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秉在中书省行走已有两年,由于黄雍年老体弱,平日里常代其处理事务,故而此次升迁,倒也并不觉得不适。唯一觉得别扭的恐怕还是周遭人对自己的态度,此时朝局极为复杂,史苏两党纷纷覆灭让士族元气大伤,牵扯不深的余党纷纷开始另谋出路,或顽固不灵,蓄谋反扑,或改换门庭,另择明主。本是整顿朝纲,顺服人心的大好时机,偏偏此时西北战事不明,群臣对朝廷取胜并无完全把握,于是乎,朝野上下颇有些摇摆不定,隔岸观火的意思。
作为此事最大的受益者,燕蜀二王声讨的对象,顾秉身处风暴中心,日子不可谓不难过。每日府邸门前周遭均有多人鬼鬼祟祟张望打探,除了部分顾秉认得的宫中暗卫,其余人等南腔北调,獐头鼠目,望之既非善类。出得家门,无论户部,中书省,同侪虽是恭敬,但眼神均有些畏缩惧怕,仔细看还有些猜测鄙夷。
顾秉出身寒门,冷眼蔑视都是看惯了的,故而也不觉得如何难受,只每日兢兢业业地做些案牍之事,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筹措粮草,购置战马,配备战甲。
转眼间便到了六月初,自监牢那夜,顾秉便再未见过轩辕。据周i所说,轩辕一直都待在建章宫和赫连一道操练精心选出的北衙府军,已有近十日没有回到太极宫了。
顾秉放下笔,捏了捏胀痛的太阳穴,抬眼看向窗外赤龙般的艳阳,即使有绿荫遮挡,也让人觉得燥热无比。正是午后,蝉鸣风声让顾秉忍不住一阵阵烦躁,思绪时不时从公文中抽出,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
此次人事变改,黄雍仍是中书令,与尚书左仆射周i,刚刚擢拔的门下侍中赵子熙并为三省宰相,再加上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户部尚书顾秉,吏部尚书秦泱,可堪说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此五人均为能吏,各有所长:黄雍三朝老臣,老谋深算;周i心机深沉,机智善谋;赵子熙行事果断,手段狠绝;顾秉细致缜密,洞察秋毫;秦泱克己奉公,深谙法度。几人相识日久,相互配合,一时间即使轩辕不在,朝中大小事务竟也处理得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顾大人?”
顾秉醒过神来,发现竟是许久不见的安义公公,不由露出个真心的笑容来:“公公。”
安义也笑:“顾大人之前受苦了,身子可将养好了?”
顾秉摇头:“顾某不过是找了个清净地方好好休养了几日,哪里来的受苦之说?不过往日痼疾倒是去了几分,也算是因祸得福,苍天护佑吧。”
安义慈祥的老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那便好,咱家看顾大人似乎没什么特别要紧的大事,不如跟着咱家走一趟吧?”
顾秉挑眉:“陛下召我?”
安义径自走出门外:“顾大人跟来便知了。”
坐在马车上,顾秉边擦着汗,边问道:“安义公公,到底有何要事?”
安义掩好车帘,扑通一声跪在车厢内,磕头:“顾大人,算是老奴求你,别再和陛下置气了。”
顾秉听得莫名其妙,试图扶起安义:“公公说的哪里的话,君臣礼义,就算借给臣一千一万个胆子,臣也是不敢忤逆圣上的,公公这话,臣有些不明白了。”
安义不起来:“顾大人你是不知道,这一个月,陛下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几乎就没怎么休息,每日能睡两个时辰都算好的,老奴跟着陛下二十余年,看着,实在心疼......”说着,这个年过半百权势熏天的大太监竟哭了起来,顾秉不由也是一阵心酸。
安义抹抹眼泪继续:“陛下不好好休息就算了,那日从大理寺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老奴问,他也不说,只有一日累极小憩时,问了老奴一句话。”
顾秉低头,指甲都掐进了皮肉里:“什么话?”
“陛下问,安义,你说朕该把顾秉怎么办?”
顾秉没有说话,脸色却有些发白,安义接着道:“老奴或许是多管闲事了,但陛下的心思,老奴尚且明白,顾大人应该也是知道的。陛下想见大人,却碍于种种情由,无法相见。这眼看陛下就要亲征了,别人不知道,老奴看得出来,若是出征前见不到大人,陛下恐怕是万万难以心安的,那又如何心无旁骛地去惩除国贼,匡正朝纲呢?”
顾秉沉默半晌,末了道:“我不想害了他,他是要做千古明君的。”
安义愣了下,轻轻道:“顾大人如此顾虑也是常情,但老奴斗胆问一句,那陛下所思所想,顾大人可考虑过半分?”
顾秉还未到建章,便见赫连远远迎候,看到顾秉,赫连便风风火火地纵马而来。
“勉之老弟,还没恭喜你呢,前几日还在为你担心,如今却已经是宰相了!”
顾秉赶紧下车还礼:“之前证词的事情,愚弟还未道谢。赫连兄请受顾秉一拜!”
赫连拽起他:“得了,咱哥几个就别客套来客套去的了。来,看看愚兄的北衙军!”
轩辕不惜血本私募的北衙府军果然非同一般,顾秉心中不仅暗暗折服,仅仅用了半年时间便把江湖游勇,侯府家兵,遗烈子弟编合成制,军容齐整,阵法熟稔,赫连果然不愧为将门虎子。
“如何?”赫连得意问道。
顾秉却没来得及回答,他的视线便被校场猛然的一阵喧闹吸引过去。
此时似乎是一些有品阶的贵胄子弟在比试骑射,几个少年将军锦衣貂裘,雕鞍宝马,正跃跃欲试。
有奴仆从一个硕大的网兜里放出飞鸟,一时间箭矢如同飞蝗般向半空中疾驰而去,各色鸟类则如落雨般纷纷坠落,转瞬半个校场便全是鸟尸。
赫连见顾秉看的入神,笑道:“我想起来了,勉之也是精于骑射的,要不要也下场比试一番?”
顾秉有些不好意思:“当年只是凑巧,赫连兄就别拿我取消了。顾秉四体不勤,怎么敢和即将大败叛军的羽林精锐相比。”赫连也不为难他,反而兴致勃勃道:“不如这样,不如我和顾老弟来赌一把。猜那几人中,谁射艺最精。”
顾秉眯起眼睛,打量半晌:“那个黑袍子的。”
赫连笑:“勉之真是好眼力,那人乍看射的最慢,实则准头最大,看来这个赌得算是平局了。”
顾秉却定住了,那个黑色貂裘的男子勒了勒马缰,侧过身来。
那人的面目并不真切,可仅仅是隔着近百米看着那人微小的剪影,顾秉也知道。
他是轩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