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乌斯回到罗马的第三天,母亲的葬礼。
令人意外的是,虽然母亲生前对奴隶颇为严酷,但在遗嘱中,她释放了不少奴隶,并分给他们每人一笔钱。据说,当管家向他们宣布时,那些突然获得自由和财富的奴隶不能置信,一再要求确认。
母亲还在遗嘱中表示,她不喜欢漫长而虚假的葬礼,尤其是那种闹哄哄的排场展示。即使前来哀悼的人真的有眼泪,也会被这样的葬礼消磨掉。她希望葬礼尽量简单、收敛。着在我意料之外,但我们还是遵照了母亲的意愿,取消了角斗士演出、戏剧班的说笑表演和撒提尔舞者的歌唱团【注1】。
葬礼那天,阴晴不定,天色在清透的湛蓝与深郁的群青之间变幻。城外,阿庇安大道两侧,白杨与矮草在风中沙沙作响。少许被染成橘色的淡薄阳光,透过云层,笼罩着送葬的人群。
我们穿着黑色的丧服,跟着灵车,步行到火葬的地点。软木底的搭鞋,踏在石灰石的大道上。脚下的道路沉默地伸展向远方。笛手吹着长笛,雇来的送葬人唱着丧歌。演员戴着家族祖先的蜡质面具。那些被母亲释放的奴隶,戴着象征自由的帽子,捧着准备献祭的酒和蜜,作为给予主人的最后服务。
大道两侧,是一座座墓茔。石质坟墓上往往刻有逝者形象的浮雕:士兵身着铠甲,儿童玩着滚环游戏,年轻的妻子微笑着手持花束……他们沉默地注视着行人。每座坟茔下,都躺着一段历史。
一直到火葬堆点燃,我都感觉麻木,无动于衷,即使周围是一片礼节性的哭泣。
菲利普斯独自站在一旁,望着火焰蔓延之处。我知道,母亲并未全然消失,她安眠在他的心上。
我走近他,注意到他开始斑白的双鬓和悲伤的目光,轻声道:“请节哀。”
他转向我,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你像你的母亲。”
从来没有人这样说。他似乎能读出我的怀疑:“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她。但她不过是个孩子,任性而偏执,没有坏心。她遭受过这个世界的冷漠,才会报以冷漠的抗拒。”
因为他爱她,才会给予她如此温柔的宽容。我羡慕母亲。
“每一位母亲都希望看到自己的生命在孩子身上得到折射。她爱你,虽然方式不对。”他注视着我。
我忽然感到胸口钝痛,不得不动用所有的自制力来忍住泪水。
“不用难过,”他安慰我,“正如西塞罗所说,死亡就像树上的果子最终会坠落、田里的庄稼最终会枯萎【注2】。”
马塞勒斯走过来,见我的泪水,似乎有些无措。但他还是伸出手,轻抚我的后背。触碰起初略带迟疑,但很快变得自然。我靠在他的肩上,泪水刺痛了眼睛。他用双臂环住我,直到我找回了自制力。
“现在好点了?”他温和的声音。
我点点头。他把手巾递给我。我垂首擦干泪水,调整着呼吸,努力露出一个微笑以示谢意。
这时,随着一声号角,葬礼演说开始了。盖乌斯登上讲坛,平静地致辞。当他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时,我的眼睫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轻轻推开了搂住我的马塞勒斯。是心虚,我能分辨,却无法抵抗。
菲利普斯似乎察觉了什么,他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充满了罪恶。但他只是轻叹道:“我们可以预测风向如何改变航行,却无法获知感情是如何改变人心。”
我只能低下头,装作不曾听闻。
葬礼各个环节的事宜,一件又一件地完成。人的生命,就像花的香气般脆弱飘忽。但死亡,原来如此平实而笃定。风吹过,卷起近处的草屑,打着圈扑向脚下。我抬起头,湛蓝的天色刺入双眸,有瞬间的晕眩感。几只乌鸦鸣叫着,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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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政官选举的前一日,我听说原本身在穆提那的德西穆斯,抛弃了自己的军团,独自逃往马其顿。布鲁图斯等解放者聚集在马其顿,他前去寻求庇护与支援。
“他手下还有军团,竟然不战而逃?”我不免意外。
梅塞纳斯轻笑着耸耸肩,弹弄着一枚银币,让银币在灵巧的手指间翻动:“他现在是四面楚歌:死敌安东尼的力量比之前更强大,绝不会放过他;他的盟友,我们的小凯撒,也抛弃了他,公开声称与他有杀父之仇;小凯撒占领了罗马,即将成为执政官,所以元老院也不会支援他;他在穆提那的军队里,也有人背离他,投向小凯撒,让他难以信任。他周围危机四伏,孤立无援,不得不逃。去投靠解放者的力量,也许还能东山再起。毕竟,活着的野狗总胜过死了的狮子。”
“他的军队开始投向盖乌斯?”我颇觉惊喜,“那归功于你们的宣传工作。”
“除了宣传,还有恐吓和安抚。”
我用目光表达了疑问。
他解释:“我们恐吓他。他被吓坏了。这时,玫瑰安抚他,让他相信前往马其顿是最好的选择。”
“怎么恐吓?”我好奇。
他把银币抛起,看它不断自转着,嗡然落下,像落定的命运:“比如,雇人在深夜里,把血淋林的野猪头放到他大门前;在他买的货物里面,塞入复仇女神的小神像;让人扮作凯撒的幽灵,谣言纷纷。对抗安东尼时,他表面上是正义的一方,因此有底气。而谋杀凯撒,他是心虚的。凯撒生前毕竟是他的恩人。”
我端起一杯浸着柠檬片的蜂蜜水,抿了一口:“德西穆斯一走,元老院里再无能与盖乌斯抗衡的人。”
“是啊。接下来要应对的势力,在罗马之外。”
银币立在桌上,像陀螺一样转动,渐渐变慢,发出咯啷咯啷的响声。
这时,阿格里帕从外面回来了。我和梅塞纳斯心照不宣地停止了交谈。
年轻人刚从城外的军营归来,卸下铠甲,用奴隶捧上的毛巾擦掉额上的汗水。柔和的白色衣料衬出橄榄色的肌肤,呈现出的肌肉线条恰到好处。军旅生涯让他成长。现在他不仅是盖乌斯的副将,也是承继官【注3】。
“夫人。”他礼貌地对我颔首致意。
“军营里可还好?”我问。
“有个人的斗殴事件,已经处理了。整体情况还不错。”他谨慎地回答,“兴建临时浴场、医院和神庙的承包商已经开始动工【注4】。大营应该还有两天就可以完成【注5】。”
“这么快?”我没想到。建造那些塔楼、壕沟和防御的寨墙,只需要几天的时间?
梅塞纳斯微笑:“凯撒的部队加上阿格里帕这样的工程师,就能这么快。”
“那很好。”
此外,我也听说,盖乌斯的军队纪律严明,大部分驻扎在城外,少部分精锐在城里巡逻,维持治安。不仅没有扰民,原本那些城里横行的流氓和暴民也基本绝迹,龟缩回了阿芬丁山【注6】。而原本一些逃离了罗马的富人,在观望之后,终于安心,陆续回到罗马。街上有大胆的小贩开始做生意。
命运女神在向我们微笑。似乎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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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举行的人民会议上,盖乌斯被选为执政官。一些凯撒派和盖乌斯手下的军官也被提拔为议员,进入元老院。其中包括阿格里帕,他成为了平民保民官。
为示公平公正,选举时,盖乌斯暂时离开罗马,退到城外。由四百名百夫长组成的代表团,向元老院提交了盖乌斯的竞选申请。据说,当一些议员犹豫不决时,一名百夫长掀开斗篷,亮出挂在腰间的短剑:“即使你们拒不合作,这玩意儿也会助他成为执政官。”
八月十九日,盖乌斯赢得选举,成为这一年的两位执政官之一。另一位执政官也是凯撒的远亲,且是凯撒的忠实追随者。所以,在拟定凯撒的遗嘱时,盖乌斯把此人也列入其中,让他分得了凯撒的部分遗产。然后,不出所料,此人把自己分得的遗产,全部送给了盖乌斯。他忠诚于凯撒,就像忠诚于凯撒的继承人。
一年前还掌握在安东尼手中的罗马大权,已经像熟透的果实一样,悄然落到盖乌斯手中。
西塞罗主动退出了政坛。据说,他对新任执政官的评价只有一句话:“这个年轻人应被赞美、被荣耀加身、被提拔或被清除。”【注7】这句明显具有讽刺意义的双关语,是那些想要讨好盖乌斯又不喜欢西塞罗的人,特意传给我们听的。而我们并不感到意外。
显然,西塞罗已经意识到事情的危险性,但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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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惯例,新任执政官正式上任之前,要先举行祭祀。我前往观礼。
仪式的队伍浩浩荡荡,从罗马广场出发,沿缓坡蜿蜒而行,来到卡庇托尔山上的朱庇特神殿前。队伍最前方的,是骑士阶级的代表,身穿带窄紫边的白色托加袍。他们多为商人和各个行会的领袖。在他们身上嗅到金钱的气息,就像嗅到身上的香油味般容易。他们人数虽不算多,但足够对新任执政官表示尊敬。
他们后面,二十四名执政官的扈从开道,执着仪仗,簇拥着两名执政官。全体元老院的数百名议员、六位维斯塔贞女和五大祭司【注8】跟在后面。
至高之神朱庇特的神殿,拥有从奥林匹斯山海运而来的大理石筑成的柱廊。柱廊外,设了一座祭坛,升起噼啪作响的金色火焰,乳香和藏红花的气息弥漫。烟雾缭绕在众多神殿之上。
等待献祭的公牛卧在祭坛上。它们经过严格的挑选,通体纯白无瑕,脖子上套着花环,牛角上系着红色丝带,哞哞作声。
朱庇特祭司从神殿中取出神圣之石。传说这块从天而降的石头代表了神意。盖乌斯宣读了祝颂词,然后,两位新任执政官把手放在神圣之石上,宣誓履行职责,守卫罗马。
不利的是,祭祀仪式进行时,出现了意外。不知是否因为饲料中的麻药下得不够多,一头公牛在被宰杀时激烈地反抗,助祭拽着牛鼻环也制不住。它哧呼哧喷着鼻子往下冲,好不容易才被制服。祭坛上乱成一团。斧手抡起双面开刃的大斧,朝牛头重重砍下。公牛终于被放倒,轰然倒向一边,只剩下垂死挣扎。
周围十步以内的人身上,都被溅了血迹,包括两位执政官。
我听到人群里一片不安的窃窃私语。骚动如涟漪般散开。人们认为这是不祥的预兆。
我不免担心,却见盖乌斯十分镇定。他走上前,拉了拉托加袍的最上面,盖在头上,宛如祭司。这是神圣的象征,让人想起他曾经在司祭团任职。他的衣袍上沾带的血污,不再引人注目。山风吹动线条优美的衣襞。阳光落在他身上,在眸中燃成天蓝色的火焰。他看起来仿佛被天神触碰过。
他面向民众,从容不迫,声音在风中传开,平稳而清晰,宛如庄严的承诺与嘉许:“这是吉兆。”
随后,他转向占卜公牛肝脏的祭司,轻声问:“是这样吧?”
那祭司犹豫了一下,目光在那些按着剑的士兵身上转了转,终是点点头:“是这样。”
无人敢有异议。
他仰起头,冰蓝的眼眸被阳光照射得近乎透明。他露出微笑:“天佑罗马。罗马将有昌盛的未来。”
民众振奋地欢呼起来,像在过狂欢节。
忽然,有人惊呼:“看,兀鹰!”
人们仰首望去。只见湛蓝的天幕上,许多只兀鹰在风中扶摇直上,伸展着翼梢迎风翱翔,无声无息,不疾不徐,优雅而高高在上。罗马城中已经很少能看见兀鹰,何况还是同时看到这么多只。
直到它们最终远去消失,人群还沉浸在寂静中,忽然有人高声道:“十二头兀鹰!七百多年前,罗慕卢斯建立罗马城时,也出现过十二头兀鹰【注9】!”
民众们更加狂热,挥舞手臂,挥动香桃木枝,抛撒花瓣。一些妇女甚至举起了婴儿和小孩。军士们也抽出剑,举剑高呼,头盔上高高昂起的红色马鬃装饰跳跃如火焰。
“凯撒!凯撒!凯撒!”欢呼声响彻云霄。
但我已经预先知道,这十二只兀鹰,是盖乌斯事先找人秘密买到的,在这个时候放出来,作为吉兆。
我望着盖乌斯。他冰蓝的双眼如同身后的天空,清澈而深远。山风浩荡,白色托加上的两条紫边如火焰般微微摇摆,又归于平静。
我的弟弟成为了执政官。这一年中,所有官方文件和建筑的奠基石上,都会有他的名字。而他下个月才满二十岁。七百多年的罗马历史,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执政官。如果父亲还活着,一定会为他骄傲。父亲也会为我骄傲,因为我塑造了盖乌斯。
那时,我以为这就是圆满的成功。盖乌斯已经走完了父亲未竟的荣耀之路。我不会想到,他将得到的权力,远不止于此。而那时,我的后悔也无法挽回任何。人间的主宰从来不是任何人,而是命运。它不过是借我们的手,完成故事的塑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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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塞罗即将启程离开罗马,前往他在家乡阿尔庇努姆【注10】的庄园。听闻这个消息后,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前去送行。虽然立场不同,但我敬重他。梅塞纳斯也一道前往,送我到城门。
见到我时,西塞罗有些意外。我向他表达了我的敬意,希望他不要误解我的来意。
他穿着旅行斗篷,站在马车前。马匹已经上好辔头,行李箱笼也都放在车上,只等候出发。一位颈项上戴着铭文金属环【注11】的高等奴隶在一旁候着,还有几名车夫和好些随从。
西塞罗对我微笑:“孩子,我不会误解的。我很高兴,在自己作为失败者离开罗马时,还有人来为我送行。在政治里没有这样的温情。”
“您并不是失败者。只是像您一样高尚的人太少了。”
他摆摆手:“在政治上,我的确是失败者,毋庸讳言。之前,我低估了你的弟弟。虽然他天赋非凡,但当初我认为他毕竟还太年轻。我忘了,智慧与野心是没有年龄的。凯撒没有做到的事情,他将做到。”
我沉默了一下:“无论如何,您已经尽力。如果连您也无法阻止一件事的发生,其他人也难以做到。”
“孩子,谢谢你。其实我知道,共和国不可能再持久了。它已经是废墟,即使没有凯撒,没有你的弟弟,它也摇摇欲坠。‘只有一心渴望自由者,才有资格成为罗马人’【注12】,现在的罗马,不是罗马了。整个世界都在罗马人手中,陆地,海洋,甚至星辰的轨道,六合之内难以找到值得开拓的疆土。罗马就像一朵开到极盛的花,浓郁的花香是腐败的先兆。它宣布了它的权力,却可能丧失思想的血液。”
我叹口气,颔首:“民众满足于面包和马戏,甘愿被饲养。”
“我已无力去改变,恐怕它也不可能改变了。但我不希望罗马留给世界的记忆,只有杀戮筑成的征服、荒唐淫靡的娱乐、腐败残忍的政治。历史记住的关于罗马的最好的部分,应该是它所创造的文明。即使是凯撒那样辉煌的战功,也将渐渐被人遗忘。他的笔的力量,在未来,将远胜于他的剑。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几十年前某一年的执政官的名字?而千百年之后,更不会有人记得。虚荣与浮华不过是随时可能飘散的灰烬。只有文字,是可以永存的。”
“您的文章将会流传下去。”我不是恭维。
他看着我:“或许。但我希望能有人比我写得更好、更丰富。我曾把太多的精力投入政治泥潭之中,写作不过是副业,所以能够过上较好的生活。而罗马还有很多有才华的人,他们的处境并不那么好。罗马人不像希腊人,他们并不尊重作者。以后,作为凯撒的姐姐,你能做很多。你可以资助、庇护那些有才华的作者。他们是撒在历史犁沟中的麦粒,会生长起来,落地不死。”
我深深记住了这番话。实际上,在后来,它的确影响了我。
这时,看起来像秘书的高等奴隶过来提醒他,该启程了。
“我已经老了。妻子与我离婚,女儿已经去世,我了无牵挂。现在离开罗马,回到家乡。一个乡下的农夫,认为田园就是一切,就是他所希望拥有的整个世界。而对于凯撒那样的人来说,即使是罗马,也远远不够。”他望着远处的地平线,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凝视里,“我有一句话,想托你带给我们的新任执政官:柏拉图在经过计算之后发现,王者的生活比独/裁者快乐七百二十九倍【注13】。你的弟弟一定读过这句话。”
我点点头:“我会转告他。”
“再见,渥大维娅,愿神灵保佑你。”他露出和蔼的微笑。
之后,他登上马车。车轮辘辘,绝尘而去。
我回到城门时,只见梅塞纳斯还等在那里。我表达了感谢,他却笑道:“小凯撒吩咐过我,要确保你的安全。我可不敢掉以轻心,真希望能在你身上装个铃铛。”
和他熟悉之后,他总是这样开玩笑。而每当他玩笑,那种笑意仿佛能够传染,让我的嘴角也忍不住上扬。
回去的路上,他忽然收敛了笑意:“我知道你敬重西塞罗。但在我看来,他和你的弟弟是同一类人。”
“怎么可能?”
“他对共和国的执着,是无可救药的天真,也是近乎可怕的偏执。他心中的罗马,是那个理想中充满荣耀与英雄的美好之地。但那个罗马,根本没有存在过。他献身于一个不存在的罗马,坚定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沉默。在他眼中,大概西塞罗和盖乌斯一样,都是这样的怪物。只是盖乌斯更聪明。
“不过,这和诸神的传说倒是颇有相似之处。那些残暴的神灵,为了自己的欲念,不达目的永不罢休。”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而诸神早已消失无踪,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