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ll viii 欺骗 falsu
朱庇特在天上嘲笑所有情人的谎言。
——奥维德【注1】
如果说凯撒在罗马广场的演讲,是为了争取平民的拥戴,那么之后他在家中举行的宴会,就是为了拉拢贵族和富商。
凯撒原来的宅邸被烧毁之后,很快就有了新居。原本是一位货币兑换商的房产,卡尔普尼娅用极低的价格买下。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轿子在大门前落下,凯撒的家奴立刻把青铜踏脚凳送到我们脚下,并铺上地毯。我们踩着矮凳下了轿,跟随着带路的奴隶,走进带有雕花门楼的大门,穿过阴凉的门廊,进入天井前庭。
抬起头,天井上那片蔚蓝的天空近得仿佛伸手可及。天井边上支撑屋顶的镀金柱子,在阳光下闪烁光芒,倒影落在积雨池中。水池四周的青铜护栏上,雕刻着狮头、蜥蜴、猎犬和牧神,还有些活泼的小孩形象。潋滟水波中,漂浮着玫瑰和百合花瓣,还有几盏浮石【注2】打磨成的天鹅状水灯。火光荧荧如星,辉映在水,却不会被水波扑灭。科林斯式【注3】的廊柱间,垂着一幅幅色泽鲜艳的纱帘,在风中飘动。
“又见面了,渥大维娅。”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隔帘传来,如金属般沉厚微凉。我立刻猜到了是谁,迅速整理好微笑。
果然,安东尼撩开一幅纱帘,手中捏着几个骰子,向我们走来。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青年。
安东尼仍和几个月前一样引人注目:沙色的卷发,优美的身材,正像一尊完美的雕塑,会令雕刻家喜爱。薄薄的嘴唇,不笑也有三分笑意。他穿着轻薄的丘尼卡,宽皮带系在腰间,皮带上缀着银质饰物。腿绑抛光的胫甲,雕镂精湛,熠熠生辉。
我玩笑道:“你身在罗马城这么神圣的地方,却还穿着铠甲【注4】!”
“那我就脱了。”说着,他作势要脱。我连忙制止他。
他哈哈笑道:“我可舍不得脱呢。很多年轻姑娘,可就喜欢我这副打扮。这才是男子气概。”
我无言。
“令堂也来了啊。”他又向我的母亲问好,态度这才稍显正经。
母亲矜持地回应了,继而转向他身边的青年:“这位是……”
安东尼笑着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他是我最好的哥们儿,雷必达。我敢打赌,您一定听说过他。”
雷必达,连我也听说过此人。他和安东尼,都在凯撒麾下任职,最为凯撒器重。安东尼主要负责行军打仗,雷必达在人事任免和后勤管理方面更擅长。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深棕色的柔软卷发垂在额上。脸庞端正,线条柔和,看上去与军官这个凌厉的名词完全绝缘。他十分得体地向我们问好,声音像笛子般悦耳。
这时,安东尼看向我身边的盖乌斯:“你就是小渥大维吧?”
盖乌斯沉默。我连忙笑道:“我弟弟不大爱说话。”
幸好这时女奴捧来一盘水果,缓解了尴尬。美味多汁的水果,被切成薄片,摆放在镶金浅盘中。安东尼拿起一枚香椽,吮了吮果汁,然后随手扔掉。
“还是罗马好啊。在罗马,最不可原谅的罪过,就是浪费这样的大好时光。荷马说得好:‘对我们而言,人间至乐就是:丰盛的筵席、竖琴、舞蹈、华服、热水澡和睡床’【注5】,”他看着积雨池上的水光,感慨道,“可惜凯撒不这么想,他总是不肯闲着,连带着我们也活受罪。过两天又要离开罗马上战场了。唉。”
我道:“你们会凯旋而归。”
他耸了耸肩:“这样的凯旋也没什么意思。罗马刀上是罗马人的血。”
我的笑容一僵,只能缄默。
“在战场上,你杀过人吗?”盖乌斯忽然问。
这太冒失了。我正想打圆场,安东尼不以为意地微笑道:“当然杀过。”
“杀过多少?”
“记不清了。杀一个人,和杀一百个,其实已经没什么区别。运气之神是个混账瞎子【注6】,对人从不论功行赏。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却没死,比如我。”他的语气充满戏谑。但我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又嚼了片香椽,对盖乌斯道:“你对打仗有兴趣?但你这么瘦弱,漂亮得像个小姑娘似的,还真不适合战场。”
“有些战争不在战场上。”
“那倒是。比如元老院里。比起那些虚伪的勾心斗角,我宁愿上战场。”他抚额一笑,“至少,即使杀死我,也是在阳光下【注7】。”
刹那沉寂之后,他又道:“所以啊,人生苦短,一定要及时行乐【注8】。”然后,他勾住雷必达的肩,迫不及待:“我们去玩骰子吧。”说着,两人一道离开。
只听雷必达冷静地拒绝:“现在不是农神节【注9】。”
“除了市政官,现在谁管这个?”
“不。”
“只要你投的点数和我一样,也算你赢。这样总行了吧?”
“不。”
“为什么总是拒绝我?”安东尼愤忿道,像受了欺负的小孩。
雷必达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因为你的骰子是作弊的【注10】。”
安东尼哈哈笑道:“原来你知道啊,都不告诉我。害我每次赢了你,还心存愧疚。”
两人一起走远了。我骇笑。真没想到,安东尼的好友雷必达,和他的性格截然不同。
母亲冷冷道:“你早该听我的,嫁给安东尼,而不是没有前途的马塞勒斯。”
我低下头,不言语。
“趁现在改变主意,或许还来得及。安东尼尚未再婚……”
我打断她:“盖乌斯没有与克劳迪娅订婚,我也不会嫁给安东尼。”
她这才收声。
我们穿过前庭,进入餐厅。地板光可鉴人,软榻清晰倒映到地上,像小舟漂浮在静止的水面上。甚至墙上的壁画和浅浮雕像,也都映在地板上。踏在地上,似在水面凌波走过,每一步都有涟漪泛开。
音乐滑动。空气里弥漫着花香、酒香、刚烤好的食物香气。这里云集的宾客,都是城中的达官显贵。
凯撒携妻子出现时,立刻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他扬起手,音乐立刻止息,客人们停止了交谈。
只见他穿着半旧的宽松白袍,气质更像学者。袍子的腰带束得很松,显得随意,却也让人想起昔日苏拉的警告:提防那个不好好束腰带的男孩【注11】。
卡尔普尼娅身着盛装,头发高高绾起。来自西顿城【注12】的鲜艳织物,呈现完美的色泽。她就像一件耀眼的奢侈品,彰显着凯撒的权势。她挽着凯撒的手臂,显得很亲昵。任谁都看不出这对夫妻貌合神离。
凯撒举起酒杯:“诸位朋友,让我们为友谊干杯,也为罗马的未来干杯!”
众宾客虽然各怀心思,但都举起酒杯,饮尽杯中酒。
音乐再次响起。多利安调式的音乐回荡着,随着乐师灵巧的指尖拨动琴弦,节奏时而舒缓,时而轻快。
凯撒身边总少不了趋炎附势之徒。但卡尔普尼娅为我们制造了机会,她和凯撒一起走向花园,身边暂时没有其他人。母亲立刻示意我带着盖乌斯过去。
“您不去吗?”我问。
她淡淡道:“凯撒大概不希望见到我。但盖乌斯是他的孩子。”
我和盖乌斯穿过列柱中庭,来到宅邸深处的花园。
洁白的立柱之间,是夹竹桃与柠檬树的阴翳。红色的瓦片,映着清朗的碧空。花园中央有一座喷泉。珍珠般的水流,泻在大理石台阶上,随风带来清凉。露天餐室里,老葡萄藤、常春藤和金银花枝叶在木架上蔓延开来,投下浓荫。白玫瑰像瀑布般垂落下来。
凯撒和卡尔普尼娅,在石桌旁的榻上坐下。
我们迎上前,卡尔普尼娅先发现了我们,笑道:“渥大维家的姐弟来了。”
我和盖乌斯礼貌地问好之后,凯撒感叹:“一转眼,你们都这么大了。”
我微笑:“您还和以前一样。”
“哪能一样。我已经老了。”
我还想说点什么,他已转向盖乌斯,微笑道:“听说你是个‘书虫’【注13】,读了许多书。”
“嗯。”
“看过西塞罗的《论共和国》吗?”
“看过。”
“有什么想法?”看样子,凯撒是在考察盖乌斯。
这是个微妙的话题。西塞罗的文采举世闻名。他和凯撒一样,既是政客,也是作者。两人在文章上惺惺相惜,对对方都有赞誉之辞。但政治上的分歧很明显。西塞罗站在庞培那方。
盖乌斯道:“西塞罗的文章句法考究,气势不凡。在修辞上的造诣,无疑是当今第一流的。”
“那么,对这篇文章的内容,你如何评价?”凯撒又问。
盖乌斯沉默。
“不必拘谨。独特的见解,无论对错,总胜过人云亦云。”
盖乌斯这才开口,依然是沉静的语调:“西塞罗认为,国家要长久存在,必须有机构进行管理。这种管理职能或授予一个人,或授予一些人,或授予所有公民,即君主制、贵族制、民主制。这三种单一的政体,很容蜕变成暴君制、寡头制、暴民制。只有将这三种政体取长补短,融合成一种混合政体,才是最佳选择。现在罗马的共和制,正是如此:执政官是君主制,元老院是贵族制,公民大会是民主制。”
凯撒微笑着,专注地倾听。那神态像一个语法老师听到学生流利地背出了一段很难的课文。
“你认为,他说得对么?”他又问。
“其实,这并非西塞罗的首创。希腊人波利比奥斯【注14】,就曾论述过这种混合政体。他虽推崇混合政体,却也意识到,混合政体像单纯政体一样,注定会走向衰落,尽管速度相对缓慢。”
“你还看过波利比奥斯的书?你的希腊文一定学得不错。”
我趁机道:“他的希腊文,读写都很好。只是由于他从小不爱说话,口语不太好。”
“怎么会对波利比奥斯感兴趣?他的《历史》不算出名。”
我解释:“波利比奥斯的密码表、机械研究【注15】,盖乌斯对这些着迷,连带着看了《历史》。”
凯撒轻轻揉了揉盖乌斯的发丝:“我小时候,也曾对这些东西有兴趣。”
我心中一喜,却闻凯撒话音一转:“这很好。但如果将来要走上‘荣耀之路’,还得专注于更重要的方面。”
我暗悔自己多嘴。
凯撒回到之前的话题,继续向盖乌斯提问:“你认为,哪种政体才是最好的?”
“我赞成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说法:王政是正常政体中的最优者。”
凯撒饶有兴趣道:“但西塞罗认为,虽然在三种正常的政体中,王政最优,但在三种不正常的政体中,僭主政治也是最坏的。王政极易退变为僭主政治。”
“不能因为火能伤人,所有人就不用火了。”
凯撒笑了:“你很大胆。但元老院的共和主义者,会找到种种理由来反驳你。比如,虽然许多希腊智者向往王政,但实际上,雅典人没有选择王政。”
“古希腊的民主制得以实施,是因为城邦规模不大。但城邦已成为历史的陈迹。如今的罗马,疆域是前所未有的辽阔,统治着各个民族。在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民主制是不现实的。即使是意大利中部的公民,往返罗马也至少需要二十天,不可能常来罗马参加人民大会。”独属于少年的清越声线,非常稳定。
“那还有贵族制可以选择。”
“以前,军队属于国家,所有适龄男性公民都可能被征召入伍,那时,贵族制是可行的。但现在,士兵都是被雇佣,军人成了职业,军队成为私有。比如您的军队,其实只效忠于您,而非罗马……”
我打断他:“别胡说。”
凯撒似乎并不介意:“他说的对。元老院已经孱弱得无力自保,因为他们没有军队。谁的军队能打胜仗,谁就拥有这个国家。”
没想到,他毫不掩饰,如此直接地袒露野心。
卡尔普尼娅笑道:“既然都不见外,我也插一句:民主的雅典,被寡头政治的斯巴达征服;自由的希腊,不也被专/制的马其顿征服吗?”
凯撒笑笑,不置一词。
这时,正好有女奴捧了酒上来。冷酒器中,是一瓶阿里乌西【注16】的上等葡萄酒。女奴先在小型调酒器【注17】中,倾入清亮的泉水。再拔开软木塞,把葡萄酒从细颈瓶倒入调酒器。
紫红的酒液宛如宝石,散发出烘醅葡萄与浆果所特有的醇香,顺着杯沿倾入透明的泉水,氤氲弥散。
凯撒忽然问:“小渥大维,你记得柏拉图的话吗?‘一个城邦需要像调酒那样混合酒水’。”
盖乌斯点点头,接着背了下去:“如狂的酒倾下去,沸腾起来,可是受到别的清醒的神灵惩罚,而且找到了好的同伴,就构成了醇美的饮料。【注18】”
“国家的治理也是如此。既需要清水一样的理智,是‘清醒的神灵’,就像阿波罗。也需要‘如狂的酒’,就像巴克斯【注19】。”
“所以,还需要一个调酒者,巧妙地掌握酒水比例。”
凯撒笑了:“若是旁人这么说,一定是在恭维我。”
侍酒的女奴把调好的酒水倾入杯中。银杯圆如满月,以米斯【注20】式的精美刀工刻出柔软的莨苕叶,环绕在杯耳周围。杯中酒色浓烈透亮,艳丽如深红蔷薇。
第一杯酒被呈到凯撒的面前。晶红的液体在杯中轻晃,折射的柔光映在他的脸上。他却把酒杯递给盖乌斯。之后,女奴又斟了一杯。他端起,示意盖乌斯喝完。两人一同饮尽。
往常,母亲不许盖乌斯喝酒。他这次一下子喝了整杯,喝得有点急,掩口呛咳起来。我轻拍他的背,让他倚靠在我怀中。抬头时,只见凯撒正看着我们,却仿佛透过我们,看到了远处的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