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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郎的故事,还需从崇文馆诸多前事说起。
有野史说,我朝开国皇帝起家的第一笔经费,是从坟里掘出来的,来历不甚光彩。
其时皇帝身边有聂姓能臣,据说此人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会天文历法,懂术算机关,便是他一手破了前朝皇陵中重重机关,取出偌大宝藏。建朝之后,高祖皇帝感念聂氏的功勋,破前朝机制建立了崇文馆,其职能类似于前朝的司天监,收录四海擅玄学术数、机关暗栈的能人,这便是崇文馆的前身。
崇文馆建馆之后,历经二次重大的创伤。第一次重创,是因为建朝不久后的一场暴动。那次暴动中,崇文馆的第一任馆正、那位聂姓太史令为保护先皇,启动馆中机关,以一人之力杀敌三千,最后纵身跃下自己设计的蜡缸,燃烬而死,馆中机关尽毁。
这位有名的聂姓太史令死后只留下一份手稿,里头有关于天文星数,玄理机关秘术种种杂记心得,可是内容艰深奥涩,无人看懂。直至数百年后,才有人着手为这份手稿作序标注。
此人便是当时的崇文大馆正,聂遂章。
据说,他是聂姓太史令归隐的后人,也是百年一见惊才绝学的天才。彼时他年仅十五岁,玄学一门的造诣却已是莫测高深。因自承是前朝聂姓太史令传人,于是效前朝聂氏,整日以半截恶鬼面罩遮面,以敬先人。
聂氏归隐已久,早无意于朝政。是老皇帝亲自上门将人要了过来,擢任崇文馆大馆正之职。按我朝定制,从三品以上官员需年过而立方能担任。崇文馆馆正位同正二品太史令,由一名初出茅庐的十五岁少年担任,是前所未有的奇事。是以一时间朝中一片反对之声,老皇帝却是一笑。
彼时正逢七月花时,一园子紫薇花,少年得意、众星环簇的少年郎。
老皇帝御笔一挥,赐下“紫微郎”的名号。
种种恩宠,一时无双。
或许应了那句盛极必伤的谶言。三年后,老皇帝薨,武德皇帝登基。同年,崇文馆骤起大火,聂遂章葬身火海。这一场大火之后,馆内经典尽毁,是为建馆后第二次重创。
那套聂氏手札,是大火之后,自聂遂章私宅搜出的。里头是前朝聂氏的那份手稿,已批注了将近一半。
“紫微郎”三字所代表的种种荣宠,也随着这一场大火,烟消于历史。
庞青道:“那份手稿,便是面前这一套。至于里面有什么秘密嘛,却不能由你知道。你只管知道,这套书重逾性命就可以了。”
我道:“是。书在人在,书毁人亡。小官明白。”
庞青噗哧笑了一声,道:“大概便是这些。走罢。”我垂头跟在他后面。然而在庞青将手探向密室暗锁之时,我眼角余光瞧见他食指微微动了一下。一时不及多想,伸手便擎住了他的衣袖。下一刻,脚下踩空,两人双双跌入骤开的机关暗室之中。
幸好触地处是柔软的床褥,并不算痛。
暗室只点了一盏油灯。我耳听庞青做作地唉哟痛呼了二声,边揉着他的后边,边瞪着我,怒道:“顾眉君!你胆敢拉着本国舅一块儿跌了下来?!”
我面无表情道:“这得问问国舅爷,小官犯何大错,为何要开启机关害我?”
庞青哼道:“本国舅手抖了还不成?”
我道:“那便有劳国舅开一下密道机关,放小官出去。”
庞青拍拍手,这会儿诡异一笑:“顾眉君,本国舅这二日发现,六王爷下朝都与你乘轿同归,真是形影不离,如胶似漆。你难道不好奇,今日他若寻不着你,面上的表情?”
我无语瞪着他。
记起先前这厮说过,另有要事要办。抱着万一的希望一说,哪料庞青笑得越发诡异:“本国舅要办的正事,便是这一件。”我再次无语。
这间密室大概是处于藏书阁三楼的某处夹空之中,一边有一条楼梯甬道通向楼下。料想是书阁一条秘道。眼见庞青摘下墙壁上的油灯,支颐使气对我道:“跟本国舅来。”我不作二话跟在后头,两人沿着甬道楼梯往下。在第二个转角时,一阵凉馊馊的风吹了过来——油灯灭了。
灯啪嗒一声跌在梯面上。
我于是发现了一件事情。
堂堂的崇文馆大馆正、意气风发的庞大国舅,他似乎有点怕黑。
庞青手一捞便紧紧抓住我的手。
“顾眉君,你身上带了火石没?”
我道:“小官没有。”
庞青道:“本国舅也没有。”接着:“本国舅勉为其难拉着你,免得你跌倒。”脸皮厚比城墙。
黑暗里庞青似乎靠得极近,气息若有若无喷在我的颊畔。我略感不自在,甩手想将他抖开,失败。四周静得出奇,唯有丝丝暗风在耳边响过,越发衬得二人的呼吸声十分明显。
没走几步,庞青又开始说话,声音带了点异样。
他说:“顾眉君,你身上究竟薰了什么香,本国舅又闻到那个香味了。”
我说:“待小官回去问问奶娘,她薰的什么香。”
庞青说:“本国舅闻着挺喜欢,问着了给我送一些。”
我心中一动:“好。”
他继续道:“说起来,上回中秋晚上,你一眼就看穿了那条皮搭上的机关,这一回你又是如何知道本国舅的小动作的?”
我道:“上一回是意外,这一回是侥幸,我的义兄是崇文馆副馆正,耳闻目染之下,总要识得一些。”
庞青闻言哼了一声,也不置可否。此时脚下一紧,似是踩到平地的感觉。同时眼前一亮,一柱光线从一个缕花的小圆窗中射了进来——已到阁楼第一层的密室,木梯甬道的尽头。
庞青见了那柱光亮,明显一阵振奋,如获新生。几乎是同一时间附到我耳边,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今日之事若胆敢说出去,本国舅取你性命!”说完以一气呵成的姿势哗啦开启了密室暗门,扬长而去。
此刻外头已是掌灯时分,走廊灯笼的光线照了庞青一个侧脸,但见平素气焰嚣张拔扈,时而言行似妖的庞国舅,他似乎脸、红、了!
我暗中失笑。待收回眼光,突然发现王爷就站在不远处,提着一只灯笼,静静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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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忙走了过去,王爷随手将灯笼给了随从.我歉然道:“王爷可是等了许久?”随从在前引路,闻言笑嘻嘻道:“可不是!王爷一听相公被庞馆正叫去了大半日未归,担心您出了什么事,不待小人引路,取了灯火就往这里赶。可巧撞上了相公,否则王爷还要怎么急呢!”
王爷看了那随从一眼,随从立即噤声。
我承情地对王爷笑了笑,道:“庞馆正传唤,只是交接一些事务。不觉误了时辰,让王爷挂心了。”
王爷说:“无碍。”说着打量着我:“眉君此二日总是心事重重,今日仿似有拔云见日之势。”
我道:“王爷明鉴,此二日委实忙疯了。
王爷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道:“王爷若不忙,不若我们步行沿着朱雀街走走。”王爷道:“好啊。”
朱雀街上噙香坊,整个京城香料一绝。
我心怀叵测拉着王爷到了那店面之前,笑咪咪道:“恰好薰衣的香料近日用完了,王爷是京中闻名的调香圣手,便劳王爷为我配一副可好?”
调香圣手这四字,并非奉承。
那坊中掌柜明显已经与王爷极熟,一见王爷,整张脸都发了闪,殷勤将我们迎进雅间。王爷问我:“你待配冷香还是暖香?”我两眼一摸黑看了看他,半晌尴尬道:“……我也不晓得。王爷觉得,我这衣上薰的是什么香?”
我伸手,王爷拉起一角袖子垂头嗅了嗅,皱眉道:“并未薰香。”我一愣,脸稍稍有些热了。府中衣物一向由奶娘料理,她一向尽心尽力,衣裳收起了都是会放到香屉里薰一薰。兴或是衣裳放着拿混淆了。恰好我这几日伤了风鼻子不灵,闹了回笑话。
若是如此,庞青所提的香味,应是发上残余的香胰味道了?我略略有些不自在,走近了二步,将头探了过去。我突然发现,王爷比我高出了一个头,我将脸凑过时,刚好就要搁在他肩上。
这个姿势,似乎……有些轻浮。
我感觉王爷先是僵了僵,而后才低头又嗅了一口,热气喷在颈上,我的心口失控跳了二下。忙错了身,尴尬问:“这下……可有了?”
王爷说:“有。”
我暗松了口气,希冀看了他一眼:“便配这个香味。”
王爷眼光一闪:“你配这个香味做什么?是送人,还是自用?”
我一噎,道:“送人自用……都可以。”
王爷淡声道:“我配不出。”说着扫了我一眼,眼带三分凉意。我愣在当场,眼瞧着香坊掌柜亲自捧众色香料请王爷鉴定,王爷淡淡应了去,竟就此将我撇在一旁,不理会我了。
我欲言又止,最终只好讪讪喝起了茶。隐约明白王爷似乎不喜我与庞青有所接触,然则方才我并未说明香料配好便是要送庞青,缘何王爷便生了气?
男人心,海底针。近来这男人的心思似乎越发难以捉摸了。
我皱眉想着,心有所思,难免眼光便不自觉锁在那道温润身影上。掌柜原本热烈与王爷讨论,然而片刻之后,他面上越来越不自在,最后看了我一眼,咳了一声,对王爷道:“小人还是先退下了……”
王爷来到我身边,递过我一张纸方。我迟疑道:“王爷方才可是……生气了?”
“没有。”
我展开那张薰着噙香坊特有香气的纸笺。“这是今岁京中流行的香料方子,我已吩咐了掌柜按这一个配了几份,配好给你送过去。”
我想了想:“……也成。”
隔日我就拿着这一张方子到庞府求见。递了拜贴,门子对我倒还有些印象,让我在门前候着。不一会儿出来笑嘻嘻与我道:“顾大人这边请吧。”
庞府极大,一走进去,只觉庭院森然,楼台亭榭,假山流水。
那随从带着我左拐右拐,待进了内苑又换过一名容貌俏丽的丫环带路。那丫环一见我一张白脸更白,一路眼光纠结在我面上,两人穿过数道碎石小径。不远处花木扶疏间隐约有座佛堂,旁边是一大座紫竹林。我多瞧了二眼,佯做无意问道:“府上是哪位尊上信佛?”丫环半晌才搭理说:“这是老夫人的佛堂。”
两人在一道半月型拱门停住。丫环说:“国舅爷正听着醉乐坊的花魁娘子弹琴,小婢先行通报一声。”我道:“有劳。”待那婢子身影消失,我瞧瞧四下,园中有几个奴仆行动,但未注意这边。定了定神,佯作随意向那边竹林走去。
半盏茶后,我从竹林出来,瞧见那丫环正一脸紧张地东张西望,我连忙上前赔罪,国舅家的园子真是景色优美,令人流连忘返云云,不觉走开了去。丫环将信将疑,说:“国舅爷在西花厅等你。”
等到了里头,我才明白丫环面上红晕为何。
庞青一身火红衣袍,半袒着襟口,露出一片结实胸肌。他端着一杯酒凑在唇边,却是迟迟未饮,酒光流溢间红唇妖艳欲滴,一对狐眼喷出二团火。
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名衣着清凉的美人弹着琴,一边弹一边咿咿啊啊地唱着。然而我看美人的情态,诚然是不知道自己嘴里唱了啥的,因为她一对眼睛此时正身不由己与庞青一块胶着,你勾魂来我摄魄,一派干柴烈火、浑然忘我的情状。
我咳了声,见礼道:“参见国舅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