不了要与那些地方节度使打交道,若遭对方克扣使绊,想做何事都寸步难行。
自隋以来,洛阳含嘉仓乃天下粮草中心,想当年,王世充守着含嘉仓迅速壮大,得含嘉得洛阳。那贺兰哲的小叔父贺兰易雄乃含嘉仓的出纳使,平日里没少贪墨粮草。若公主上书圣人,弹劾贺兰家不当此职,我可助公主将弘农郡公的三郎杨慎衿举荐上去,届时,含嘉仓出纳使一职,当可落入弘农杨氏手中。而我可在此前,引荐杨玄与杨慎衿认亲。那杨慎衿极好音律,独爱琵琶,而杨玄又是顶尖的琵琶乐师,想必会很合得来。如此,公主身为杨慎衿的举荐人,又是杨玄的救命恩人,可与弘农杨氏交好,未来,含嘉仓可得。此为其二。”
“沈司直,你可知你自己在说些什么?你今日所说的话,随便一句传出去,都可将你当场杖杀好几回了。”李瑾月摩挲着腰间的环佩,淡淡说道。
“公主岂非无凰飞九天之意?”沈绥反问道。
“大胆!沈司直寻死寻到我这儿来了。”李瑾月冷声喝道。
“公主且听绥说完这其三,言毕,公主要下官死,下官当慨然相赴。”沈绥不卑不亢,不急不惧。
“呵,你倒是大义凛然。也好,你说罢,我权且听着。”李瑾月冷笑。
“这其三,公主当知,天下女子之苦矣。若如从前一般麻木不仁,倒也无所烦扰,因为认识不得自身之困苦。然,则天圣人之后,天下女子觉醒,却屡屡受迫,此为苦因也。若非不苦,也无如今的公主,更无那杨玉环之事。公主乃成大事者,此大事,绥拭目以待,天下女子翘首以盼。公主心怀天下,匡扶正义,欲凰飞九天。宏图霸业,当以救杨氏叔┪迹6鲂摹4耸辈环问保拷馓煜屡又Ь郑嗍墙夤髯陨碇Ь郑缜牍魅迹 彼蛋眨蛩绨莘隆
李瑾月捏紧了手中的环佩,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沈绥,你……究竟想做什么?”
沈绥伏在地上,闷声道:“绥,愿追随公主,报宏图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