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惊得心头一阵惊跳,下意识回头,见一人头戴赤金冠,着墨青色长衫负手立于我身后,看样子似乎已经站了许久,不复那日在大殿中的冷漠,只眯着双眼,玩味般打量我。
因是晚上,他整个人又隐在廊檐下,容貌瞧得并不十分清楚,倒是那一点赤金冠,在月色下耀目刺眼。
这个时辰,能随意出入静德宫的男人,除了皇帝夏沐还能是谁?
我忙收敛心神,敛衣要拜,腿还没完全弯曲,手臂就被托住了。
皇帝双眼目注于我,满天清辉下,淡淡一笑,恰似花开满园。
“不必拘礼了,朕方才瞧你看得出神,就不曾出声,怕扰了你的好兴致。”
我忙称不敢,被握着那只手隐隐都是凉意,他似乎是感觉到了,手一紧将我拢过去,温柔道:“春夜里凉意未去,该多添些衣裳才是。”
我虽不是什么待字闺中,却也觉得脸上热腾腾的。
除了于凯,还没有哪个陌生男人这样抱过我。鼻端尽是陌生气息,有些熟悉,仿佛是那日让王福全去内务府支取的芝兰香,却又不完全是。
我不敢动,怕一动更加局促,也不敢多话,说多错多,更何况是对着个不算陌生人的陌生人。
皇帝全没有放开我的意思,只有一句没一句道:“今日去普安寺礼佛了?”
皇帝问话,我不能不答,只能规规矩矩应一声是,除此之外再无旁的话。
如此相对无语,大感尴尬,只觉得每分每秒都是煎熬,终是觉得不妥,道:“皇上要不要进殿内坐坐?”
又是一阵磨人的静默,就在我以为皇帝已经不预备开口那会儿,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慵懒无比的“也好”,转身,牵我进殿。
我没有抬头看众人的眼神,只怕四目相接,越发抖落一身的破绽。
许是知道皇帝来了,殿角一对蟠龙九枝烛台上,婴儿手臂粗细的红烛已被尽数点燃,一殿的烛光摇影,照得人明晃晃刺目。
我下意识拿手挡了挡眼,一时间几乎无法适应这样的光亮。
皇帝在榻上落座,见了我的反应,轻轻笑了:“凡事浅尝则止,才不至于麻木。看你这样,必定是在外面站太久了,日后让宫人留意些。”
这一句似乎只是闲聊,又仿佛不仅仅是闲聊。
说完又问:“你身边的惠人呢?”
净雯立马上前,叩首到地,道:“回皇上,奴婢田净雯,是静德宫一品惠人。”
皇帝似有若无地扫她一眼,语气平淡:“去拿皇后的长衫来。”
“是。”
我脑子里跟被风突然刮过一阵似的,全然混乱。
难道净雯不是他派来监视我的?不过这样的惊愕也就一瞬,很快就收敛心神道:“劳烦皇上挂心,其实也不是特别冷。”
“怎么不冷?捂了这么久都不见热。”
语意缠绵,似有无尽柔情。我却越发摸不着底了。
听皇帝方才的口气,似乎净雯并不是他的人,那会是谁的人?
还是说,一切只是我杞人忧天?
我隐约意识到,宫里这潭水,远比想象中深沉难测,怕只怕暗礁遍布,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胡思乱想间,净雯已经将烟霞紫色系长衫捧来了,服侍我穿上。
皇帝满意地挥一挥手,示意众人退散,只留我跟他相对而坐。
视线里,墨青色长袍成了水青色,以银线织就流云,线条流畅多变,并不是常见的龙纹或蟒纹,坠一穗通透润泽的龙纹白玉,不见狰狞,只余天家贵气,与当日在大殿中一袭夔纹玄色朝服在身的他想比,气质迥然不同。
灯火下近近一瞧,只以为是哪家的翩翩贵公子。
然后,我并不敢松神。
服饰再如何改变,内里那个人的身份却不会改变分毫。
我总得牢牢记住,他是皇帝,而我的命,就捏在他手里。
我没有抬头,是害怕或是什么,然后一只手就伸了过来。
皇帝以两指抬起我的下巴,低声道:“只盯着朕的衣服看,为何不看朕的脸?”
我顿感无措,然而也不敢不看他。
这么四目相接,只觉得眼前这人眉眼俊朗英挺,这么突兀兀摆到眼前,我连呼吸都不知道该是放轻还是放重。
我知道,他在读我眼睛里的内容。
都说眼能通心,他这样盯着我,俨然是想看出我心底所有的心思来。
我忙垂眸,道:“夜露深重,皇上要不要用些甜汤?”
皇帝一只手摩挲着我的腕骨,不应,全不计较我方才这一问有多突兀,甚至极宽和地笑了笑,淡淡道:“不仔细瞧,倒瞧不大出来。”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左腕的割痕,现如今已经淡得看不见了。
我不料他会有此感慨,也深知此时不是沉默的时候,忙起身跪下,叩首到地,道:“臣妾有罪。”
皇帝声音沉沉,脸上仍然有笑:“你有什么罪?”
妃嫔自裁乃是大罪,那年如果我没活过来,沈氏一门免不了受累,遑论明慧巧馨等一干近身伺候之人。
追根究底,一切皆拜眼前这人所赐。可他是皇帝,而皇帝是永远不会错的。
有寒意从背心直往上窜,冷汗连连。
我相信,帝王无不多疑,遂郑重一叩首,迎上他的视线,正色道:“臣妾有罪。受小人唆摆,难为六宫表率,罪其一;因一时之困,罔顾皇上与太后宽仁,更置臣妾与皇上结之情不顾,妄动轻生之念,罪其二;其三,一味草率行事,有失后妃之德,如今忝居中宫之位,实在愧对历代先祖。何况,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往日种种,无不累人累几,亦白白连累皇上盛名……”
陈词恳切,条条在理。
虽说做戏成分居多,然而说到后来,却也真伤感了。
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
口口声声说得响亮,却已经错到离谱!
十年前,是妈妈扑过来用整个身体遮住我,才让我从那场车祸里侥幸存活下来。
而我,怎么可以那样不负责任,因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就草草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我,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
从前每每想起,总恨得咬牙切齿,如今想想,实在应该好好给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委实糊涂!
所以这辈子,我必须活着,好好活着!
我的伤感搅乱了一殿的沉寂,待皇帝的手抚上我的脸,我才意识到脸上已经湿冷一片。
他的手一碰到我的脸,我下意识微微一怔,然后就被托着胳膊拉了起来。
抚在脸上那只手,一点凉一点热,声音柔靡:“别哭…你的苦,朕不是不明白。至于你父兄,死者已矣,过去的事朕就不予追究了。朕会下令厚葬他们,迁入英烈之陵。”
沈月清的家人已经不在了?!“追究”什么…?
我为这个消息震惊了数妙。
见我如此反应,皇帝眼中怜惜之情一重深过一重,末了轻轻一叹,说了句很让人不可思议的话:“别怕,过去的事已告一段落,朕不会迁怒于你。朕会护着你。”
我怕吗?似乎是的,身体细微的颤抖骗不了人,又或许并不是我,而是沈月清。
夏沐的吻一点点落下来,鲛纱帷幔一重重落地,这是个密封的空间。
我躺在他怀里,茫然若失。
更漏轻轻一滴,像刺穿梦境的锥子,身体也在一瞬间被刺穿了。他的呼吸打在我颈间,微凉且热。
他说:“别怕,朕不会伤害你。”
我想起那个新婚之夜,于凯抱着我笑得那样欢畅。
他说:“别怕,清清,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眼角有湿意一点,然后就被吻去了。我在这突如其来的温柔里,无处可依。
醒来天已大明,撩开帐帘朝外喊:“谁在外面?”
巧馨喜不自胜地疾步进来,喜滋滋道:“小姐醒了。”边说边勾床帐。
我揉了揉泛酸的腰,随口问:“你姑姑呢?”
“在外头忙活呢。都是些跟红顶白的东西,从前巴结宸妃巴结得紧,后来见杨妃怀孕,恨不得一股脑冲上去拜个够,今儿听说皇上往咱们宫里走了一遭,正一个个削尖脑袋往咱们这儿钻呢。”
我哑然失笑,经过她这张绘声绘色的嘴,倒真有点如在眼前的感觉了。
然而,我如今是生怕有半点的行差踏错,偏偏这丫头又是个嘴巴管不住心的,于是板下脸,正色道:“这样的话,我往后一句也不想听。”
说完斜一眼窗外,示意她隔墙有耳。
“小姐?”她很少见我有动怒的样子,半委屈半可怜地喊我一声,喊得我心头不由得软了三分,拍一拍她的手背,喃喃道:“宫中不比外面,往后有什么话,记得在肚子里先过一过,明白了?”
“是。”应完又欢畅起来了,笑着问我:“娘娘这就要起了么?”
“起罢,躺着也睡不着。皇上是什么时辰走的?”
我本是无心一句,却惹得那丫头吃吃笑了:“娘娘平日里嘴上不说,其实比谁都惦念皇上。皇上卯时就起了,嘱咐奴婢不许扰娘娘好梦。”
我知道她误会了,之所以问皇帝的行踪,其实是怕他起晚了耽误早朝,惹出些于我不利的闲言碎语来。
这丫头跟着我在东陵一同挨了四年苦日子,总希望我可以借昨晚之势一举翻身,从此青云直上。
然而,世上的事,哪能这么简单?