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 清晨, 天际少云,骄阳半隐在东,却已然开始热了。洛阳城北徽安门口, 有一大队人马早早就候在此处,等待着第一声晨钟响起, 开城门出城。这队人马的人数不少,粗粗算下来, 能有三十来个人, 三驾华贵的大马车在其中特别显眼,另有货车十来驾,马匹十余匹。
守门的卫兵打眼一瞧, 就看出这大概是哪家富商要出门远行了。撇开那三驾华贵的大马车不提, 单论押货的那些汉子,携刀带剑, 各个龙精虎猛, 举手投足都是高手风范,一看就是常年押货的镖师。那些被油布蒙盖住的货物,也不知是什么宝贝玩意儿,颇为让人好奇。
城门口,并不只有这一个车马队等着出城, 每日晨间,天且余黑,徽安门口都有大量的贩夫走卒早早就排队等着开城门了。这队惹眼的车马队伍, 虽来得早,也要排到三四位之后。
待到晨钟响起,即将开城门时,队伍为首的一位道士模样的男子走上前来,变戏法般从袖子里摸出一贯钱,送到卫兵头领手中,道:
“这位军士,我们赶时间,麻烦您让我们先走如何?”
卫兵头领近几年来从未见过出手如此大方的人,握住那一贯钱,手都软了。于是立刻应承下来,城门一开,就率先放这队车马出城。
而就在这队车马出城之后,紧随其后,一位头戴帷帽、黑纱遮面的道姑却插入队中,也不顾其他人的白眼,径直牵着马就窜了出去。刚出城,道姑就跨上马,一挥马鞭,催促马儿扬蹄,追上了前方正在远去的那队车马队伍。
……
沈绥在洛阳城中逗留了些时日,直到六月初五才出发前往河朔。一来,她要等玄微子、丛云丛雨兄妹俩前来与她汇合。二来,她也想亲眼见证太子自尽之后,圣人对此事的后续处置。
一切并未出乎她的预料,太子自尽时留下的遗书,成为了他最后做出的证词。他死后,光王、鄂王等一众太子之党羽全部被贬黜,或从皇子变为庶人,或从重臣变为下囚,均下狱待判。判刑也并未等待多久,圣人亲自下诏,赐死光王、鄂王,家眷罚没为奴,其余从犯斩立决。
一时之间,整个洛阳城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光王府、鄂王府被无情抄没,转瞬便是乾坤颠倒,昔日无比繁华的王府大院,变为了空荡死寂的不详之地。
沈绥在抄家之后,曾去两王府的门前转了转,望着门上紧贴的封条,她心头仿佛有巨石压抑。圣人,依旧是十数年前的那个人,这么多年了,从未变过。当年他的疑心病就很严重,到了如今,在那至高宝座上坐了这么久,又如何能改得了?他不在乎事情的真相如何,太子的遗书,就足以使他大开杀戒。他从来是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人的忠实信奉者。哪怕是自己的亲子,也能下得去手。
这就是李隆基,当今的九五至尊。沈绥不知该如何评价他的作为,或许在很多人的心目中,他是太宗之后又一位不可多得的明君,可是明君的背后,也绝然少不了杀戮与背叛。多少腌h丑事,被隐藏在他表面光辉伟大的形象背后。他那阴暗可怜的心肠,或许很快就会被腐蚀殆尽,再也见不到光明。
沈绥立在王府后门的小巷之中,忽的失笑。算起辈分,她可是李隆基的表妹,如此对他评头论足,某种意义上,倒也不算僭越了。
这一场在洛阳掀起的风波,终于算是烟消云散。大唐在此事之中,折进去半个含嘉仓,一位储君、两位皇子,还有一干大臣,可谓损失惨重。圣人一蹶不振,消沉了数日未上朝。太子虽已自尽,但太子位也被废了,他与光王、鄂王一般,丧事由礼部低调处理,宫中连白孝都未披,只是清扫了东宫,将这储君之所,再一次悬在了半空。但这些后续的琐碎之事,已不是沈绥需要去在乎的了。她身兼重任,已然不可再于洛阳城中久留,于是收拾行囊,与匆匆赶来的玄微子等人汇合,终于在六月初五,出城向北进发。
这一次出行河朔,他们的目的是去寻找到幕后黑手组织,将其一网打尽。这项任务,实在无比艰巨,即便是沈绥,也很难确定需要多长的时日。而她一日不能完成此任,一日就不得归京。此后辅佐李瑾月上位,便是远在千里,难以为继了。
沈绥初步估计,这一次出行,可能会是她人生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远行,保守计算也需要一到两年的时光,慢的话,三年、四年都有可能。她虽早已习惯了漂泊无所定,可她毕竟已然是成了家的人,她不可能与莲婢分隔数年不相见,可将莲婢带在身边,却又担心她跟着自己颠沛无依,吃很多的苦头,这几日来,内心之中始终很是不安。
莲婢可能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所以几日来,总是对沈绥提起她儿时的梦想。她说她想要过的人生很简单,不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眼下万卷书是读了,可她却足不出户这么许多年月,见识实在少。眼下有机会远行,三年、四年在外又何妨?她想饱览这大好河山的风光,遍观各地的风土人情,知晓这三千世界是何等的纷繁壮丽,才算是不虚此生。
苦,她是不怕的,因为对她来说,最艰苦的岁月已然过去了。只要有沈绥在她身旁,那就根本不算是吃苦,哪怕满面风霜、周身尘土,心间也是甜的。
这一番话,说得沈绥泪湿眼眶。她真的从不知晓,莲婢心中是这样想的。但转念又想,确实是如此。其实她们的愿望从来都很简单,只想踏踏实实得过日子,相守在一起,一直到老。如若没有搅入这些风云激变之事,她或许早已带着莲婢隐居他方了,又怎会如现在这般,奔波无常。
于是沈绥拉着张若菡的手,郑重许下了一个诺言:
“莲婢,等一切结束了,我带你去金陵,那里是我的家乡,我们在秦淮河畔买下一间宅子,每日种花养鸟。晴好日子便泛舟河上,听一听金陵教坊的雅韵;下雨的日子,便在家中听雨读书,煮水烹茶。我每日为你洗手做羹汤,要将你养得胖胖的,可不能再这般瘦。好吗?”
张若菡含泪笑着,只回一字:“好。”
出发前一夜,张若菡和沈绥都没睡好。她们相拥在榻上,虽是闭着眼,心里却翻滚着很多人和事。及至后半夜,沈绥感觉张若菡在有意无意地盘弄她的发,便张口询问张若菡可睡着了,张若菡回答毫无睡意。于是二人聊了起来,这一聊就是大半宿,一直到了早间,听到了无涯起身的声音。
二人干脆起身,穿衣洗漱,准备出发。沈绥精神不振,也未骑马,只是陪着张若菡坐于第一驾马车之中。说也奇怪,这一上车,二人就不约而同陷入了昏昏欲睡之中。于是嘱咐前方驾车的忽陀,没有特别的事,就按照原计划出城前行,不要来打扰。她自己将马车内布置了一下,靠在软垫之上,张若菡枕在她怀中,二人竟是在马车中进入了梦乡。
马车,还是沈绥特制的马车,只是因为造型太过独特,辨识度太高,于是沈绥将马车的外观做了些修饰,使其看起来显得华贵,却注意不到特制的部位了。马车的减震效果一如往常般好,躺在其中,觉不出太多的颠簸,很是舒适。
这一觉黑甜,也不知长短,及至沈绥被忽陀的呼唤声吵醒,她不悦地睁开眼,第一件事是看莲婢醒了没。张若菡睡眠向来浅,自然也被吵醒了,正赖在她怀中不愿起来。沈绥抚摸她的面庞,温柔道:
“莲婢,你再睡会儿,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嗯……”张若菡迷蒙又慵懒地应着。
沈绥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安顿她躺下,自己便飞快的钻出了车厢,忽陀已然在外久候多时了。
整个车马队伍停了下来,沈绥一出车厢,就见玄微子、丛云、丛雨、呼延卓马等人全都直勾勾地看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就牵着马,立在沈绥马车的前端,一身道袍,背后挂着帷帽,娇美的面容上笑意盈盈,见沈绥出来了,她遥遥打个稽首,道:
“沈司直,季兰有礼了。”
沈绥蹙了蹙眉,有些意外李季兰的出现。她跳下车来,举步上前,拱手道:
“李道长,许久未见,有礼了。什么风,将您给吹来了。”
“听闻沈司直要前往河朔一带,季兰也想同往。季兰没有伙伴,一人独行,危险重重,还望沈司直看在昔日情分之上,照拂几分。”李季兰笑道。
沈绥嘴角抖了一下,暗道李季兰这遣词造句为何听得这般别扭,什么叫“看在昔日情分之上”,这种恳求的腔调,听起来似乎自己对她始乱终弃了一般。
“李道长哪里的话,沈某是江湖中人,最重义气。李道长想前往河朔,与我提一句,我立刻派人护送您去,路上食宿安全均不必您忧心,您太客气了。”
“可,季兰今日与沈司直相遇,也算是缘分,有沈司直在,季兰更能放下心来。”李季兰眨着一双美眸,无辜又显可怜地望着沈绥。
沈绥身上起了一身鸡皮,暗道这李季兰这是怎么回事?说话句句带着钩,挠人的心。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敢问,李道长因何要前往河朔?”
“去寻一位多年未见的故友,我寻此人多年,眼下在幽州那里有了些线索。”李季兰倒是答得干脆。
“哦?”沈绥来了兴趣。
李季兰见她表现出兴趣,便趁势走近她身边,沈绥本想立刻退后,却被抓住了衣袖,只见李季兰踮起脚尖,在沈绥耳畔轻声道了句:
“大郎放心,季兰口风很严。”
沈绥一惊。
李季兰已然退开,带起一阵香风,她笑然跨上马去,道了句:“多谢沈司直,您心肠真好。”
沈绥蹙着眉瞧着这个女人,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她回身,准备重回马车,却见马车窗帘被掀开,张若菡正淡淡地望着她。沈绥心口猛然一跳,就见窗帘放了下来,沈绥暗道不好。
她回了车厢,却见张若菡正躺在软垫上,侧着身子,背对着她。呼吸均匀,仿若睡着了。
沈绥张了张口,想唤她,想了想,还是没说话,安静地坐在了一旁。
马车队继续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