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如此精心妆扮自己。沐浴之后,别针固定的织物包裹着身体,色如海水【注1】的柔软裥褶垂到脚踝。外面披上缀着流苏的针织帕拉,染作佩福斯的桃金娘【注2】的色泽。长发中编入鹤羽般的丝绸发带,盘在头顶。知道马塞勒斯不喜欢浓妆,便只涂了淡淡的润肤霜,施了一点薄雾似的胭脂。
端详着镜中人,总觉得不够满意。只能自我安慰:赫克托尔之妻无需像海伦一样美貌。看向窗外,云层从远方涌来,阴霾越积越厚,云中似有什么东西在翻腾,试图挣脱束缚。天光溟鳎谴笥甑那罢住?上炱缓茫庖裁话旆ā
我赶在下雨之前,来到马塞勒斯家。甘迪多跑出来欢迎我。我摸摸它的头,它精神抖擞地摇晃尾巴,在我脚下蹭来蹭去。女奴告诉我,马塞勒斯正在书房。
考虑到光线和风向,书房设在家宅的东面【注3】。窗外起了风,淅淅飒飒。树叶的响声中,夹杂着一阵呼啦啦的类似于鸟飞的声音。风涌进窗口,桌上的莎草纸沙沙作响。光线有些暗,但尚未暗到需要点灯的程度。
马塞勒斯仍在专心看书,连我的到来都未察觉。
我解下头纱,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从书架上取出一卷书,把它递到他面前。他这才抬眸,看见我,略显意外。不知他眼中的我,是否比往常漂亮?
“你喜欢看柏拉图吗?”我微笑,“小时候,我最喜欢这卷《会饮篇》。似乎女孩子大都喜欢这部书,而男孩子更喜欢《理想国》。”
他也莞尔:“的确,《会饮篇》文风优美,主题是爱情,更适合女孩子。”
我用撒娇的语气:“陪我读一段,好吗?”
他自然应允。我挨着他,坐在大理石椅子上,打开书卷,从左侧的卷轴拉出书纸。他帮我把它卷入右侧的卷轴,直到我找到要读的那段。这一段,是苏格拉底与女先知狄奥提玛的对话。
幼时,我曾和盖乌斯一起朗读这段。我扮演狄奥提玛【注4】,她是连苏格拉底也俯首称是的智者。盖乌斯扮演苏格拉底,他在这一段里完全是陪衬。
但这次,我先读了苏格拉底的台词:“爱是什么呢?”然后,笑盈盈地看向马塞勒斯,示意他读下去。
他低下头,读出女先知的台词:“爱不是对美本身的企盼,而是在爱的影响下企盼生育。”
“对,你说的肯定对。”
“我说的当然对。但为什么要企盼生育呢?因为只有通过生育,凡人的生命才能延续和不朽。”
“你能更详细地解释吗?”
“一切可朽者,都在尽力追求不朽。人不能像神灵那样保持同一和永恒,只能留下新生命来填补自己死亡以后留下的空缺。因此你不用感到惊奇,一切生物都有珍视自己后代的本能,因为整个创/世都受到这种爱、这种追求不朽的欲望的激励。”
他侧首看向我。目光相触时,宛如投石入水,心中漾起漪沦。
我的目光移回书卷,读下去:“狄奥提玛,你的论证的确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但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不对。”
“我说得当然对。想想你那些青年同胞的雄心壮志就行了,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流芳百世’。他们爱名声胜过爱子女,为了出人头地,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那些在身体方面有生育能力的人把他们爱的对象转向女人,生儿育女,建立家庭,以这种方式使自己的名字常青。
“但那些在心灵而非在身体方面有生育能力的人,会在其他心灵中播下自己的种子。他们产下来的东西是什么呢?是智慧以及其他各种美德。每个诗人都以生育它们为职司。各种创造性的技艺都在起这种作用……”
他的嗓音温柔而诱人。他的嘴唇像甜蜜的玫瑰。我忍不住用一个吻,打断了他的朗读。书卷从我们手中滑落,但我们谁都没有去拣。
“我爱你。”我在他耳畔道。
吻,落下来。这次是他主动。他的唇那样烫。我忽然理解了,为何希腊人认为,吻能深入彼此的灵魂,融合为一【注5】。萨福谓爱神是“甜苦”【注6】,没有比这更确的形容了。在那极苦的甘美之中,我颤栗着,几乎落下泪来。
吻结束了,余韵还在燃烧。“去卧室吧。”我道。我需要诱惑他和我上床,成为真正的夫妻。
“准备好了?”他低声问。
我点头。我已经长大,不再是害怕伤害的小孩。
卧室的大床,还是我们新婚时的那一张,就像奥德修斯和佩内洛普的婚床,从未挪动【注7】。他牵着我的手,把我带上床。坐在床上,心怦怦直跳,还是不免紧张。我脱下帕拉,把它叠好放在床边。
窗外,终于哗哗地下起雨来。今年的第一场雷雨。殷殷雷声中,不时夹杂着闪电。雨气仿佛漫入室内,浮上我滚烫的肌肤。
“或许你可以喝点酒,那样会好些。”他婉言建议。
“不用了。”我担心自己酒后失态。
他握住我的双肩。隔着薄薄织物的肌肤相触,他手指的温度令我渐渐平静下来。他的呼吸拂过颈项,他的唇印上来。热度像雨滴激起的涟漪,在体内漾开。沉入其中,像海水渗入细沙。终于明白,为何卡图卢斯的情人问,多少个吻才能满足他。一千个,然后一百个,还要千百个。他要它们多如利比亚的沙砾,或者多如夜空中的繁星。【注8】
我解开发髻,轻轻摇头,让长发散开,瀑布似地披在肩上。他似乎轻轻吸了口气,然后有点笨拙地探索着我的腰带。那腰带宛如一条银蛇,尾部衔在口中。我按住他的手,自己解开了银质的扣绊,织物滑开。再脱下内衣,赤/裸的肌肤便暴露在饱含雨气的空气中。
风雨如晦,光线偏暗,或许并不能看清什么。但我脸颊发烫,不敢看他的脸,却仿佛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而这重量,让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自身的存在。很快,他也不再被衣服束缚,并把我揽入怀中,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障碍。
倏忽一瞥,我看见了他下/身的器官。似乎与我之前所见的没有太大差异,像肉类市场上挂着出售的羊肝。虽然不再那么令我反感,但还是不敢想象它将会进入我的体内。
他低声道:“你说得对,男孩子更喜欢《理想国》。我即将享用最大最强烈的快乐了【注9】。”
我脸上发烫,同样引用《理想国》:“自古以来,爱情总被叫做专/制暴君【注10】。”
“看来,我有一个熟读柏拉图的妻子。”
这个话题让我放松了些,微笑道:“比起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更尊重女性。”
“但柏拉图终身未婚,而亚里士多德有一个深爱他的年轻妻子【注11】。”
“我也深爱你。”我抛弃了羞耻,轻声道,“除了友谊之爱,也要欲/望之爱【注12】。”
幼时,在乡下庄园,我曾见过动物的交/配,对初次的疼痛也有心理准备。但当那一刻真正来临时,仍很难受,疼痛像闷雷一样在体内炸开。雨愈下愈大,风暴似乎就在我们头顶上空呼啸。大雨让整个世界变成一个庞大的共鸣箱,电闪雷鸣,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震颤着,仿佛随时可能坍塌。
仿佛身在巨浪滔天的海面,我是毫无经验的水手,他引领着我,穿过这片阴暗的水域。水雾漫过,在我眼中凝聚。但我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这是他应得的补偿,我欠他良多。
“我爱你。”我的声音淹没在雷声之中,几乎听不到。
即使他回应了,我也听不到。但我愿意相信,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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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庞培的势力撤离罗马,局势大变。我们作为凯撒的亲属,地位水涨船高,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甚至逢迎。母亲以贵族的矜持,面对各种恭维和献礼。毕竟,还有很多得罪过凯撒的人,舍不得城中的产业,没有逃离。他们急于获取我们的帮助。这不是无偿的。
有的社会规则,比阿基米德几何定理更确定不移。比如:一旦你有了权势,就会有许多人像大群的胡蜂遇见蜂蜜一样,围绕在你周围嗡嗡作响。
我有意把盖乌斯引见给来客,训练他的社交技巧。他总是做得比我预期的更好。
形形色/色的应酬之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是福尔维娅。她是安东尼的求婚人选,也是罗马城中最有名的女性之一。她拥有美丽的容貌和丰厚的家产,虽不再年轻,仍不缺少裙下之臣。她的两任丈夫,本身资质平庸,却都在她的帮助下平步青云。
她的事迹颇有不少,可略举一例:她的第一任丈夫,死于与政敌的帮派斗殴。她要求审判,但审判对她很不利。于是,她为亡夫举行了公开的悼念仪式,并亲自运送遗体,经过罗马城内的主要街道。这样的表演,成功煽动起了民众的愤怒。群情激动的人们,在旧元老院会堂【注13】的遗址上火化了遗体。元老院的议员们感到压力,不敢在审判时偏袒被告。被告花费巨资,请来著名的西塞罗作为辩护律师。西塞罗令人信服地辩称,被告是先遭到了死者的埋伏袭击,才被迫还击。眼看被告就要无罪释放,福尔维娅作为最后一位证人登上了讲台。她的一番精彩陈词,战胜了西塞罗的雄辩,让被告被判流放。
我佩服她的决心和行动力。当她有意与我们交好,我自然顺水推舟。当她出资举办了一个新书发布会,母亲、盖乌斯和我也受邀前往。
为举行这场发布会,福尔维娅租了靠近广场的一座音乐堂【注14】,能容纳近一千人,布置豪华。音乐堂就像一个小型的剧场。但和露天的剧场不同,它覆盖着雪松木屋顶,营造更好的音响效果。屋顶中央的天井,让阳光洒落下来。前几排荣誉座位【注15】留给重要宾客。环绕着音乐堂的后墙上,装饰着大量画作,和多个雕刻精美的男像柱【注16】。
我们进入音乐堂时,只见前排已经聚集了众多上层名流,令我颇感诧异。虽然福尔维娅的人脉关系不弱,但也不可能请动这么多要员。直到克丽泰取到宣传册交给我后,我才明白。原来,今天发布的新书的作者,不是哪一位福尔维娅资助的作家或诗人,而是凯撒。
根据宣传册上的介绍,我才知道,在高卢战争期间,凯撒每年向元老院和人民会议提交的书面汇报,最近结集出版,暂定名为《高卢随记》。【注17】
怪不得这么多人都来了,是来为凯撒捧场。而福尔维娅能得到凯撒的授权,十有八/九是由于安东尼。
对此,母亲似乎很是不悦。我猜测,在她看来,获得如此殊荣的本应是她,而非福尔维娅。
由于这次发布会完全公开,任何罗马公民都可以来听,音乐堂内的后排座位上,挤满了崇拜凯撒的平民,人满为患。主办者不仅向所有听众每人发了一份阅读纲要和文章目录,还免费提供各种饮料。虽然所费不赀,但有助于宣传凯撒在高卢的赫赫战绩,为凯撒的即将到来造势。
我们就座之后,福尔维娅向这边走来。相比真实年龄,她看上去很年轻,尤其是那双深黑色却很活泼的眼睛,几乎让人生出天真烂漫的错觉。如果不是听过她的事迹,很难猜到她是怎样的人。
她对母亲道:“听说您的子女都爱好读书,那我用一套凯撒的新书,作为礼物。希望‘礼份虽然轻小,却会得到受者的珍爱’【注18】。”
说完,她示意身后的女奴取出一只紫色书匣【注19】。打开书匣,里面整齐地放着七卷书,背面染成藏红花色【注20】。
“请展开看看。”她微笑,耳坠上的宝石闪烁晶光。
我和盖乌斯一人取出一卷,展开来,迅速浏览了几段。果然是凯撒的手笔。就像他的演说,是典型的罗德岛风格【注21】,介于质朴粗粝与华美繁缛之间。没有过分雕饰,仅以普通词汇灵活搭配,却能点石成金。
“怎么样?”福尔维娅问我。
“写得真好,简洁而客观。”
她又转向沉默的盖乌斯:“小渥大维,你有什么看法呢?”
“很好。”
“哪里好?”她追问。我察觉了异样。看上去,她似乎对盖乌斯特别感兴趣。
盖乌斯看向我,以目光询问我的意思。我朝他微微颔首,示意他不妨适当说说。
他这才道:“不会有什么书,比凯撒的作品更缺少个人色彩,更加冷静、超然,仿佛经过了蒸馏。即使当他记叙一个罗马军团覆灭或胜利,也不会比历史学家叙述几百年前的往事更有感情。他在文中提到自己时,总是自称为‘他’,而不是‘我’。这是他一贯的做法,或许也正是他独特的思考模式:作为旁观者来看问题。许多事情,站在‘我’的角度来思考,不免感情用事。而一旦转化为思考‘他’该如何去做,答案就明晰得多。”
“的确如此。凯撒比常人理智得多,就可以理解了。”福尔维娅道。她并不知道,盖乌斯拥有比凯撒更多的冷静、甚至冷漠。
我转移话题:“此书制作精良。不知这次有多少份抄本?”
“两千套。”【注22】
果然数量不少。这份礼物送给我们,不算厚礼。但把它送给凯撒,可是不轻的赠礼。书籍是最有效的宣传品之一。凯撒在平民和士兵中拥有大批支持者,舆论对他格外重要。
之后,发布会正式开始。按照惯例,需要从著作中精选部分篇章进行朗诵。由于作者本人不在罗马,必然需要让他人代劳。乐工们开始弹奏里拉琴,以悠然的琴声作为配乐。
没想到,走上台的,是一个小女孩。她才十岁左右,身材纤细,皮肤宛如百合花瓣,双颊泛着红晕。漂亮得像是人偶娃娃。等她长大成人,不知该出落得何等美丽。
“这是谁?”我忍不住低声问。
母亲淡淡道:“她就是福尔维娅的女儿,克劳迪娅。”
“真漂亮。”
母亲轻嗤:“所以,其母总是迫不及待地炫耀这个漂亮娃娃。”
这时,克劳迪娅展开卷轴,开始朗诵。我们坐在前排位置,离她很近,能看见她的手微微颤抖,明显很紧张。但她努力不表现出来,尽量放大音量。经过训练的发音虽仍不完美,倒也足以让人听清。清脆的童音,就像春日清晨的黄莺。
她的稚龄和美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当她读完,音乐堂内响起热烈的鼓掌和喝彩。她低着头,脸上一片绯红,匆匆下台,躲到其母身后,纯洁羞怯得像克利图姆努斯河【注23】畔的小牛犊。福尔维娅搂住女儿,露出骄傲的笑容。
母亲不屑地低声道:“她知道盖乌斯十二岁就在葬礼上公开演说,所以才想出这么个法子吧。”
发布会结束后,我们正准备离开,福尔维娅却又来到我们面前。这次,是和她的女儿一起。
我笑着寒暄道:“您的女儿如此美丽,让人怀疑是神庙中供奉的女神神像显灵【注24】。”
没想到,福尔维娅笑意盈盈道:“哪个女孩将来能嫁给你的弟弟,才真是幸运。”
我一怔,这才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是想把女儿许配给盖乌斯?
虽然意外,却也不难理解。盖乌斯和安东尼,都有希望成为凯撒的继承人。她刚才利用《高卢随记》的提问,确认了盖乌斯的机敏。她已有安东尼做情人,如果还能把盖乌斯收为女婿,那么无论最后谁是凯撒的继承人,她都立于不败之地。
这对我们也有好处。克劳迪娅出身名门【注25】,有罕见的美貌,其母又是福尔维娅,嫁妆必不会少。实在是完美的新娘。所以,福尔维娅才会如此自信,相信我们不会拒绝这番美意。
既然这是双赢,我自然不会拒绝:“克劳迪娅这样的美人,谁能娶到,才是福气。盖乌斯若有这样的福气,只怕诸神都会嫉妒。您说是吧,母亲?”
母亲虽不喜欢福尔维娅,但权衡利弊之后还是表了态:“不错。”
福尔维娅露出满意的微笑:“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两家结亲……”
她的建议,被一直沉默的盖乌斯打断:“将来我会自主选择我的妻子,向她求婚。现在还太早。”
我侧首,愕然看向他。这是他第一次公开违背我的意愿。但他神色平静如水。
福尔维娅也有一瞬的尴尬,但很快若无其事地笑道:“是啊,现在说这个,还言之过早。克劳迪娅还小,选择也很多。”
我只能赔笑道:“您的女儿如此美貌,日后的求婚者定然比海伦的还要多【注26】。”
福尔维娅维持着客气的微笑。她腕上挂满了玛瑙珠子,微微一动就簌簌有声。我无意中发觉,克劳迪娅站在其母身后,不但不恼,反而莞尔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并偷偷瞥向盖乌斯。看来,她也不愿沦为被交易的商品。
离开音乐堂之后,我质问盖乌斯:“怎么回事?”
他垂眸,轻声道:“我不喜欢她。”
我皱眉,他也太幼稚任性。没想到,母亲却帮他说话:“不娶那个克劳迪娅,也没什么不好。你的弟弟的妻子,应该有最高贵的血统,才能诞育最优秀的后代。”
克劳迪娅的出身还不够好?她是罗马最古老的贵族家族的后裔。但我不想反驳母亲,终是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