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落魄的弘历在府里走着,无意识的,他就走到了吴那拉的小院里。吴那拉看到了站在她门口的弘历,弘历的表情是她从来未见过的茫然、悲哀。
真相,永远都是最残忍的。
吴那拉微笑着,对弘历招了招手,弘历乖乖的走到了她的身边。吴那拉伸出手,将弘历的头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当弘历嗅到了那股令人安心的味道,心绪渐渐的平复了下来。
“弘历......”吴那拉终于开口说话了,带着淡淡的温柔。
“雅儿,你说话了!你终于肯对我说话了!”弘历蹭的一下抬起头来,眼神中透露着惊喜。
“弘历。”吴那拉笑得很灿烂,‘疯’了这么多天,也该是时侯恢复正常了。
“雅儿,我......我对不起你......我没有保护好你,也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没有保护好这府里的女人,也没能挽留住那些来不及降生的孩子......”弘历不明白,为什么世间会有这样狠毒的女子?富察氏她到底想要什么?他子嗣不丰,他一直觉得是天意,可没想到天意犹可为,人祸难料定。
“弘历,算了,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这不是你的错......这是命,一切都是命......”吴那拉叹了一声,从她嫁入宝亲府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结局,这就是命运的力量。
那时侯想得多简单啊,那时侯想得多美好啊,以为自己不出错,别人就奈何不了她。以为自己乖乖的,别人就会放过她。以为她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她好。以为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干干净净的活着,快快乐乐的活着......
可是人终究要长大的,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一直以来她都过得太顺了,已经过了太久简单快乐的日子了,所以老天爷要她把生命中已经透支的快乐还回去。老天爷要她在撕裂中成长,在痛苦和迷茫中挣扎,直到有一天,她真正的成熟起来......变得,无坚不摧......
“弘历,我现在已经这样了。以前我就觉得我配不上你,只能拼命的想要追上你的步伐。但是我太笨了,人没有追上却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到现在是越发的配不上了......弘历,你会不会嫌弃我啊?”吴那拉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让弘历的心仿佛刀割。
“雅儿,别说傻话......”弘历紧紧的抱住了吴那拉。弘历怕雅儿想不开,做出傻事来。他已经失去了孩子,不能再失去雅儿了。
“雅儿,你知道吗?这段日子我一直很恐惧,我怕我会失去你。快点好起来吧,像以前一样,快快乐乐的。我有你就够了,就算咱们以后都不能有孩子,但我只要有你就够了。”弘历说着,能不能有孩子都不重要了,他爱的是雅儿这个人啊。
“弘历,你对我真好......”吴那拉轻声的呢喃,她靠在弘历的怀里,依旧那么温柔,只是唇角的笑却越来越冰冷,空洞得仿佛没有灵魂。迷茫,就是此刻吴那拉所能感受到的一切,仿佛身处在一片摸不着边际的云雾中,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自己。
可是还要继续走下去,即便是撞得粉身碎骨。因为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往前走,不停的往前走......不能回头,永远不能回头。
闻言的这一瞬间,弘历觉得他治愈了、恢复了,他可以走出去面对那个残忍的真相了。
谁都有做错事的时侯,也都有看错人的时侯,更有爱错人的时侯,伤心过了日子还得照旧。九年,不是九天,也不是九个月。富察氏陪着他风风雨雨这么久,还给他生了三儿和永琏。错的永远是错的,可对的也不能否认它的确是对的,还有很多事等待他去善后呢。
高婉容在知道了吴那拉流产之后,也不知道是该作何反应。她似乎已经猜到了,吴那拉这是设计好了一切,给富察氏下了套。隐隐约约的,高婉容甚至还有种感觉,雅儿根本没有怀孕!因为雅儿这个人,永远不可能利用自己的孩子。雅儿是极其护短的人,就好像她对容嬷嬷,若她真的有了孩子,那她一定会拼尽了性命去保护的。
可惜她没有证据,也知道,凭雅儿的手段一定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婉容姐。”
高婉容站在门口,吴那拉坐在床上,额上缠着带子,毕竟她现在是‘小月子’阶段。
“最近爷忙着福晋的事儿,我也心惊胆颤的,这么久都没来看你。”高婉容说着,坐在了吴那拉身边。
“你身子还好吗?”高婉容试探性的问道,她能猜到雅儿根本没流产,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到底准不准。
“嗯,好多了。”吴那拉虚弱的点点头,她当然不会承认了,从头到尾她算的都是人心,所有人的心:弘历、富察氏、高氏、胡太医、府里的奴才。
吴那拉喜欢让敌人自己挖坑自己跳,而不是像富察氏那样低级,亲自动手挖坑让别人跳。算人心就不会留下证据,没有证据就永远不会有人抓到她的小辫子。
当时她送了高斌一盒紫果,紫果无籽,子果无子,这里头的意思有两重。第一重,就是暗示高斌,她是个没有孩子的女人,即便是将来传出消息,说这子果的肚子里装什么,最终的结果也是无子的,让他不要犯蠢,做些没有必要的事情,惹得大家都麻烦。第二重意思,是明明白白的警告高斌,你们包衣世家想要弘历的子果都无子的事情,我心里可是一清二楚,所以不要妄图挑衅我,否则我要是一不小心说了点什么不该说的事情,到时候大家就都玩完了。高斌这回很明智,他品出来了这两层意思,所以并没有选择加入战局,希望以后他也能继续明智下去。
“福晋她......唉,真没想到啊。雅儿,你这身子......以后可有什么打算啊?”高婉容半真半假的感慨了一声,雅儿如今已经得偿所愿将富察氏彻底打倒了。那么她下一步还会有什么计划呢?下一步要对付的人又是谁呢?会是她吗?雅儿会拆穿她的真面目吗?就如同雅儿对待富察氏那样。
高婉容对这些事情,一向是神机妙算的。但这回,她觉得自己猜不着了。
“我的打算,婉容姐你又何必紧张在意呢?”吴那拉甚为慵懒的道了一句。
高婉容闻言一怔。
“雅儿,你可听说了?王爷他......真是造孽,这府里的人,只要跟富察家那头挂上一点关系的,都......唉,还有那些奴才的家里人。”死的人太多,只能用不计其数来形容。高婉容每天在自己的院子中都能闻见那股子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有焚烧尸体的焦臭味,整个宝亲王府都笼罩在这种黑色的阴影下,人人自危,真正是胆寒心颤。高婉容现在是连觉都睡不着了,每天都在发恶梦。
“婉容姐,我的孩子没了,这两天我很难过。”吴那拉悲叹一声。
“许多事情弘历他也不想让我知道,徒增烦恼。我也晓得,外头似乎是死了好些人。阿弥陀佛,我这心里也不安宁。一下子造了这么多孽,不知道往后吃斋念佛,能不能补救回来。”吴那拉一边说,一边温柔的笑着,苍白消瘦的手握住了高氏的手,目光如炬的盯着高婉容的眼睛。
高婉容,你一向很聪明,很透彻。所以你最好一直这么聪明,这么透彻。乖乖的,好好的,不要妄图抢我手里的东西。因为你是抢不过我的,因为你,终究不够我狠。
是啊,她的确是听说了,弘历为了他们的‘孩子’,为了帮他们那个死去的‘孩子’报仇,把富察氏这些年身边跟过的所有人还有那些人的九族都活刮了。缺胳膊的缺胳膊,少腿的少腿,有的被剜去了眼睛,有的被施以凌迟阉割。上到八十老妇,下到八岁幼童,曝尸遍地,血流成河,场景可是壮观得很呢......
是的,她敢做!即便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她也依然执行了这个血腥的计划。可是,吴那拉的笑意越来越深了。高婉容,换了你,你敢做吗?
高婉容定睛看着吴那拉阴森森的笑容,那笑容透着某种异样的美,很残忍的美,似跳动的幽冥之火,又似剧毒的彼岸之花。这一瞬间,高婉容身体向后挪动了一下,竟觉得有些害怕。再见雅儿,总觉得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最初的雅儿,不会争也不会算,被人欺负得很惨,像一匹单纯无害的小马驹。后来的雅儿,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将他人欺负得很惨,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但,不论是马驹也好,野马也好,马就是马,只会吃草,终究是一种无害的动物。
可现在的雅儿,却又是不同了......她看起来更像是一只凶残嗜血的老虎,紧紧守护着自己的领地,对那些妄图挑衅她权威的人毫不犹豫的亮出她锋利的爪子和牙齿。这样的雅儿,不会吃草,只会吃人......
“是,是啊,不知往后吃斋念佛,能不能补救回来......”高婉容失神的重复着。
宝亲王府,依然是风光无限的,依然是光鲜靓丽的。身在其中的女人,依然在重复着同样的路,前赴后继。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昨天,我的明天就是她的今天。高婉容失笑,当初她就应该想到的,她就应该预料到的。她以为她救了一只乖顺的小绵羊,可是却不知道,她救下的,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毒蛇。
只是现在才这样说,已经太晚了。猛虎既然已经出闸,就不会再轻易的回头了。
雍正十三年的八月,是一个多事之秋。皇帝突发急症,卧病在床,昏迷不醒。宝亲王府又发生了侧福晋被谋害流产事件,宝亲王雷霆震怒,血洗王府,死伤者无数,真正是屋漏偏缝连夜雨。
弘历按照李嬷嬷提供的线索,将富察氏这些年做的事情彻查了一遍。证物证人也都找到了,供词也都整理好了。富察氏所有一切的手段,都如同阴魂般,在阳光下无所遁形了。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弘历却不能针对富察氏做任何处置。因为皇阿玛随时可能去,而他也要随时准备登基。富察家是动不得的,富察·穆尔札兰是李荣保的女儿,富察一族的族长马齐的侄女,代表着富察家族。
他,还太年轻,需要仰仗富察家族的支持。而且,就算是为了永琏和三儿,富察氏也是动不得的。一旦废了她,永琏和三儿嫡子嫡女的身份就会变得非常尴尬,这是弘历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为此,弘历憋得心直疼,他多么想将富察氏千刀万剐,给雅儿还有他们的孩子报仇。可是,他却做不到,只能拿富察氏手下的那些奴才出气,却无法处置那个罪魁祸首.....
弘历见了富察家族的族长马齐,将所有的人证物证当着他的面烧掉了。弘历的态度很明确,一切都交给马齐自己处理。年已八十出头的马齐当下就感激得流泪了,当然,这鳄鱼的眼泪,究竟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虽然弘历表明了他的态度,但富察家族也不能不给弘历一个交待。所以,最后富察家族牺牲了富察氏的左右手布顺达,也就是富察格格。
吴那拉这时间算得是刚刚好的,因为她知道,她那点小玩意儿骗骗弘历足够了,可是却绝对不可能骗得过雍正爷。吴那拉知道后事,所以挑在了雍正最后病重的八月,实行她的流产计划,这样就可以避过雍正爷。
关于富察氏的处置,吴那拉也想到了。不论富察氏做过什么,她都是板上定钉的皇后。因为她是李荣保的女儿,这李荣保虽然已经去世,但他的兄长马齐却还在,他这个族长能活到乾隆二年呢。傅字辈优秀的儿子们还在,李荣保留下的九子二女,可不是开玩笑的人物。弘历需要富察家族的支持,这点是不能撼动的。
可是一个被皇帝厌弃的皇后,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呢?就好像历史上的继皇后乌拉那拉氏......富察氏的苦难,只是刚刚开始罢了。
这件事情不好说明,最后布顺达是被富察家秘密处死的,对外宣称是病逝。吴那拉没有想过,原来哲妃的死,真相是这样的。还是说,其实是因为她的到来,所以才将事情变成了这样。但总之,布顺达还是死了。这个女人在富察氏身边为她当牛做马了这么多年,可是最后毫不犹豫的,就被富察家族给牺牲掉了。
一个女人,她生错了地方,跟错了主子,嫁错了男人。于是,她的一生就都错了......
瘦弱的小男孩,他像箭一样疾速奔跑着,似是在追赶命运。雕梁画栋的庭院,仿佛只是一抹淡淡的虚影,又仿佛盖上了一层云雾。眼中只有前方的路,那走不完的路,氤氲成一片血红,耳边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声。
“额娘!”
推开那些阻挡的人墙,直到看清了残酷的现实。他骤然脱力,匍匐在了地上......
“永,永璜......”布顺达想对她的孩子笑一笑,可是鲜血不断的从口中漫溢而出,令笑容也变得仿佛鬼一般可怖。
“额娘,额娘你不要死,额娘你再给永璜说故事!额娘!”不要死,不要留下他一个人......
永璜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要对他这么残酷?为什么有人可以活得像二弟那样,如同游龙般肆意。而有人就要像他这般,活得如臭虫一样卑贱。他拥有的已经那么少了,为什么老天还要夺走他仅有的唯一呢?
布顺达想对儿子说得话是那么的多,可惜她剩余的时间却是那么的少。她还想看着永璜长大,看着他结婚生子,看着他封王拜将,看着他儿孙满堂......可惜,她没有机会了。
“永璜,忍......忍......”布顺达死死握着永璜的手,她最后能够告诉自己儿子的,只有这个字,这最重要的一个字。永璜,要忍!忍得了,才能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才有机会去创造那个属于你的可能。
永璜泪流满面,浑身都在颤抖,可是却仍然倔犟得不让自己哭出声。
“额娘,我知道,我乖乖听话,我会忍,我会忍的,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永璜哽咽着,泣不成声。
布顺达听罢了永璜所言,终于放心了。一瞬间,手骤然落下,虽仍然睁着眼睛,但却再也没有了气息......永璜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也没有母亲了。终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了......
永璜傻傻的跪在母亲的遗体旁,许久没有任何反应。他呆滞的目光扫过周遭那些冷漠的死刑执行者,他们都是谁,永璜不认识。可是他知道这些人背后站着的人是谁,他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心中念着,那些人的名字......马齐、马武、傅广成、傅清、傅宁、傅文、傅宽、傅新、傅玉、傅谦、傅恒,当然,还有穆尔扎兰......这姓富察的一家!
当初,他们送额娘进来,是为了让额娘帮衬他们家那个狠毒的女儿。现在,他们又夺走了额娘的生命,只为了给他们家那个不争气的女儿顶罪!这个世上太不公平了,无权无势的人就只能任人鱼肉,甚至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永璜的手,温柔的覆上了布顺达死不瞑目的眼睛。额娘,熬了这么多年,你是不是累了?累了,就睡吧。永璜一个人,也会好好的,会努力的活下去,拼出头。等我长大了,就会帮你报仇,要那些毁掉你一生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永璜漠然的站起身来,离去,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理会他......没有人将这个孩子当作什么人物,没有忌惮他,没有人害怕他......没有人关心、在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