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 江南的气候已染了几分暑热。金陵城沧桑又饱受摧残的苍苒城垣默然不语, 注视着一队车马匆匆入城。
一扇古老的宅门为车马队洞开,几位老仆迎回了十数年才得归的主人。
然而主人,却早已不是当年的主人。当年的主人再也回不来了, 留下的只有两个仅存世间的骨血。一身伤痛,昏迷不醒。
马车上率先下来一名双十年华的女子, 瞧发饰,已然出嫁为妇。只是, 她眉间的忧郁如何也驱散不开, 混不似这般年纪的新嫁娘该有的神色。可她虽忧郁但坚韧,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一刻不这般, 她就会被压垮似的。
她招呼几名老仆帮忙, 用担架,将马车内两个昏迷的人儿抬了出来。她们都还小, 身量都还未长足, 却只能爬伏着,她们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外只着一件薄薄的蝉衣以透气。
老管家上前,颤声道:
“小颦,你可把小主人们带回来了。”
伊颦望着老管家苍老的容颜, 尚未开口,泪水却已然淌下。
“其他人呢?二郎沈壁和他儿子沈子东呢?还有三郎沈坊与两个儿子沈子江、沈子河,四娘、四姑爷和他们的一双儿女呢?你夫郎陆义封呢?”
颦娘哀嚎而出, 却说不出话来。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伏地不起。
老管家面色煞白地看着她,双手在不住地颤抖。
“没了……全没了……”她哭嚎。
……
六月,梅雨笼罩金陵。周身缠着绷带的女孩,伏在檐廊地板之上,尝试着伸出左手,去接雨水。可是身上的痒痛,却让她缓缓收回了手。
细雨绵绵,濡湿了她半边身子。
身后发出一声惊叫,伊颦踏着地板“咚咚”冲了过来,将女孩拽了回来。
“赤糸!你是怎么爬到这里来的,你的身子不能沾雨水,会感染的!”
女孩默然不作声,披散的长发遮盖她娇弱的面容。她的面颊因为烧伤,也包裹着绷带,唯一露出一双眸子。一双原本清澈灵动,如今却了无生趣的眸子。
伊颦想哭,但她拼命忍住了。她慢慢将她抱起,拖进了屋里,查看了一下她的绷带,确认并未沾水,才松了口气。她又为她换下濡湿的衣袍,穿上一件干净的衣衫。
全程,女孩一言未发,木偶般任由她摆布。
自从五日前她彻底苏醒过来之后,她就未说过哪怕一个字。最初,不是她不愿说,她还是想说的,她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着颦娘拼命地想要张口询问些什么,奈何她的嗓子受了重伤,一路上,颦娘尽力为她医治,也未好全,一时半会儿,她发不出声音。但是伊颦知道她想问什么,她想问琴奴如何,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在她身边。得知琴奴还活着,但处在半睡半醒、意识不清的状态后,她就不作声了。
“赤糸,你和我说说话,那怕简单的一二字也好,我想知道,你的嗓子恢复得怎么样了。”伊颦尽量整理情绪,温和地说道。
“……”
“你怎么想到要爬到廊下去的,想看雨吗?”伊颦尝试引她说话。
“……”
伊颦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她压抑着泣音,跪在女孩身侧,默然垂泪。
有一只手努力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伊颦泪眼婆娑地看着一身绷带的女孩,那只裹得仿佛粽子般的小手按在自己的手背上。有泪水低落在绷带上,使她悚然一惊,忙拭去泪水。
随即她就听见了一个沙哑嗓音费劲地撕扯出两个字:
“火……雨……”
伊颦愣住了,片刻之后,她的泪愈发汹涌地溢出,她颤抖着下颚,无助地望着外面的绵绵细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
八月,苏醒时久的女孩后背烧毁的皮肤长出了全新的粉红皮肉,绕着疤痕的间隙生长,看上去像是无数扭曲的肉虫,丑陋极了。她每日三次换药,已然可以站立起来,缓缓行走。只是睡觉时,还得趴着睡。
趴着睡难受,十一岁的女孩处在身体的发育期,伊颦很担心。她想尽办法想让她睡觉时能更加舒适,至少,女孩能侧着睡,她的左侧身子是没事的。
女孩愈发沉默,几日说不了一句话。她总是坐在廊下,望着天空,不论晴空万里亦或阴云密布。偶尔,伊颦会看见她吹着哨子,与屋檐上的鸟儿说话。伊颦很欣慰,至少她还是会说话的。
女孩每日都会去看妹妹,可怜的孩子,她只有九岁,下半身已然失去了知觉。她伤得那么重,以至于这都七个月过去了,她的神志依然不是很清醒。有的时候,她会痛得晕过去,有的时候她又会醒来,默默伏在榻上发着呆。她说不出话,她的嗓子伤得比她姐姐要严重多了,她是真的说不出话。即便她能说,或许她也不想说,颦娘想。这姊妹俩都是一般的脾性。
姐姐与妹妹,一个坐着,一个趴着,她会拉着她的手,轻抚她的发,仿佛这样能拂去她的痛。姐姐很坚强,最初的低迷之后,她从寂灭之中挣扎了出来。或许,正是因为有妹妹在,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虽沉默,却一直很配合治疗,也一直在努力锻炼自己的身体,希望能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可惜,她现在还不能过于锻炼,每每看到她换下的汗透的衣衫,颦娘心口就发酸。
又过几日,家里来了一个女孩,女孩是伊颦在街上买回来的。她的父亲插标卖首,出卖儿女,伊颦就将她买了回来。女孩原本姓吕,进了沈家门,就没了姓,伊颦给她起名蓝鸲,因为她第一次见这个女孩时,女孩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湖蓝衣裙,蜷缩在市场边缘的破烂草席上,好似一只受伤的蓝色小鸟。听说那件蓝色衣裙,是她娘留给她的最好的一件衣物。
蓝鸲年纪比沈缙还要小一岁,伊颦给她洗澡换衣,让她吃饱肚子,便告诉她,她要去负责顾看这里的二娘子,照顾好二娘子,是蓝鸲唯一的任务。小女孩很懂事,在见过卧榻上的琴奴之后,她伤心地哭了。原来,富贵人家的孩子不一定比贫苦人家的孩子过得幸福,小小的蓝鸲第一次明白了这个道理。
小蓝鸲开始每日守在琴奴身边,只要她一有动静,她就会立刻回应。她会嘘寒问暖,会换衣换药,可她还有很多事做不了,她太瘦小了,气力太弱了,她恨不能自己快点长大,能更好地照顾二娘子的起居。
她会跟在伊颦的身后,问长问短,伊颦从不会不耐烦,总是耐心教她,从如何涂抹药膏、如何包扎绷带,到如何识别药草、煎熬汤药。
她也会见到家里的大娘子,一个沉默的女孩。起初她时常会来看妹妹,但是一句话也不说。在蓝鸲来了之后,次数逐渐减少了。蓝鸲每次见到她,她几乎都在院子里忙活着。要么就是在锻炼身体,要么就是打造锻炼身体的器材。
大娘子似乎脑海里有很多的奇思妙想,她的双手也极巧,总能造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蓝鸲就见过,她将两块沉重又扁平的铁块中央钻出一个孔眼,穿过一杆软硬适中的粗木棍,将铁块分别固定在两头。问她这是做什么用的,她只是做了一个推举的动作。后来蓝鸲见到过她使这个古怪的东西,她很费劲地将其举起来,又放下,如此重复,直至大汗淋漓。
真是奇怪的人,蓝鸲心想。
只是,她也是个有趣的人,有时她会做些小玩意儿来送给妹妹玩儿,蓝鸲也有份。她对蓝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在送她玩具时,她说:“谢谢你。”嗓音沙哑难听,右面颊上可怖的烧伤不能掩盖她周身散发出的美。对于蓝鸲来说,大娘子是极美极善的人,也是第一个对蓝鸲说“谢谢”的人。
蓝鸲又哭了,上天为何这么不公,要这般折磨这对善良的姊妹。
……
十月某个秋雨绵绵的日子,有人敲响了沈宅的大门。开门后,伊颦见到了一张面目可憎的老脸。
这是一个老妪,七老八十的年纪,拄着拐杖。语气尖酸刻薄,不由分说拨开伊颦就进了宅院。
“你们家两个小崽子呢,带我去看看。”老妪不客气道。
伊颦气怒,不知这老妪从哪儿听说赤糸和琴奴的事,竟找上门来。她刚要赶她走,就被老太太一拐杖杵在了肚子上,疼得面色发青。
“小娘子,我劝你听我的,如果你不想那两个小崽子就此毁容的话。”
老妪声称她能够改换两个孩子烧伤的容颜,让她们拥有常人无法匹及的美貌,得以重新走到外面去。她的话确实让伊颦很动心,可她是一万个不放心。这老妪来历不明,凭什么就愿意帮两个孩子改换容颜?
可即便她不放心,她还是让老妪这么做了。因为当人身处绝望,哪怕能看到一丝希望,都会奋力伸手抓住。不论那希望背后是真正的光明,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颦娘赌了一把,她赌赢了。
赤糸对那一日还留有些许记忆。换面的过程中,谁都不被允许进入那间屋子,甚至靠近那座院子。老妪让她们躺在榻上,喂了麻沸散,又用针封了穴道,老妪的手很粗糙,面上虬结的老皮耷下无数褶皱,枯槁如鸟爪般的手上布满了暗黄的老人斑。唯有一双眸子却并非昏黄的老眼,还很有神,晶亮有光。
之后,她便晕死过去,只隐约记得几次锥心裂肺的疼痛让她短暂醒来,然后又疼晕了过去。她睁不开眼,眼皮像是被粘住了。面上满是密密麻麻的虫子在啃咬的感觉,钻心的痒后是钻心的疼。
在此后长达三个月的时间内,赤糸和琴奴的面庞只能包裹在一圈一圈的绷带之中。被包在绷带之中的不止她们的面庞,还有后背上的新伤。老妪取下了她们后背上完好的皮肤,来修复她们面庞上受损的皮肤。这是伊颦唯一知道的老妪为她们改换面容的手法,因为后背上扩大的伤口面积是瞒不住的。
老妪在替他们改换面容之后,就神秘消失了。她只留了一封信,用明显刻意掩盖过的字迹,写下了一封不算很长的医嘱,告诉伊颦,事后该如何调理她们的身子,促进她们伤口的愈合。同时留下的,还有一盒生肌膏。信上着重提醒,生肌膏非常金贵,只此一盒,要节省着用,尤其要用在面庞上,而非后背。姊妹俩后背的烧伤都太过严重,已然回天乏术。
后来伊颦曾仿制过那生肌膏,虽有效果,但药效无论如何都及不上那老妪留下的一半。老妪膏药的方子,伊颦至今未能参透。
换面之后,初时她们连张开嘴都困难,只能用芦管吸吮菜、米、肉捣烂之后的糜粥而食。后来总算开始好转,直至三个月后,她们终于能够拆下面上的绷带。
那日,赤糸坐在镜子前,一圈一圈亲手拿下了附在她面上数月的绷带。当她看见镜中那张陌生又俊美、模糊性别的面庞时,她做了个决定。
“颦娘,以后我会以男儿身而活。”她对伊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