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仪式结束后,按照传统,盖乌斯和亲友一起,穿过古罗马广场,登上卡庇托尔山,前往朱庇特神庙祭拜。
登上长长的石阶,终于来到山顶。这是一片神灵的世界,每一寸土地都被众多神庙分别统摄。天空宛如巨大的蓝水晶,让人有溺入其中的错觉。阳光强烈得刺目。风很大,拂在脸上有种粗粝的微凉。我掖了掖飘飞不止的纱质头巾【注1】。
古老的朱庇特神庙,是山上规模最大的一座神庙。此时就在眼前。珍珠色的大理石墙和檐口、饰座上的金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令人心生敬畏。我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抚平了衣裙,登上门廊前的台阶。男宾们则拉起托加袍的兜帽,把头盖住。【注2】
神庙内,陈年的香杉木地板一尘不染。祭台上铺着绿棕榈叶,堆满了游人献上的花冠。已有两百多年历史的朱庇特青铜雕像【注3】,手握权杖,俯瞰众生,身后是层层叠叠丝幔。圆柱间,斜照入一道道日光。光束中流动着金色的尘埃。
由作为大祭司的凯撒亲自陪同,来此完成成人仪式,堪称殊荣。
盖乌斯手执盛满安息香的金杯,走到神像前。晶红的香料,宛如融化的宝石,洒落在燃烧的木块上。袅袅香烟在阳光下扩散为轻飘飘的薄纱。祭司的祷歌声如烟弥漫:“神王朱庇特,呼烟掷雷,一切的父,万物的开始与结束,你震动大地,你增长又净化……”【注4】
卡尔普尼娅笑着对我耳语:“小心啊,好色的朱庇特会化成一只鹰,掳走你的弟弟,带到奥林匹斯山【注5】。”
我只能微笑不语。
终于,祭神和占卜仪式开始了。手执祭杖的占卜祭司领着两名助祭走到大理石祭坛前。他们头戴花冠,衣袍上系着白色和红色丝带制成的长流苏。同样的花冠和流苏也戴在一头毛色纯白的绵羊身上。助祭在白羊身上撒了些面粉,然后把酒、水、油、蜂蜜和牛奶的混合物浇奠在祭坛上,奉上祭神饼。祭坛上方雕刻着镀金缩写字母,意为献给最完美、最伟大的朱庇特【注6】。
助祭熟练地把羊宰杀,放出鲜红的血水。浓重的血腥味盖过了香料的气息。一部分羊肉被投入熊熊燃烧的圣火之中。冒着热气的内脏,被小心地收集起来,放在一块特别预备的青铜板上,交到占卜祭司手里。占卜祭司神色庄重,拿起一支铁笔,把羊肝翻来覆去地检查着,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
我知道,用内脏占卜得出的结果必然是吉兆,因为被占卜的是凯撒的甥孙。但没想到,年老的占卜祭司忽然皱紧眉头,似乎看到了什么极为费解的东西。一时间,四周鸦雀无声。
忽然,只听一声爆炸,祭坛中央腾起一蓬巨大的火花。虽然火焰转瞬即逝,也把大家吓了一跳。助祭谨慎地上前察看,原来是刚刚献祭的羊腿骨被烧裂,流出骨油,滴在火炭上,导致爆炸。
占卜祭司脸色大变,高呼道:“这是凶兆,共和国的凶兆!”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一阵窃窃私语声。凯撒把手放在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肩上,语气温和而坚决:“不,这是吉兆,预兆着一个刚刚成年的年轻人拥有大好未来。”
占卜祭司低下头,不再言语。
“祝贺你,年轻人。你得到了诸神的赐福。”凯撒对盖乌斯道。
众人像履行义务似的,纷纷附和凯撒。凯撒仿佛充耳不闻,和盖乌斯一道走出神庙。我也跟了上去。只听他问盖乌斯:“你觉得,罗马的宗教,与其他国家,包括希腊、埃及等等,有何不同?”
“罗马对任何民族信奉的神灵,都能包容,不会固步自封。在罗马,我们可以供奉来自任何国家的神,比如埃及的伊西斯、叙利亚的阿塔伽、小亚细亚的库柏勒。很多时候,人们甚至忘记了这是外来的神灵。”
“是的。罗马人擅于学习和引进,并且一视同仁,化为己用。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就连被广泛崇拜的阿波罗,也完全是从希腊传入罗马的。”顿了顿,凯撒又问,“此外,还有什么不同吗?”
“在罗马,宗教是属于元老院和罗马人民的,而非贵族把持的特权。我们不会把诸神的秘密私藏,一切仪式活动都是公开的,而不故作神秘。祭司也大多并非专职,同时担任行政职位。人们对神灵,感到的是亲近,而非敬畏。大祭司是选举产生,地位崇高却并无实权。这样一来,宗教无法干预行政。”
“的确如此。”凯撒自己就是大祭司,却并不讳言,“共和以来,罗马人把神的权力从国王手中剥夺,并关进笼子里。人们对神感到的是亲近,而非敬畏。”
我暗想,那么独/裁者的目标,必然反其道而行之,把自己上升为神。这是母亲的说法。却不料,凯撒道:“在罗马,没有人可以成为神。我们只是谦卑的凡人。傲慢是神灵的特权,他们不喜欢傲气的凡人,并严厉惩戒。”
他语气凝重,不似言不由衷。我看向母亲,却见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那热烈的目光,就像一个雕塑家凝视着自己最满意的作品。
神庙群的镀金屋顶在阳光下闪烁耀眼的光芒。凯撒望着那片灿烂的光华:“年轻人,但愿神灵喜爱你,不会从你那里夺走他们曾从我这里夺走的东西。”
---------------------
准备下山时,望见了迎面而来的安东尼。他太醒目,让人想忽视也难:穿着宽松的丘尼卡,装束简单随意,但看上去仍像活过来的希腊雕塑。但那薄唇上似笑非笑的意味,远比雕塑更生动。
来到我们面前,他坦然道:“抱歉,昨晚酒喝多了,睡过了头,错过了小渥大维的成人仪式。不过,我知道你们会来这儿,就赶过来了。”
凯撒却揶揄道:“别信他。他不是睡过了,而是刚从马克西穆斯竞技场过来。今天上午有他最喜欢的车队的比赛,他岂会错过?”
“您怎么老是拆我的台?”安东尼笑容不减,只是愈发漫不经心,“话说,最近我看马车竞赛,发现近些年来,色雷斯的良种马和阿拉伯马杂交的效果不错。这种马,耐力和速度都很好,肌腱强大,蹄质坚实。如果能多进口一些,用在骑兵里,就好了。”
凯撒笑了:“你看比赛,还惦记着这个?”
“当然。您可是说过的,我永远是您的骑兵指挥官。”
“才放了你一年的假,你就急着想回战场?但在高卢的时候,你可是天天惦记着罗马的美酒、佳肴和漂亮姑娘。”
“罗马是好,很舒坦,但也太舒坦了。就像在一个大锅里煮着,把骨头都快炖软了,比个老人还不如。与其留在这里,研究如何以非洲和小亚细亚的美食来丰富罗马的烹调菜单,不如随您上战场,征服新的王国和部族,像手执镰刀的克洛诺斯【注7】似的,在大军之前品尝杀敌的滋味,如刈草一般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第一个品尝胜利的战果。”
旁边一人笑道:“你可愈发有觉悟了。”
安东尼耸了耸肩,看向盖乌斯,转移了话题:“人都要成长嘛。看看我们的小渥大维,都已经成年了。”
他笑了笑,忽然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气,正式地向盖乌斯伸出手。盖乌斯平静地接受了他的致意。他们相互凝视着,握了握手【注8】,以平等的方式。
安东尼像兄长似的,亲热地拍着盖乌斯的肩:“今天是你成人的日子,我们应该像真正的男人一样庆祝。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我立刻问:“去哪儿?”
安东尼挑眉笑道:“渥大维娅,你年纪轻轻,怎么像一个保护过度的母亲似的?你弟弟都这么大了,你还怕我把他拐跑了不成?”见我不语,他又信誓旦旦道:“向伟大的朱庇特发誓:我会把你的宝贝弟弟,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你要带他去做什么?”我必须问清楚。
“还能做什么?”他失笑,“不过是邀约几个朋友,聚在一起乐一乐。就在维斯塔神庙那边,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我记得,维斯塔神庙附近,都是些商铺和书店。应该并不危险。
我还在犹豫,卡尔普尼娅半嗔半笑道:“我亲爱的渥大维娅,他已经成年了。你不能把他当孩子似的,总是关在家里。”
凯撒没有说话。母亲和菲利普斯也未反对。我再坚持下去,未免不近人情。只得叮嘱盖乌斯:“早去早回。”他点点头。安东尼的脸上,泛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揽住他的肩,一道离开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
一旁,凯撒低声道:“这个世界,既需要阿波罗,也需要巴克斯。一个人的力量是永远不够的。安东尼已经有了雷必达,你的弟弟呢?”
听到最后,我才意识到,凯撒是在对我说。不由一愣。
“无论是谁,永远不要依赖,但可以信任。”他凝视着我,那目光让我自觉无所遁形,“不妨试着接受良好的友谊。”
说完,他收回目光,温和地笑了笑,和妻子一道告辞离开了。
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披巾,渐渐定下心来。若旁人听到,大概只会以为,凯撒是在劝我让盖乌斯接受安东尼的友谊。但事实不会如此简单。
安东尼有雷必达的倾力相助。以雷必达小心谨慎的个性,可以适当弥补安东尼的不足。而盖乌斯,他只有我。曾经,我以为这是安全的,为了自己能够完全控制他。但现在想来,我的力量太有限,远远不够。
朋友,这是一个多么奢侈的词语。曾经,母亲对我说:“当你变得有权有势,谁都是你的朋友,但谁都不是你真正的朋友。”寻找真正的友谊,这是不可急于求成的事情。
这时,姐姐走了过来,向我告辞。我们说了几句客气话,但她有点心不在焉,一直凝视着我,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别的什么。
“你很像他。”她的声音在风里有点缥缈。
“父亲?”
“嗯,你长得越来越像他了。”她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有时候,我都快记不清楚他的样子了。”
一晃眼,十二年过去了。我最害怕的,或许不是失败,而是遗忘。但无论我怎样努力,试图深深记住,但他的音容笑貌已不再清晰,像水中的倒影。有时,我甚至怀疑,我对他的记忆,有多少是为了补充空白而加入的想象?这种不确定,令我恐惧。
山上的风有点凉,她轻轻咳嗽。姐夫立刻从奴隶手中接过一块带流苏的轻质披肩,为她披上。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我忽然有些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