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茜茜没有成为奥地利的皇后就好了——我当然为她的幸福感到开心,但两年前在伊舍尔的那场舞会,改变的并不只是茜茜的命运。内奈依旧美丽温柔,可没有人知道她笑容背后的苦涩——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到那些长舌贵妇在背后称她作‘老处女’;玛丽越来越漂亮,妈咪甚至已经开始为她的婚姻做打算;马蒂尔德则变得愈发安静,守规矩得不像我们家的女孩子。
“倒是大哥路易斯依旧我行我素活得潇洒,丝毫没有作为奥地利皇后哥哥的自觉——我甚至怀疑他已经跟那位蒙德尔小姐秘密结婚了。虽然每个人都清楚茜茜不会在意,可为了一个女戏子而让亲爱的妹妹陷入可能的流言和非议之中——好吧,爱情这种东西,我果然还是不明白。”
洁白的鹅毛笔飞舞着,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沙沙的声音。黑色的墨水氤氲,漂亮优雅的花体,字母的连接流畅而圆润,可转折间的笔迹却透出隐隐的锋芒。
“茜茜离开之后,帕森霍芬的生活依旧在继续。跟随巴比打猎和钓鱼,学法语,练钢琴——库拉克博士还是老样子,最高的称赞不过是一句‘nicht schlecht’(不错),可我知道,他把我看做‘在钢琴演奏方面拥有难得的才华’——这是安娜写信告诉我的,于是我很努力地忍住得意,不在库拉克博士面前表现出来。
“我似乎越来越适应作为一个19世纪公主的生活,甚至内心深处,对于将来政治联姻的命运也不再像最初那么抗拒。然而当妈咪看不到的时候,我依旧会穿着马佩尔的衣服骑马在乡间小路上疾驰,会想出稀奇古怪的理由跟随路易斯去慕尼黑,会画下那些各式各样的漂亮房子——我只是怕,怕自己忘记最初的梦想,怕自己再没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又或许,对于自由的追求和对于宫廷礼仪的反叛,早已经刻在了维特尔斯巴赫的骨血之中。”
“只有跟艾德加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拥有完全的轻松。他拍他的照片,我画我的房子:住宅,教学楼,或者是小教堂。他总是嘲笑我画得不好——我承认那些信手涂鸦的设计稿确实幼稚,不过这家伙的水平跟他的父亲相比,也差了好远。看在他会把那些我喜欢的古堡、宫殿和博物馆拍成照片送给我的份上,我也就大度地决定不跟他计较。”
“只是很偶尔的,我依旧会想,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阴雨中的伦敦,夜幕下的罗马城,阳光明媚的布达佩斯;还有在云和山的彼端,另一片大陆……”
“小苏菲!”
被叫到名字的少女慌忙合上日记本,将摊开的《新诗集》放在书桌正中,这才转过身,不满地说:“戈克,你又不敲门!”
走进屋子的少年穿着一身灰色的外套,下面依旧是巴伐利亚的传统皮裤。这个年纪的男孩长得很快,几乎一天一个样子——此时的戈克已经是个英俊少年,因为开始在军队受训的关系,更加显得身姿挺拔。
不过,他喜欢捉弄苏菲的习惯依旧没有改变,此时便装作认真地欠身行礼:“下次我一定听到公主您摇铃才进屋。”
苏菲噗嗤一声笑出来。
“小苏菲你慌慌张张的,到底在忙什么?”
“我在读书。”苏菲回答道,表面上看不出丝毫心虚的样子,“‘感激的星光,它会热烈地焚烧,溶流而成火焰的河川’——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喜欢海涅。”
“海涅?”戈克怀疑地看了一眼妹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摊开的《新诗集》,“据我所知,这一版里可没有收录这首《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
“所以我才格外怀念。”苏菲耸耸肩,“戈克,你到底有什么事?”
“从今天开始,我不能再叫你‘小苏菲’了。”
“啊?”苏菲看着故作严肃的戈克,有点摸不着头脑。
“因为我们家最小的苏菲,现在是我们亲爱的外甥女了。”
“茜茜做妈妈了?”苏菲开心地跳起来,笑逐颜开地说,“是真的?这可太好了!”
客厅里,管家托马斯坐在椅子上,一手揽着苏菲,一手拿着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从维也纳发来的信,孩子们已经围了一圈:
“今天我们在这儿给你们的外甥女,苏菲·安娜斯塔西亚·阿玛利亚·伊丽莎白·弗兰西丝卡·斯黛芬妮·卡罗琳娜·玛利亚,受了洗礼……”
“这么长的名字!”玛丽第一个叫起来,“茜茜是在考验我们的记忆力吗?”
托马斯呵呵地笑了。或许是因为太过操劳,不过两年时间,他本就不多的头发几乎全掉光了,视力也下降得厉害,已经离不开老花镜了。“不,你们不用全都记住,”托马斯摇摇头,“只要记得苏菲就行了。”
“那不是跟苏菲的名字一样?”马蒂尔德问道。
“是。不过你们小外甥女的名字,是为了纪念苏菲皇太后的。”
“不管怎么说,苏菲是个好名字。”苏菲笑了笑,“等将来你们有了女儿,记得要叫苏菲来纪念我——嗯,还要记得让我当教母。”
“好啊。”马佩尔点点头,“将来如果我有女儿的话,一定给她起名叫做苏菲。”
在长姐海伦妮的带领下,茜茜的弟弟妹妹们也来到了维也纳。虽然在苏菲皇太后看来,这样劳师动众并没有必要,但她还是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示了欢迎。
产后的茜茜有些虚弱,却处处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幸福——她几乎是一刻不离地守在小苏菲的摇篮旁边,不时伸出手摸摸女儿娇嫩的小脸,就连不得不出门的时候,也总是抱起她亲了又亲。
小苏菲的诞生不但给皇帝夫妇带来了莫大的欢乐,就连一向严肃强硬的苏菲皇太后,也在这个时候变得柔和了许多。她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唯一的女儿在五岁那年夭折——那个时候她用尽了办法也没能留住那个她最爱的孩子,苏菲皇太后为此伤心了很多年,小苏菲的诞生对她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安慰和欣喜。
但正因如此,苏菲皇太后对于这个小孙女的热情和占有欲,导致了她和茜茜之间的第一次重大冲突——在苏菲皇太后看来,茜茜自己还是个孩子,根本无法承担起照顾好小公主的重任。可是这样的做法虽然在理智上并没有错,但对于初为人母的茜茜来说,却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茜茜,你不要伤心。”
苏菲拉住姐姐的胳膊,亲昵地摇了摇,“妈咪已经去跟苏菲姨妈谈了。妈咪是她的妹妹,总有办法说服她的。”
“苏菲,你不明白。”茜茜依旧沉浸在“失去”女儿的伤心和愤怒中,“苏菲姨妈她处处挑剔我,处处为难我,处处都跟我作对!把孩子从母亲身边带走——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苏菲年纪尚轻,自然没有为人父母的经历,对于茜茜这样强烈的反抗情绪也就无从体会。更何况在理智上,她其实有几分认同苏菲皇太后的做法——茜茜对于照顾婴儿毫无经验,又需要陪伴丈夫出席各种活动,能分给女儿的时间并不太多。苏菲皇太后的出发点并没有错,只是手段未免太过粗暴冷漠了些。但考虑到她多年的政治生涯,又让人无法对她太过苛责了。
然而这些话,是绝不能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告诉茜茜的。苏菲伤脑筋地思考良久,才开口道:“茜茜,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或许,苏菲姨妈只是太过刻板和保守了点,但是她真的是很爱小苏菲的。妈咪说她对小苏菲的照顾无微不至——其实想想,她年轻的时候女儿夭折,也是很可怜的。”
“可是……可是她也不能就这样夺走我的女儿!”茜茜叹了口气,“苏菲你还小,不懂一个母亲的心。”
“对不起,茜茜,我确实不能完全懂得。”苏菲也随着茜茜叹气,“可是我想,苏菲姨妈也是做母亲的,或许能够体谅几分?至少,她和你一样都那么爱小苏菲。妈咪说她们小的时候,苏菲姨妈是姐妹当中最温和善良的一个,只是为了在革命和动乱中保全奥地利,才不得不变得冷酷而□□。其实茜茜你可以去找弗兰茨表哥呀,他那么爱你,一定会答应你的请求——只要弗兰茨表哥答应了,苏菲姨妈也不会坚持反对的。”
“可是苏菲姨妈她一直对我不满意,每天都想方设法挑我的错……”
“茜茜,这你可就误会她啦。安娜跟我说,苏菲姨妈给艾莉泽姨妈写信的时候,一直都是称赞你的呢!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家人一样坦诚相对的——或许苏菲姨妈她性格别扭,即使喜欢你嘴上也绝不承认。你看,库拉克博士明明很喜欢我,还不是对我严格得要命,从来不夸奖我的。”
“苏菲,你哪里来的这么一堆大道理。”
茜茜此时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小妹妹的话无疑为她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婆婆心里或许是喜欢她的,只是碍于保守的性格从来不在她面前表现而已。这样想来,茜茜心里便好受了许多——如果是出于爱,即使方法令她难以接受,也比之前两个人针锋相对,她时刻感觉苏菲姨妈讨厌自己、迫害自己要好得多了。
茜茜忍不住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站在身旁的苏菲,此时的小妹妹个头已经到了她的肩膀,面庞透出少女独有的红润和朝气。她微笑起来,摸了摸妹妹的发辫:“想不到一眨眼之间,我们家最爱撒娇胡闹的小姑娘,居然就这么长大了。”
“我哪里有撒娇胡闹!”苏菲说着,反倒窝在茜茜怀里开始撒娇,“我再说一句话,当然,茜茜你得答应我,不准生气——其实我挺喜欢苏菲姨妈的,她连专横都专横得那么优雅有气场!”
“苏菲!”
苏菲搂住姐姐的脖子,在她面颊上用力地亲了一口,“不过,我还是最喜欢茜茜你啦!如果苏菲姨妈敢欺负我们家美丽善良的茜茜,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
或许是卢多维卡对姐姐的劝说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弗兰茨对茜茜的爱感动了母亲,苏菲皇太后终于答应将小公主送回原来的房间,并且让茜茜自己照顾女儿——至少目前是这样。
而与此同时,霍夫堡皇宫也迎来了一波又一波道贺的贵族。这其中,就包括了阿尔布雷希特大公的妻子希尔德加特公主和女儿马蒂尔德大公。
因为阿尔布雷希特大公的父亲卡尔大公在反抗拿破仑侵略战争中的卓越贡献,他们一家都是奥地利宫廷中极受欢迎的客人。而在一百多年后,卡尔大公的塑像依旧伫立在霍夫堡皇宫外的英雄广场上,世世代代守护着奥地利的人们。
在茜茜婚礼的时候苏菲已经跟马蒂尔德成了朋友,如今再次见面,自然要前去打招呼。
“马蒂尔德,你还记得我吧——啊,这样叫你可真怪,就好像是在叫我的小姐姐。”
“你知道的,贵族起名字向来缺乏创意。”答话的女孩耸了耸肩。不过即使做出这样的动作,她看上去也丝毫不显得粗俗,与两年前相比,倒是更多了一份狡黠,“同样的名字翻来覆去用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起名字都要去翻古老的中世纪历史,真是无趣得很。”
“哈哈,马蒂尔德,你才多大,就开始觉得无趣了!”苏菲捏了捏马蒂尔德的小脸,触感柔软弹性极佳,这才明白为什么在家的时候,玛丽和戈克总爱捏她的脸——在她持续不断的抗议下,最近终于有所收敛。
“不然的话,你称呼我的教名好了。”
“玛丽?”苏菲说完,自己先笑了,“这跟我的另一个姐姐一样,听上去更别扭了。”
“好在我没有这种烦恼。”马蒂尔德也笑起来,“相信如果我在这里喊一声‘苏菲’的话,尊敬的太后殿下一定不会答应——至于我亲爱的小表妹,现在还只会哭呢。”
对于苏菲来说,马蒂尔德实在算得上一个很好的玩伴,开朗而有趣,对于那些条条框框的宫廷规矩虽然不会反抗,但心里也是不怎么在意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和苏菲算得上是一类人。
她们最喜欢的,便是甩开家庭教师和女佣,并肩在霍夫堡皇宫外的帝国广场上穿行——这座广场尚且在修建当中,对于两个女孩来说如同迷宫一般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在小孙女身上倾注了全部热情的苏菲皇太后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她们的情况,而宫廷的仆从和侍卫们也都知趣地视而不见——一个是卡尔大公的孙女,一个是皇后陛下的妹妹,没有人想要为自己惹上麻烦。
苏菲常常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默默地站在旁边看着工匠们将石头一点点垒成宫殿、厅堂和雕塑。这对她而言是一种全新的经历——雨果曾经把伟大的建筑比喻为“一首巨大的石头交响乐”,历史通过这些石头被创造出来,又通过这些石头被铭刻。
“苏菲你看,”马蒂尔德拉住苏菲的衣袖,指了指东南的方向,“不知道是哪一家的贵族小姐,比我们还要大胆,竟然一个人站在建了一半的大厅里。”
“去看看就知道了。”苏菲向来是个行动派,说完便和马蒂尔德一起向那个新建的大厅走过去。
然而当那个贵族少女转过身来,苏菲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却控制不住地,惊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