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王!”最先出声的是站在一旁的曼迪,他惊呼一声就要上前,面上除了如潮水涌起的愤怒之外,还藏着更深的惊异。
帝堂绝有了一瞬的恍惚,他强自镇定下来,道:“别过来……”这么说着,帝堂绝伸手就去抓方卓已经插入自己胸口的手。
方卓终于自混乱中清醒过来了。清醒的那一刹那,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用眼睛看清楚面前情景,就感觉到手上的温热——是一种再熟悉不过的温热湿濡以及粘稠。
方卓的手重重颤了一下,像是被滚油烫到一般,刹那就缩回来并重新软了下来。
帝堂绝脸色有些苍白。胸膛被一只手生生地插|进来再抽出去,每一下的摩擦,都疼得仿佛是在被千把利刃同时切割刺穿。
“辅王,我……”方卓睁大眼看着帝堂绝胸膛上的伤口,喉咙如同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噎得难受,也根本说不出话来。
“阁下!”已经紧赶着走到帝堂绝身边的曼迪面上是满满的忧虑,伸手就要去扶帝堂绝。
“你先下去!”帝堂绝甚至没有侧头,只这么对曼迪丢下一句后,便看向方卓,同时抓住对方胳膊的手用力,浩瀚的治愈能力便悉数涌入对方体内。
被帝堂绝牢牢抓住的方卓只觉得手臂一烫,接着便全身开始发热,连带着精神都振奋了许多。只是……
方卓的目光落在了帝堂绝已经被濡湿的前襟上。
没有注意到方卓的神色,也没有心力再注意方卓的神色,帝堂绝只冰冷着脸,把自己的治愈能力毫不保留地往方卓体内传去。
守在方卓心灵处的风花叶自然不会感觉不到这一点。
其实只算是皮肉伤……这个小龙地意志倒是颇为坚定。风花叶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便准备离去。
停留在风花叶旁边,缩小版的方卓就是再懵懂,此时也察觉到不多了,他有些无措地看了看汹涌而来的银色光流,又再看了看身旁的黑色刺球,半天才伸出手,打算要去抓风花叶:
“你……”
风花叶已经在散去自己的精神体了。只要再一刹那——甚至不需要一刹那——的功夫,他就可以全无踪迹地自方卓体内消失,就是……
风花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小人,发觉那光团里的小人面上的神色已经从茫然转到了惊讶,又再变成紧张。
风花叶眼看着那小人急急忙忙地伸出手想要抓他。他在心里轻哼了一声:傻瓜,两人属性相异,他还敢伸手碰他?
果不其然,只是下一刻,风花叶便觉精神体轻轻震动了一下,而缩小版的方卓,不止吃痛地飞快收回了手,连那笼罩着他的光团都是好一阵震动。
风花叶的精神体已经稀薄到若有若无了。
以蛮横姿态涌过所有经络的银色洪流也即将冲破屏障到达风花叶面前。
风花叶又看了光团里的小人一眼,他看见小人不止张了嘴似乎在说些什么,还再朝他伸出了手,脸上更带着明明白白的伤心。
风花叶离去的动作缓了一缓。或许是因为对方脸上的伤心和希冀实在太明白赤|裸了,也或许是因为这是第一个向他——向他的本体,而不是用幻境魔法虚拟出来的各种形象——伸出手的人。
银色洪流瞬息就到了眼前。
风花叶已经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逼人寒气。然而他还是停留着不曾离去,并最终向身下的那一个光团伸出了手。
银色的洪流倏忽充斥视线,刺骨的冰寒从神经蔓延过的每一处传来。
风花叶的精神体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却并没有顺势消散,反而开始勉力支撑——因为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碰到那个光团了。
风花叶确实碰到那个光团了。
只是那柔和到暖人心脾的光团给他带来的不是抚慰也不是温暖,而是烈火烧灼神经,利刃分割躯体的痛楚。
风花叶没来得及收手。因为在感觉到痛楚的下一瞬,他已经自方卓体内,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同时,距离蒙丹足有千里远的西南艾城城北的一栋普通民房里,靠在椅子上的风花叶慢慢张开了眼睛。他的脸色很苍白,嘴唇泛着青,本来如同沉渊一样幽暗的发色似乎也失去色泽变得枯黄了。
仿佛十分疲惫,在这间不大的房间内,风花叶敛着眼又坐了好一会,才直起身子,并且抬起了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
衣袖落下。
一只满是烧伤痕迹,焦黑了至少一半的右手暴露在空气之中。
风花叶看了有一会。接着,他想起了那个蠢到一定程度的心灵。
“蠢材。”风花叶下了一个恶毒的结论,他缓缓地合了手,鲜红的血液就自伤口处一点点渗出来再一点点落下去,“但总算……”
……总算,至少还能保护自己。
这一边的风花叶不再说话了,那一头的帝堂绝,在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已经消融方卓体内什么东西之后,还是不放心,又控制着力量在对方体内多绕了好几圈之后,才收了回去。
方卓只觉得身体一松,也顾不得秘密会不会发现,只抱着万一的想法伸手就去按帝堂绝还渗着血的胸口;“辅王……阁下?”
后面一声,却是因为手被帝堂绝抓住了。
帝堂绝看着方卓。
站在巅峰的位置也有百多年了,形形□□的龙早见得多了,帝堂绝怎么可能看不出方卓的不对?——那不是一张只有惊慌和懊恼的脸,那张脸还藏着更多,藏着更多他不会想知道的东西……
帝堂绝曲起一只腿跪了下来。他直视着方卓的眼睛,并不太意外地在对方眼里看见了隐藏得不太好的愧疚。
胸口还在疼着,而且很疼。
帝堂绝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并运用能力。然而不出意外,根本没有用。
站在帝堂绝面前的方卓也看见了,他几次张开嘴巴,但都没有发出声音。
帝堂绝出声了:“你想说什么?”
“阁下,伤口……”方卓想说先处理伤口。
帝堂绝并不在意这一点伤势,他只是问方卓:“方才你毫无阻碍的穿透了我用能力设下的屏障……知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方卓还想让帝堂绝先处理胸口的伤势,可是看着帝堂绝认真到微有冰冷的神色,他最终低声回答。
帝堂绝应了一声,然后,他又问:“那银龙在什么条件下不能自己治愈自己,你知道吗?”
方卓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
帝堂绝静静等了一会。他依旧看着方卓,并且看得很认真。他轻声道:“看来你是知道的。那么,说一说?”
“我……”方卓想道歉。可是帝堂绝打断了他的话。
帝堂绝眼中的银色完全沉淀下来,沉淀出一片冰冷,他再道:“说一说。”
方卓说不出自己此刻的感觉。沉默了片刻,他低声道:“我只知道,银龙自己伤害自己的时候,伤口愈合不了。”
“嗯。”帝堂绝又应了一声,“你为什么会知道?”
方卓没有说话。
帝堂绝又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方卓还是没有说话。
帝堂绝停了一会,然而他还是问:“是在第一次见面,还是在第二次见面。”
有些事情总不可能一直逃避。
所以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方卓还是开了口:“第一次……”
后面的话,方卓没能说下去,因为就在他刚刚说完‘第一’这两个字后,他就觉得半跪在面前的帝堂绝身上倏然涌出一股夹杂了深切愤怒的气势,铺天盖地,几乎叫人无法呼吸。
有那么一刻,方卓甚至以为帝堂绝要动手了。
可也就是这时,那充满了整个空间的气势开始渐渐消退了。
寂静开始蔓延。许久许久,就在方卓忍不住要开口的那一刻,帝堂绝的声音再响了起来:
“……你说你不知道为什么你的手能毫无阻碍的穿透我用能力设下的屏障?我现在告诉你,只是因为我在我的孩子身上施了一个‘血脉延续’的法术。”
帝堂绝站起了身:
“仅此而已。”
“阁下!”方卓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还是想说点什么。
帝堂绝淡淡地拒绝了:“我累了。”
说罢,他对还站在一旁的曼迪道:“把这条小龙带回去休息吧。”,说完便转身走回房间,并关上了房门。
站在一旁的曼迪已经恢复了往常的严肃——至少表面上如此——他走到方卓身边,微微躬身,道:“请跟我来。”
方卓没有动:“我刚刚听你们说塔米……”
听完方卓的话,曼迪没有表情。不见森冷,当然也不会柔和:“就我调查,塔洛蒂亚——塔米,你的抚养者——是黑龙中反对龙界统治的一个较为保守的组织‘被遗忘者’里有名的成员,曾经因误杀超过十名的无辜龙而被龙界通缉。销声匿迹一段之后,于一个多月前再次出现在西南艾城,并参加煽动普通龙攻击贵族的活动,并于三日前被驻守艾城的瓦罗将军亲自击杀……还需要更详细的吗?”
曼迪彬彬有礼。
方卓停顿了很久。然后他慢慢摇头:“不,不需要……谢谢。”
曼迪点了点头,再次道:“那么,请跟我来。”
方卓还是没有动:“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曼迪的脸上终于有了一闪而逝的怒意,他道:“阁下恐怕不会开门。”
“我只是想在这里呆一会。”方卓道。
曼迪看了方卓一会。然后,他点点头,径自离去。
夜里的庄园,终于再次安静下来了。
独自一人留下来的方卓就这么安静地站在房门前等着。
一夜无话。
当东边的第一缕晨光挣破云翳洒落大地,当树梢的鸟雀婉转歌唱和风丽日,紧闭了一个晚上的房门终于再次打开了。
这一个晚上,方卓的思绪依旧混乱,他想了很多,又因为想太多而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不管如何,当门开启的那一刹那,方卓还是自然而然地说出了一句话。
他说:
“对不起。”
因为他虽真正为许多人想过了——塔米的,自己的,甚至那个本来的银色小龙的——却独独没有为帝堂绝想过。
他从没有想过,失去自己仅有东西的龙,该是如何地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