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马塞勒斯家,时已过午。清风温柔如水。梧桐、槭树和笃耨香的枝叶,轻轻颤动。庭院里刚洒过水,蒸起淡淡水气。阳光透过薄云,柔和地照耀。
自从他闭门谢客,这座古老的宅邸便宛如沉睡。时光在这里静止了。就连叶丛中的喷泉,水声亦只能衬出此间宁静。衣衫,清晰可闻。
这样的天气,马塞勒斯大概会在室外。果然,在花园里,我找到了他。梧桐的树荫中,他坐在躺椅上,正翻看着什么文书。旁边有一张藤制的高几。几上放着淡白面包,和兑水的葡萄酒。按他的习惯,酒里会下两勺蜂蜜。薄绿的梧桐叶,拥簇得很低。枝叶间垂下的阳光,把他的皮肤染成柔和的蜂蜜色。
罗马是世界的中心,足够繁华,却容易使人厌倦。城里拥挤着太多的人,到处是喧嚣。而这里是不同的。即使在山谷里,在原野上,我也不会觉得比这里更幽静。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肩碰着肩。他放下书卷。只是静静坐着,享受这一刻的宁静,无需言语。
一只小松鼠拖着蓬松的大尾巴,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停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用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它会吃面包吗?”我低声问。
“会的。”他把一片面包递给我。我掰下一小块,扔到松鼠面前。它迟疑着,似乎不敢上前。
“它不吃,该怎么办?”
“再扔一块试试吧。”
于是我又朝松鼠扔了一小块面包,这次扔得更近了。它吱了一声,尾巴摆动,但仍止步不前。
“乖,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柔声哄它,“面包很好吃噢。”
它突然采取行动,向前一跃,抢起面包,然后飞快地逃走了。
“真不知道这里还有松鼠。”我笑着侧过头,“你怎么知道它会吃面包?”
“我小时候,跟着祖父母,住在乡下庄园。那里有很多松鼠。”
“嗯,你以前说起过。是在卡西诺城附近吧?”
“你一定会喜欢那里。那里还有一座鸟舍,养了多种鸟禽。鸫鸟最多,因为鸫鸟喜食橄榄,卡西诺盛产橄榄。鸟舍里,有条小水渠为鸟类供水,我常给它们喂麦粉。墙上罩着大幅的肠线织成的鸟网,鸟飞不出来,但视线无碍。小时候,我把那儿叫做‘鸟剧场’,因为鸟舍内有很多架子,一排比一排高,就像剧场的座位一样。夜莺、画眉和金丝雀站在架子上,一唱一和。”【注1】
“真好啊。”我也心生向往。
他握住我的手:“庄园生活,安静而踏实。那里气候温和,泉水甘冽,有整洁的谷仓、牛栏和马厩。地板是没有磨光的香柏木。塞满羊毛的床垫上,软亚麻床单洗得发白。冬天,我们可以坐在壁炉前,看着矮松木柴被烧红。这类松柏木当燃料,有好闻的香气。”
我知道他一直向往田园生活。他最喜欢的诗歌,是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注2】。
只听他继续道:“如果我们搬去那里,造物主的荣光会离我们更近。”
我心中咯噔一声。他不是那种会随口一说的人。他这么说了,就表明他真的打算这么做。我寻思着该如何婉拒,微笑着,仍保持轻快的声调:“但我从未体验过田园生活。在那里,我什么都不会,比无花果木制成的木头人【注3】还要无用。”
“没什么,我可以教你。你这么聪明,一定能学会。”
“但你也很久没有在乡下长住了。”
“我也可以学。虽然缺乏实践经验,但我读过加图【注4】所有关于农业的文章。我也拜访过养蜂人,向花匠请教过嫁接的技术。我学到了如何用葡萄酿酒、压榨机的原理、腌渍鹿肉的几种方法……”
他像个孩子似的,述说着渴望分享的喜悦。别无他法,我只能打断他:“抱歉,目前我不可能长时间离开罗马。如果你想,我可以陪你去短期度假。”
他的眸中,似有什么东西熄灭了。我心头一紧,恐惧攫住了我,我害怕失去他。然而,他凝视着我,缓缓微笑了:“没什么,我理解。你不想离开,我会留在这儿陪你。”
我松了口气,微笑道:“以你的才华,去乡下隐居,未免太可惜了。凯撒也表示过对你的赏识。只要你愿意,以后还可以出任执政官……”
他打断我:“我不想当执政官。”
我垂下目光:“对不起。”
他的声音温和了些:“你以为我会这么想,也可以理解。毕竟,我曾经当过执政官。但有时候,身不由己,尤其是当有太多人对他寄予了希望。当年,你的父亲,也是如此。”
我一怔:“我的父亲,他也不想当执政官?”
他点头。
但这怎么可能?父亲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才克服了平民出身的阻碍,走上荣耀之路。他去世时,正准备竞选执政官。
“为什么?”我问,“当执政官不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可能很多人喜欢拥有十二根束棒【注5】,喜欢坐在象牙交椅上,喜欢在竞技场举行比赛,喜欢让自己的名字成为记录年份的标志【注6】,如此等等。但也有人不喜欢时时警惕、四处奔波,不喜欢陷入政治的泥潭,不喜欢观看人心的丑恶。”
我只能沉默,仍是不能相信。父亲一生奋斗的目标,难道不是成为执政官?我拒绝相信。
我已经习惯了,永远仰头看着更高处,套上沉重的轭与嚼铁,挥舞着鞭子,驱赶自己不断向前跑,朝着唯一的目标。实际上我并不清楚高处到底有什么,但停下来的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
一时间,周围很安静,树梢上有光颤动。一只金莺在停歇了很久之后,怯生生地再次唱起了歌。阳光宛如融化的琥珀。不远处,有大红蜻蜓飞过,翅翼呈现彩虹的色泽。世界是美丽的,而我停不下来。
“在想什么?”他的声音唤回我的思绪。
我定了定神,问道:“成人仪式结束后,男人去维斯塔神庙附近,是去宴会么?”
“为何忽然问这个?”
我把盖乌斯的情况告诉了他。他轻咳一声:“安东尼,应该是带他去妓/院了。”
我一愕,不能置信:“我常去那附近,从未见到妓/院。”
他有点尴尬:“入口比较隐蔽,在一家书店内的地下通道。”【注7】
这太荒唐了。妓/院的入口竟在书店。而盖乌斯,他正在妓/院里。这个念头让我感觉自己好像刚刚吞下一块寒冰。来不及细想,我起身欲离开。他拉住我:“你去哪儿?”
“去找盖乌斯。”
“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有想过。他试图安抚我:“那家妓/院是城里最好的。你不用担心。”
“他还小……”
“他成人了。我在他这个年龄时,已经结婚。”他看着我。
我找不到可以辩解的理由,咬着唇匆匆离开。他没有再挽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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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院的入口竟在书店内,的确隐蔽。寻花问柳都可以掩人耳目。当克丽泰向书店老板询问妓院的入口时,他瞟了一眼我的衣着,立刻堆出笑容,殷勤地带着我们,来到后院。
“他会引您进去的,夫人。”老板招来一个少年。我这才明白老板为何如此殷勤。少年相貌清秀,穿着宽松的丝袍。黑发披散,如柔软的动物皮毛。小麦色肌肤像水果一样光润。身上有浓郁的香水气息。原来这里还有男妓。
少年提着灯,引着我和克丽泰,穿过阴暗的地下通道,再拾阶而上,来到一扇大门前。门口有普里阿波斯的石像,上置一碗水果【注8】。门上画着一只母狼,正在哺育两个婴儿【注9】。还有醒目的字迹:幸福就在这里。
“欢迎来到‘福地’。”少年微笑着推开门。庭院里,种种珍奇树木,掩映着一泊潋滟池水。池中有一尊赤/裸的维纳斯像。清水从女神的双乳涌出,流入池中。
穿过庭院,进入大厅。墙上挂着珀耳伽摩斯【注10】风格的织锦挂毯。
“欢迎光临!”尖细的声音蓦然响起,把我吓了一跳,却只是架上的鹦鹉在学舌。
与此同时,一名浓妆的妇人迎了上来,拖鞋踩得啪嗒作响。她看着我,笑容可掬:“欢迎光临。您是第一次来吧?那您真是来对了。我们的服务是罗马最好的。这里的男孩子,不但品种齐全,而且,无论他们是来自亚历山大、叙利亚还是摩尔,都经过了净身,保证绝对安全【注11】……”
我打断她:“我是来找人的。有人把我的弟弟带到这里。我需要把他接回去,就是现在。”
她的笑容迅速消退下去,换作冰冷的面具:“这恐怕不行。我们的服务都是严格保密的。”
我皱眉,不想和她多费唇舌,带着克丽泰径自向里面走去。她也未阻拦,只在我们身后提高了声音,发出警告:“你们要硬闯,可别怪我没说清楚,后果自负。”
我脚步一顿,但她轻蔑的声音更让我不愿回头,随即加快了脚步,沿着走廊向内走去。但很快,我就发现这太失策。楼梯和走廊的墙上,到处绘着色/情的场景:发/情的雄鹿和雌鹿,好色的半人马,被牧神追逐的半身赤/裸的仙女。室内传出忘情的呻/吟和喘息声,更令人尴尬。
为了找到盖乌斯,又不得不向房里看。只见一对对男女赤/条条地互相搂抱,迷醉而兴奋,像等待蜕皮的蛇。装酒的羊皮袋被打翻在地,美酒淌在地上,宛如一条暗红的蜿蜒河流。
还有更令人惊异的场景:一个妓/女赤身裸/体,只披着一块狮皮,手执鞭子,娇声命令伏在她身下的男人亲吻她的脚。而男人穿着半透明的斯托拉,涂脂抹粉【注12】。另有妓/女躺在铺满风信子的榻上,头向后仰,打开双腿,身体碾碎花瓣,花汁染在身上。醉醺醺的男人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向她投掷金币。当金币落到她的私/处,她就咯咯笑道:“噢,我伟大的朱庇特!”【注13】也有妓/女趴在一头敞开的空腹木牛里面,手脚着地,颈上带着轭,像一头母牛似的,承受男人的重压并与之交/媾【注14】……
这里就像女巫的鼎镬,到处沸腾着罪恶的色/情。我们匆匆躲避,但仍不时有酒水、香水溅在衣裙上,抑或踩到被遗弃在地的花环,沾上花粉。加了蜂蜜的酒打湿了衣料,风干后残留的糖分黏腻在肌肤上,感觉自己似被结起的壳裹住,很不舒服。
我想离开这里,却一时找不到回去的路。几个男人向我们走来,挡住了去路。我转身欲避开,却被围困。
“可怜的小雌鹿,我都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吧?”为首的陌生男人吃吃笑道。从他的衣料和手上的金戒指,可以看出他身份不低,至少是个暴发户,怙恶不悛的浪荡公子。其他人似乎都是他的随从。
“走开!”我冷冷道。
“哎哟,这妞儿脾气倒不小。不过,女人说‘不’,就像冰镇过的美酒,使人寒心,又激起更大的热情。”他一挥手,另几人一拥而上,攫住了我的腰带。我挣扎,被擒住了双手。克丽泰欲来救我,也被压制得动弹不得。
显然,我们被当成了妓/女。我可以自报姓名,那他绝不敢动我。但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来过这种地方。这不仅对我个人,也对我家族的名声颇为不利。正犹豫着,那人来到我面前,撩起我的一缕头发,像估价似的,让发丝从指间滑过。然后,他的手抬起我的下颔。他手上戴着戒指,戒面上冷硬的宝石抵着我的肌肤。
“不算漂亮,但可以玩玩。”他的手开始不安分地向下移。
我屏住呼吸,仍有恶心感不断上涌,再也无法忍受,正要开口呵斥,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嗓音:“别动她。”
我一怔,只见安东尼走了过来。此时,他身上唯一的衣物是一块亚麻布,用皮革腰带绑紧,像是刚出浴。“她是我的人。”他道。
“你的人?”我面前的男人皱眉,令人厌恶地拖长了语调,“你买下她了吗?”
“当然买下了。”安东尼说谎也不眨眼。
那人这才放开我,摆出一副讥诮的神情:“你对女人的要求,何时降得这么低了?或许,你该买一盒弗里吉亚粉【注15】,来治治眼睛了。”
“最近被老婆管着,手头有点紧,只买得起这样的了。”安东尼似乎没有听出讽刺之意,表情认真。
我啼笑皆非。不过,那人总算离开了。
“他是谁?”我问安东尼。看起来,这人似乎与安东尼关系不睦,且敢和风头正盛的安东尼叫板,想来也是身份不凡。
“德西穆斯,一只身披托加的公山羊【注16】。”
“你不也一样?”
“我的品味比他好多了。如果我在妓/院里遇到你这样姿色平平的,绝不会动手动脚。”
我瞪他一眼。他笑起来:“喂,我可是刚帮你解了围。连句谢谢也不说?”
我回到正题:“盖乌斯在哪儿?”
“原来,你是急着来找他啊。刚分别了那么一会儿,就忍受不了思念了?我看啊,你该学学萨尔玛绮丝,向诸神祈祷,让你们永远合为一体【注17】。”他一边说着风凉话,一边带着我和克丽泰,来到三楼。虚掩的房门前,他推门而入。
房间里,垂挂着及地的帐幕,层层叠叠都是薄云般的织物,刺绣比羽毛更轻软。宝石灯被金链吊起,在高处闪烁着。香艳的壁画在幽微的光线中浮动。
床上,玫瑰花瓣四处散落,两个赤/裸的身体交缠在一起。那一瞬间,我的心跳几乎停了一拍。当我确认床上的人不是盖乌斯之后,松了口气,立刻挪开目光。
盖乌斯在哪儿?我心乱如麻。
“姐姐?”
我转身,只见盖乌斯撩起一道帘幕走了出来。他穿着我为他织的那件丘尼卡。
“托加呢?”我问。他指了指桌上。托加袍整齐地叠放在那里。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走近他,我低声问:“你……没有做那种事吧?”
“交/配吗?”他漂亮的长睫轻轻一颤,声音依然平静,“没有。不干净。”说得就像他不会吃不洁的水果一样理所当然。他有洁癖。有时不得不感谢这一点。
“跟我回去吧。”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才刚来,就急着走?”安东尼笑着走过来。
我这才注意到,室内还有一个艳冶的女郎。她向安东尼迎上去,亲昵地依偎着他。她那薄丝的衣袍宛如细软的泡沫,底下的胴/体似熟透了的无花果。秀发如流水般披下,纠结着串串宝石璎珞。我觉得有些面熟,终于想起,曾在安东尼的船上见过她。原来她是妓/女。
他轻抚她光滑的脊背,宛如抚着一匹美丽的无鞍之马。
“既然来了,何不玩玩?”他用善解人意的语气劝我,“放心,你的秘密在我这儿就像金苹果在赫斯珀里得斯花园里一样安全【注18】。只要没有赫拉克勒斯,马塞勒斯不会知道。”
“你别胡说,我可没什么秘密。但看样子,你是这儿的常客。若福尔维娅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这个嘛,的确头疼,”他耸肩,又露出玩世不恭的笑意,“如果她能向你学学,就万事大吉了。”
“向我学?”
“你容得下索菲娅,这才是贤妻啊。”
没想到,他还知道索菲娅的事。我淡然道:“恐怕你弄错了。马塞勒斯早已与她没有联系了。”
他噗嗤一声笑了。我皱眉:“有什么好笑的吗?”
他不答,只是笑吟吟地对他怀里的女郎道:“亲爱的,你说好笑不?”两人相视莞尔,似有默契。他们的笑容搅得我心绪不宁。我淡淡道:“不分享一下乐事吗?”
那女郎这才看向我,朱唇轻启:“光顾这儿的已婚男士,他们的妻子,十有八/九都是像您一样以为的。更何况,在我们这一行,索菲娅是个中翘楚。只有被她抛弃的男人,没有她拴不住的。而且,就连那些被他抛弃的男人,也不会恨她,反而愈发迷恋她。”
“事情总有例外。”
她眨了眨柔丝一样的长睫:“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是例外。”
我语塞。安东尼对她道:“你别逗她了。让她夫妻不和,对你也没好处。”
她饱满的红唇漾起一丝笑意:“人就是这点可悲。所有的幸福,无一不是靠糊涂来获得的。”
我忍不住反唇相讥:“如果一个人觉得比自己幸福的人都是糊涂的,那么想必是他自己不大清醒。”
她不答,只笑吟吟觑着我。我自觉失态,竟在这种地方自降身份,和她争论,像小猫打架似的。
似为了缓解气氛,安东尼转而言他:“刚才在这儿,你的弟弟真是有趣极了。我让他选个他认为最漂亮的女人,你猜他怎么说的?‘漂亮并无意义,只是原子的一种偶然组合而已【注19】。唯一的实际意义是有利于生育健康的后代,但这对于妓/女并不成立。’”他拊掌而笑,“我可是第一次听见如此妙论呢。”
我虽不很意外,却也不禁觉得好笑。
“以前我还不信,世上真有一辈子不碰女人的墨拉尼昂【注20】。如今看来,你弟弟就有这般潜质。”安东尼的声音里带了一丝轻笑,“不过,就像希腊人的说法:女人虽是坏东西,却是少不得的坏东西【注21】。像你弟弟这样,人生未免丧失了太多乐趣。”
我平静道:“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想法【注22】。一个人的食物可能是其他人的□□【注23】。”
他但笑不语。
我牵起盖乌斯的手,与他一同离开这是非之地。身后传来安东尼的声音:“你得小心。最危险的动物在发动袭击之前,总是装得温顺无害。朱庇特就是化作一只湿透了的杜鹃鸟,让纯洁的朱诺心生怜悯【注24】。”
我皱眉,然后加快步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