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软帕温了温脸,口中念念有词:“前殿就交给净雯去应付罢。让你姑姑回来,挑几串佛珠,待会儿给太后请安一并带去。”
“太后宫里一早派人来传过话,让您好生歇息,隔日再去请安也不迟。”
“太后格外疼惜,是太后宽仁,我们又怎能恃宠而骄?去罢,顺便把给各宫的礼也备好,两位生了公主的再厚重些。”想起昨天明慧跟我说的那席话,揉揉脑仁,又道,“杨妃那份要格外留意,待会儿我亲自来挑。”
“小姐是皇后,何必眼巴巴讨她们的好?”
巧馨全然无法理解,我只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这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带了一身荣耀进来。而我,已然家世倾颓,若还一味傲慢跋扈,且不论能不能服众,只怕有一天皇恩不在,终要再次体味众怒难犯的苦果。
明慧很快就回来了,见我醒了,眼中有由衷感怀的泪意,未语先伤。
我冲她淡淡一笑,示意她稳住心绪,道:“就照昨天商量的那样,太后那儿送迦南佛珠,这珠子香味正,闻着静心养神。”
“是。”
“至于宸妃,听说她一向身子弱,香味太浓了不好,送翠玉镯罢,翠玉养人,亦能祛病,给她再好不过。”
“杨妃那边…?”明慧脸上有淡淡思索神色,片刻后凑近我低声道,“她这一胎金贵,可别出了什么事,赖到咱们身上。”
我抹了抹鬓角碎发,淡淡道:“这个暂且不提,先随我去颐宁宫请安。”
“今日也要走一遭么?”
“嗯——顺道把给各宫的礼带上。”觑一眼廊檐下供奉的那盆金钱牡丹,又道,“也让方合带上这盆金钱牡丹。这样稀有的花,想来太后会喜欢。”
明慧想了想,依言应一声是,出去打点。
到颐宁宫,外殿候着的锦秋见了我,稍稍一愣,很快就敛神笑道:“皇后娘娘也来了。”
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我并不是头一个到了。
我没有泄露心头疑惑,只微笑淡淡道:“本宫今日起得晚了些。”
“奴婢惶恐,是奴婢言语有失。”锦秋作势要跪.
我忙伸手扶住她,喃喃道,“本宫面前,你还用得着如此客套么?积年姑姑待我的好,我是断然不会忘的。当年若不得姑姑时常探望,只怕也不会有我——”
再说下去已徒增伤感,稳稳心神,笑道,“咱们是多年的情分了,不必跟我生分。如今是在太后跟前当差么”
我特意摒弃生分贵贱,以“你我”相称,她已然感动,垂眸低低道:“奴婢是昨日调来的颐宁宫。”
说完凑近我些,越发低声道,“娘娘感怀故人,奴婢怎会不明白?皇上已经下朝,正在里头陪着太后说话呢。宸妃娘娘也在。”
我几乎本能地心头一紧.
宸妃一向体弱,听闻很少出虞宸宫半步,今日倒有心思来凑热闹?
锦秋见我半晌不语,目光在我身后候着的一干宫女内监身上轻轻一带,神色如常道:“娘娘来了,太后必定高兴,奴婢这就近前通报。”
我但笑不语,点一点头。
她屈膝福一福,自去了。
待那身影转过廊柱消失不见,我紧了紧扶着自己那双手,喁喁道:“不用担心,我没事。”
说完已见竹息笑盈盈迎了出来,也不多礼,只象征性地福一福,道:“太后一早就念叨着,今日得让娘娘好生歇息,不必来请安了,娘娘倒越发守起规矩来。”
她是太后跟前一顶一的红人,我怎能怠慢,忙道:“也不全是为了规矩,太后身子一日未能痊愈,本宫心中总是牵挂。”说完嗔一眼竹息,道,“姑姑竟也学旁人那样打趣我么?”
竹息目视于我,眸中有些微探究神色,瞬间一闪而过,笑盈盈道:“奴婢如何敢打趣娘娘?太后听说娘娘来了,高兴得很。娘娘快快随奴婢进内殿去罢。”
进去一看,皇帝果然在,意态闲闲坐于榻上,正在与太后说话。
榻下三步远处,站着一女子,点翠腰若扶柳不盈一握,脸似荷瓣,头上一支翠绿莹莹的点翠步摇,衬得她肌肤粉嫩胜雪,乌发似缎。
五官虽算不上顶尖,却格外楚楚动人,连我这个女人看了都恍然心动。
我万万没料到,宠冠后宫的宸妃,竟然是这样的柔弱姿容,难怪皇帝格外怜惜。
只是那步摇上点翠的成色确实不凡,怪不得连杨妃都吃味。
然而,只是一瞬间的恍然,很快就振奋精神朝榻上二人叩拜行礼。
太后的笑容滋润而饱满,忙不迭让竹息扶我起来:“偏生你这么多规矩。”
我忙称谢:“有劳姑姑了。”说完也不落座,只伴于太后一侧。
宸妃作势要跪下拜我,我忙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道:“妹妹身子弱,就不必行大礼了。”
脸上是温然得体的笑,太后扬了扬眉,头也不回对竹息道:“去拿凳子来。”
我素来听闻太后不喜宸妃,却没料到当着皇帝的面竟也如此,未等竹息来扶我,脑中飞轮一转,笑着v一眼垂首站立的宸妃,道:“想必母后这儿的教诲也分外动听,让宸妃妹妹听得情愿不入座,儿臣也想听听了。”
这一句虽是玩笑话,却也是在圆场。太后只扬了扬眉毛,不应。
我偷偷觑一眼皇帝的神色,道:“儿臣近日新得了一盆金钱牡丹,放在宫中也无法与人同赏。想着母后身子好了,应该能闻得这香味,便让人拿了来。各宫的人日日来请安,见了必定欢喜。”
太后脸色有些微松动神色,温柔凝视于我,道:“到底是你贴心。”
“儿臣断然不敢认这个好,是皇上有心,让内务府的人特特养出这么一盆来。想着母后是喜欢热闹的,只不过——”我垂眸微微一笑,嗔道,“小公主们见了这稀奇东西,若赖着不走,母后可别怪儿臣今日这多来一笔。”
“听听,好一张厉害的嘴,哀家竟也说不过她。”
太后止不住指着我大笑,皇帝见她高兴,少不得赔笑。
说笑的间隙里,太后觑一眼竹息,竹息立马拿了软凳来,扶宸妃坐下,我才在太后身旁的凳子上落座。
这番顺水人情,已然做足,遂不动声色地抿唇一笑,再不多言。
期间各宫的人已经陆陆续续来得齐了,两位公主还只是四五岁的年纪,模样生得粉嫩可爱,十分喜人。
见了太后也不生疏,手脚并用直往榻上爬。如此一团和睦,其乐融融。
当然,都是表象罢了。
杨妃因有孕在身,日日的请安早免了,只在十五初一这样的大日子才现一现身。
今日是十六,自然留在宫中静静安胎。
惠妃静妃我已经见过,倒是生下长公主的修容顾氏是头一回见。
顾氏容貌并不如何出挑,性子亦有些谨小慎微的胆怯,连笑容都是胆怯怯的,望着真真可怜。
正陪着太后说笑,长公主月篱贪玩,窝在她母亲怀里,一把从身后那盆金钱牡丹中掐下一朵瓣瓣如金箔的牡丹来,往顾氏发髻上一沾,天真笑道:“这花比母妃头上的花还要好看些。”
到底是孩子,言行全无顾忌。
顾氏却是被唬得一愣,怔愣间人已经抱着孩子跪下了,手里拿着朵折了枝的牡丹,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话不成句,只一味跪着。
那边动静一起,太后跟皇帝这边也停了说话,齐齐望了过去。
小公主依旧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真模样,睁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望着座上众人,顾氏已然吓得不轻。
这样一盆珍品,掐了实在可惜,太后眼中也有了郁郁之色,倒不全是为了一朵花,而是牡丹非普通颜色,寻常妃嫔如何能往头上簪,便是戴衣襟上也断断不许。
皇帝依旧一言不发,瞧神色一点也看出喜怒。
太后沉沉道:“你是公主生母,平日里怎也不教她些规矩?这样胡言乱语,不像个样子。”
这话已经说得重了,顾氏目中已经盈了泪,抬头偷偷看向皇帝,皇帝捻着枚果仁在手心里,依旧不言一语。
太后座下,谁也不敢出头。
一殿的沉默,分外压抑,连孩子都变得战战兢兢起来,似乎是觉察出了满屋子的异常气氛。
我终是心生不忍,伸手朝那孩子招了招,道:“月儿过来。”
顾氏见有人帮衬于她,将手中那朵金灿灿的牡丹小心放在孩子手心里,然后将孩子朝我推了过来。
孩子到底小,如何肯离了生母,自然不愿意,这一推险些一个不稳摔过去。
我一个箭步过去,接住那小小软软的身子,摸了摸她的脸,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不怕不怕。”
说完将孩子抱起来,笑盈盈望向太后,“告诉母后,是这花好看,还是皇祖母好看?”
她本对我十分生疏,然而自小在宫中长大,也不是全无见识,见我朝她温温和和笑着,愣了愣,展颜欢快道:“皇祖母最好看。”
多大的孩子,就懂得加个“最”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